第14章 言笑晏晏

自那天後,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奇怪。

寧逾好像單方面開啓了冷戰模式,但又不是完全不理沈浮橋。

沈浮橋不再抱他,他便纏上繃帶,重新回到水裏,雖然還是幼年鲛人的形态,但那張臉比當初沈浮橋剛撿到他時還要冷。

好像被沈浮橋說服了似的,不再做多餘之事。

只是每天的飯量越來越大,有時候甚至把雞圈裏的雞蛋一餐全部吃完後還說餓,沈浮橋看他這個架勢,猜想這進食恐怕與恢複力量有關,于是也算任勞任怨,他想吃什麽,想吃多少,沈浮橋都給他做。

而沈浮橋愈是任勞任怨,寧逾就越是怒火焚心。

至于嗎……這麽盼着他走。

他偏不走。

寧逾盯着沈浮橋下山歸來必經之路,心中恨恨想道。

然而今天沈浮橋不是一個人回來。

“前幾日族中一些傻孩子不懂事,多有冒犯。”

楚憐不緊不慢地跟在沈浮橋身邊,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沈浮橋背着背簍,看了眼楚憐頭頂上的狐耳,又想起了前幾天那兩只傻兮兮偷東西的狐貍,覺得有些新奇。

“閣下是……白狐?”

“正是。”楚憐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有些羞赧,“這些年山中靈氣不足,大多數都供給了沒有靈識的草木蟲魚,我們這些妖修便很難保持人形,最近才好了些,但有時候仍舊控制不住,沈公子見諒。”

“……無妨。”沈浮橋溫聲笑道,“原來這座山真有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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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您不是見過了嗎?”

“我還以為是夢呢。”

楚憐沉默了一下,也淡淡地笑了起來:“是啊,太久了,我也以為是夢呢。”

沈浮橋直覺他話裏有話,卻不好再問。

“那閣下今日來,所為何事?”

“前些日子族中雜事繁忙,我便沒有專程過來,倒被阮白那家夥搶了先,今日補上見面禮,還望沈兄莫嫌禮薄。”

沈浮橋都快忘了阮白這一號人物,那筐胡蘿蔔還在廚房擱着,倒是可以給寧逾做胡蘿蔔酥。

想起寧逾……這些天一直在使性子,他知道他生氣,每次看過來的眼神看起來冰冷兇狠,實際上那委屈勁兒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差點就明說我生氣了,你快過來哄哄我。

沈浮橋不可能哄他。不是他不願意,寧逾給他的印象總體來說不錯,如今又是小孩子的樣子,他不至于連這點表面功夫都不願意做。

但是他不能。

寧逾的情緒和選擇太容易受外界影響了,他對他越好,寧逾就越是偏離他原來的軌道。歸根結底他們之間不是一個生氣另一個就要哄的關系,況且這樣相安無事才是最好的相處方式。

至少這幾天真的很清淨。

沈浮橋輕輕嘆了聲,及時收回了思緒。

而眼前簡陋的木屋已然變成了堅固結實的平層建築,看起來占地面積大了不少,外圍直欄橫檻雕着精細的百草百獸紋,梨花落窗前挂了紗帷,随着山風輕輕擺動,門口還擺放了兩尊白狐鎮像。

“……”

“沈兄……金屋藏嬌?”

楚憐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阻力,來自某種暴虐嗜血的兇獸,但他不好明說,人族的話術也不怎麽精通,于是便問得有些怪異。

沈浮橋怔了怔,面色沉了下去。

“雖然知道閣下是好意,但煩請以後不要未經允許擅自改動別人的住處。沈某陋室裏住着什麽人,也與閣下無關。”

他想讓楚憐改回來,又擔心他妖力無眼,傷害到盥洗室的寧逾。

“沈兄不必驚慌,今日之事,我不會與外人說。”

驚慌?

沈浮橋蹙了蹙眉。

這白狐是不會用詞吧……那種激烈又愚蠢的情緒他早就喪失了,他怎麽可能因為寧逾驚慌?

“至于這屋子,外觀如何都是附着,頂多讓沈兄住得舒服些罷了,比不上阮白送的那一畝三分良田好地,我真正想送的是門前那兩尊白狐鎮像。”

楚憐頓了頓,接着說道:“山中近年邪祟橫生,多有不平,這鎮像能護佑沈兄及內子平安,只要對方妖力在我白狐一族之下,便無法靠近一分。”

原來那些蔬菜家禽長得那麽快,是因為那位兔妖……倒是托了他的福,不然自己真的養不起寧逾。

可是他們緣何要給自己送見面禮?

沈浮橋沒想通,只能先無奈糾正些他話裏的錯:“他不是我娘子,就算是,閣下的謙敬稱也用錯了。”

“無傷大雅。”楚憐笑起來有兩顆犬牙,眼睛眯起來顯得可愛,“我只是一只山野小妖,不必學太多人間話術。”

沈浮橋喜歡這種潇灑恣肆的态度。

無功不受祿,但是他此時又确實需要一張護身符。他自己出事沒什麽,寧逾要是有個什麽意外,這書中世界還要怎麽運轉下去?

沈浮橋朝着楚憐笑了笑,溫聲道:“我名岚,字浮橋。今日之禮,沈某一介村夫,無以為報,以後若是有什麽用得着我的地方,請盡管來這裏找我。若我還在世,必将竭力去做。”

楚憐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眯着狐貍眼,笑得更開心了。

“沈兄莫要說笑,你是有大福報的人,又怎會輕易喪命?今日之事就當沈兄欠我一個人情,來日我定是要讨回來的。”

“那便等來日了。”

……

寧逾看着屋外言笑晏晏的兩個人,尾巴都氣紅了。

盥洗室突然變大了些,浴桶也比以前大了一倍,寧逾卻不舒服極了,一想到沈浮橋居然讓別人改他的房子,心裏那股酸勁兒就汩汩地往上冒。

混蛋沈浮橋。

這幾天把他晾在浴桶裏,除了喂飯,其餘時間都不聞不問,自己倒好,出去跟長着耳朵的狐貍精私會。

臭狐貍。

喜歡臭狐貍的混蛋沈浮橋。

寧逾氣狠了,尾巴就不住地拍水。浴桶大了,水便淺了,他如今尾巴又小,連水花都濺不出去,不由得更郁悶了。

“老遠就聽見你拍水,又怎麽了?”

跟臭狐貍說話就溫柔得不像話,一到他這裏就是又怎麽了。

混蛋沈浮橋。

寧逾沒理他,埋頭趴在桶沿生悶氣。

沈浮橋被他冷慣了,也沒覺得哪裏不對。

直到他不經意朝盥洗室瞥了一眼,浴桶裏的紅發魚團子變成了成年态鲛人,長辮依舊搭在肩側,只是肩膀長開了,精致漂亮的鎖骨和凝膩流暢的肩頸幾乎是白得晃眼。

“寧逾……”沈浮橋的心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他下意識低低地喚了一聲,“你變回來了?”

其實沒有必要問這一句,但他就是問了,好像帶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連他自己也沒有弄懂。

變回來了……就差不多該離開了。

也好。

沈浮橋放下手中的藥,打算先把眼前這寧逾的事給解決了。

“你能變回來,我就放心了。這些日子委屈你了,待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還遇上我這樣一個病秧子,沒辦法給你提供更好的條件……你既能變回來,身上傷口也愈合,想必是恢複得差不多了——”

沈浮橋一邊走着一邊說,當看到浴桶裏鲛人的全貌時,聲音戛然而止,深黑的瞳仁猝然縮了一瞬。

“你……”

寧逾依舊埋着頭,沒有搭理沈浮橋。

本該出現在浴桶裏的淺藍色鲛尾毫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修長白皙的雙腿,左腳踝和右腿根各自浮亮着一圈藍瑩剔透的鲛鱗,帶有某種無聲引誘的意味。

沈浮橋及時撇開了眼,站在原地懵了好一會兒,才匆匆奪門而出。想從木櫃裏先找一套自己的衣服給他,卧室裏的光景卻已然大變。

軟榻香簾邊是紫檀木春凳,上面依次擺放着各種花燭熏料和書籍,右側是一個頗大的沉木衣櫥,左側鋪着柔墊,初陽隔着镂花窗灑下細碎漂亮的光影。

沈浮橋嘴角抽了抽,來不及腹诽這個奇怪的布置,徑直拉開了沉木衣櫥的門。

然後更離譜的景象出現了。

衣櫥從左至右挂着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材質樣式不一,看起來眼花缭亂,很有楚憐的風格。

沈浮橋選擇困難,糾結了一陣又想起浴桶裏突然長出雙腿的魚,山中秋風冷,水也寒涼。

而寧逾說過……他怕冷。

以前一直覺得寧逾是在為了撒嬌沒事找事,但今日他卻突然長出雙腿來,所以鲛人不是魚……而是人麽?

既然是人,那麽怕冷好像也很正常。

沈浮橋扶額低低嘆了一聲,從衣櫥裏随便拿了一件窄袖內衫,又覺得紅色襯他,于是選了件斜衽绛袍。

他橫了橫心,拿着衣服走進盥洗室,在浴桶邊蹲身而下,但無論他怎麽叫寧逾,寧逾都沒反應。

他埋着頭一動不動的,呼吸聲微弱得快要聽不見。沈浮橋擡指輕輕戳了戳他柔軟的頭發,最後一次肅聲問道:“寧逾……你怎麽了?”

寧逾還是不回答。

沈浮橋心裏莫名有些慌亂。

他不了解鲛人這個種族,但小時候聽爺爺講過美人魚的故事,知道長出雙腿并不是什麽好事。

寧逾他……也會變成泡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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