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妖殊途

沈浮橋忽然有種失重感。

和從前被孤立、被遺棄的感覺不同,不單單是一種憂郁和傷痛,更強烈的是一種想伸手去抓的欲望。

那種愚蠢的、自私的、只會給別人帶去苦難的欲望。

犯過那麽多錯,沈浮橋以為自己早就學聰明了。

……原來還沒有嗎?

可是他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

沈浮橋的薄唇都抿得發白,将衣服放在地板上,扣住寧逾的胳膊便将他提了起來,意外的是寧逾看起來沒有任何不适,湖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沈浮橋一口氣哽在喉嚨半上不下,他竭力遏制住手中的力道,但寧逾的胳膊還是被他捏紅了一圈:“我叫你,為什麽沒反應?”

寧逾偏開頭,白皙漂亮的下颔展露無遺,尖銳儋耳流轉着晶瑩的光澤:“我不想應就不應,你管我?”

“你又在鬧什麽別扭?”

“我沒鬧別扭!”

“……”

沈浮橋跟他聊不下去,索性先把人固定住,拿起地上的窄袖內衫給他套上。

寧逾生氣歸生氣,穿衣服時倒是很配合,手臂擡着擡着就想往沈浮橋肩上放,被沈浮橋不由分說地推開了。

“……別亂動。”沈浮橋垂眸,沉默了一瞬,沉聲問道,“家裏沒有多餘的亵褲,先穿我的行不行?”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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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浮橋聽他冷哼,亂糟糟的心情莫名變好了些。

“那你等我一下。”沈浮橋想放手,卻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太過久遠的童話故事,頗為多餘地問了一句,“你……腿疼嗎?”

寧逾儋耳微動了動,藍眸中閃過暗光,随後薄唇微啓,輕聲吐出一個字:“疼。”

原來真的會疼。

沈浮橋說不清楚那一瞬間的心髒是什麽感覺,好像有種細密的酸澀,而源頭竟然在寧逾身上。

不可思議……荒唐至極。

“你是在心疼我嗎?”

沈浮橋怔了怔。

……怎麽可能?

“我就知道——你才不會心疼我。我就是個累贅,你巴不得我長出雙腿自己走到海邊然後變出尾巴游得遠遠的,你才不會心疼我!”寧逾說得有些急,一不小心岔了氣眼尾,都被嗆紅了。

他咳得難受,再撲上來時沈浮橋沒有再推開。

“哥哥……我腿疼,我變不回來了。”寧逾緩了一大口氣,才憋出哭腔道,  “你還要我嗎?”

其實寧逾并不纖弱,他前世也是靠絕對力量取勝的,但是現在撲在沈浮橋懷裏,頗有一種嬌小的錯覺。

沈浮橋本就身形高大,只是因為近來消瘦了很大一圈,看起來病弱而已。

他的外形和智商條件從小在周圍的圈子裏都是數一數二的,但也正因如此,被街坊鄰居說成是吸了全家人的血,搶走了家人氣運的天煞孤星。

這些話聽多了,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他甚至沒敢問過爺爺,自己害死了他的兒子和兒媳,他恨不恨他。

“寧逾,你靠我太近了。”沈浮橋的聲音傷感得像是在嘆息,“別問這種問題,我沒辦法回答你。況且你遲早會變回來的,別太擔心。”

鲛人王的尾巴怎麽可能變不回來?

寧逾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會這麽纡尊降貴地纏着他嗎?

沈浮橋深吸一口氣,極力壓下這些多餘的念頭,扣住寧逾的腰便把他從懷裏扯了出來,好好安置在桶沿。

“別摔了,我知道你沒那麽蠢。”

“……”寧逾恨恨地瞪着他。

眼睛真漂亮。

沈浮橋極輕地怔愣了一瞬,把這歸結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他若無其事地出了盥洗室,從衣櫥裏拿來了亵褲,好在這種私密貼身物件,楚憐并沒有動。

“寧逾,你能自己穿衣服嗎?”

“……我不會。”

他之前生活在海裏,的确沒有穿衣服的經驗,這一點沈浮橋倒是沒多懷疑,點了點頭就蹲身而下給他親自穿。

寧逾臭着臉配合地擡腿,腳踝處的鱗紋亮得有些晃眼,至于再高處的,沈浮橋沒有去看。寧逾順着沈浮橋的力道站起來,将大部分重量壓在他身上。

他得裝出一副腿沒法受力的樣子,不然沈浮橋這個混蛋一定會趕他走。但是又不能太過,不然沈浮橋病弱的身體可能承受不住。

好不容易提了上去,在寧逾細窄的腰上卻大了一圈,根本穿不住。沈浮橋沒有辦法,只能拿針線過來潦草地縫一下。

“我針線功夫不好,你且擔待些,午後我去趟鎮上給你買新的。”

一聽他要去鎮上,寧逾更不高興了。他摸了摸腰側縫補過的痕跡,耳廓微紅,冷聲道:“挺好的,不用買新的。”

“好在哪裏?”沈浮橋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你總不能一直穿我的,萬一我有什麽病,豈不是會傳染給你?況且你穿一條,我就少一條,我的亵褲還不足以供給兩個人穿。”

寧逾好不容易懂事一回,還被他劈頭蓋臉地反駁了一通,頓時更郁悶了,還沒來得及發作,便又被沈浮橋順了毛。

沈浮橋将他放在桶沿上,傾身上來為他系上雲扣,從襟口到腰側,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他眼下晃動,動作細致溫柔,像是在對待某件稀世的珍寶。

寧逾默了一會兒,生生咽下了那口氣,眼神也軟了下去,不再和沈浮橋針鋒相對。

還沒等他開口說點什麽,沈浮橋又毫無預兆地把他攔腰撈上來,把绛袍給他手把手穿上,最後拿起衣帶,環了兩圈才束好。

直到他收回目光,注意到寧逾擡眸看過來的眼神,有點黏,藍色波光微動,他才反應過來要壞。

這寧逾不會是又被他感動了吧?

只是穿個衣服而已,至于嗎?

“這次就算了,你肯定沒看。下次我給你穿衣服的時候你得認真,我盡力把你教會,以後就自己穿。”

寧逾的目光一下又冷了下去,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像他是什麽負心漢。

“別瞪我了,小祖宗。”沈浮橋再次敗下陣來,“我不能服侍你一輩子吧,總要學會自力更生的,不然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又要纏着其他人要衣服穿?像什麽話。”

寧逾這次飛快地抓住了關鍵:“為什麽我纏着別人要衣服穿不像話?哥哥,你在吃醋嗎?”

“哈?”沈浮橋簡直快被他逗笑了,“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麽?”

“難道不是嗎?我纏着你穿衣服就可以,纏着別人就不行,這還不是吃醋嗎?”

“……”沈浮橋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道,“寧逾,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幾歲啊?”

書中沒寫,但沈浮橋如今越看寧逾,越覺得他天真得過分,什麽都不懂似的,像條幼魚,誰對他好就黏着誰,有奶便是娘。

寧逾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氣得一下子踮腳咬在了他的肩上,他沒用利齒,就是單純忿忿地洩一肚子火,隔着衣服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

他趴在沈浮橋肩頭悶悶道:“說出來吓死你——我今年三百六十七歲,早就是成年鲛人了!”

“……”

好罷。

都這麽大了,還不知道他們性別撞了,人妖殊途嗎?

沈浮橋用手抵開了寧逾的頭,尖銳的儋耳硌着他的手,他卻感受不到疼。

鲛人……壽命一定很長,在海底活多少年都不算奇怪吧。

“好好說話,別動不動就往我身上靠。”沈浮橋垂眸看着寧逾,認真告誡,“我不喜歡。”

寧逾抿了抿唇,輕輕哼了一聲,漂亮的藍眼睛看起來有些受傷。

“你腿疼的話,就先去床上休息。我可以抱你去,但是你不要做多餘的動作,別亂動,別撒嬌。”

“憑什麽?”

“憑你如今在我手裏任我處置。”沈浮橋撤了一步,松了松扣在他腰上的手,寧逾極其配合地蹙了蹙眉,雙腿有些發顫。

沈浮橋又把他撈回來,無奈地嘆了聲:“懂了嗎?”

“……哼。”

“少在那裏哼哼唧唧的,我不喜歡。”

“你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怎麽不幹脆把我扔出去喂野獸?!你抱着我做什麽?沈浮橋,你這個混蛋!”

寧逾到底還是沒控制住脾氣,表情兇殘得很,雙手卻緊緊抓着沈浮橋的外袍。

“你要是想的話,也不是不行。”沈浮橋吃軟不吃硬,“我抱你,是因為你殘障,并不為別的。你要是再罵我,就自己爬到床上去。”

寧逾算是懂了。

沈浮橋這個男人,最初看起來語氣溫和面色溫柔,輕聲細語的,脾氣好得不得了,但其實心是黑的,嘴巴也毒,一不順着他就處處找茬。

不是好人。

寧逾盯着沈浮橋撲了撲鴉色長睫,唇角浮現起一點微不可察的笑意,好像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情似的,也不和沈浮橋一般見識了,索性閉了嘴,任憑他将自己……扛起來?

“沈浮橋!”

“又怎麽了?”

寧逾摸透了他的性格,脫口的怒罵被硬生生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輕的啜泣。

“你太瘦了,硌着我肚子疼。”

“別不講道理……是你太嬌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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