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暑方至

寧逾寝宮裏一片漆黑,  連支聊以照明的蠟燭也沒有,沈浮橋穩穩抱着他走到榻前,剛剛将他放上去,  袍袖就被緊緊抓住了。

“哥哥,  別走……”

輕到近乎呢喃的夢呓,一字不漏地落進了沈浮橋耳中。他單手撐在寧逾的枕畔,垂眸看着寧逾緊鎖的眉頭,  忽然俯身以溫柔缱绻的吻封住了他不安的懇求。

既是在安撫寧逾,  也是在确認自己。

直到寧逾的尾鳍忽然撲了撲,  不輕不重地拍了他的小腿一下,沈浮橋擔心他睡不安穩,  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過了他的唇舌,  改而伸手摁了摁他的眉心。

還未等到寧逾展眉,  沈浮橋的注意力便被掌心之下床褥的觸感吸引了過去。他化出一枚蓮花燈懸在床畔,  溫和似水的清輝灑下一看,  果然是熟悉的青蓮流雲紋。

這是他們在雨霖山同居時,那處木屋裏所用的床褥。

巨大的貝殼裏除了這薄薄的一層,  還鋪着所有他以前穿過的衣裳,  包括那些粗布麻衣,  青衫長袍……這兩個枕頭也是他們曾經用過的,或許曾經沾染過他的氣息,  但三百年過去,被泡在深海裏,雖用妖力封存着,又能剩下多少?

寧逾是不是傻?

沈浮橋如是想着,全身的血液卻驟然冷了下來。他近距離注視寧逾冷厲憔悴的臉龐,胸腔內的神心一抽一抽地發疼。

确實傻。

否則怎麽會無望地等他三百年……

像只死了飼主的籠中鳥,  哪怕遠走高飛重獲自由以後,還用着主人的貼身物築巢。

沈浮橋褪下神袍将其輕輕搭在寧逾身上,坐到他身邊将他半抱起來,讓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懷裏,免得他被硌得難受。

他一上榻,扇貝的上殼便緩緩合了下來,見其有嚴絲合縫蓋上的趨勢,沈浮橋随意伸手抵了抵,結果卻發現了上面凹凸不平的刻痕。

他心口莫名一陣顫動,仔細摸去,能很輕易地辨認出那是數不清的“沈”字,一筆一劃刻得極深極重,單是這樣緩緩摸着,便教沈浮橋心中大痛。他指尖亮起魂火,借着溫和的光線,能清楚地看見凹痕裏新舊不一的血跡。

沈浮橋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沈”字,如同被當頭棒喝一般,整個人目眩頭暈起來,連指尖都忍不住發抖。

起初他并沒有多在意這三百年。

對于神族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壽命來說,三百年便是彈指一揮間。鲛人族亦是古老的長壽妖族,三百年于他們而言都不過是一個象征性的數字而已。

所以他才那麽一副不緊不慢,泰然自若的樣子。

但事實好像并不是如此。

如果早知道寧逾每天都在痛苦與煎熬中度日如年,他怎麽敢那麽從容不迫,他怎麽敢那麽氣定神閑?

他怎麽敢……怎麽敢讓他受這樣的折磨?

沈浮橋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漫溢的神力,簇簇青蓮在寝殿胡亂盛放,炸開一陣陣無聲的慘然煙花。

寧逾好像被晃動的光影吵到了,不自覺地抱着沈浮橋的腰蹭了蹭,将臉埋在他懷裏又沉沉睡去,很安分地不再動彈。

沈浮橋垂眸看向腰間箍住的手,白皙修長的指節之上,長而尖銳的指甲斷了好幾根,能看出被狠狠磨損過的痕跡,有些還翻着猩紅的血肉,看起來糟糕不已。

太傻了。

沈浮橋試圖把他的手擡一點起來,卻遭到了激烈的反抗,無奈之下只能從手背覆上,慢慢滑進指縫與他十指相扣,數朵微小的青蓮在寧逾的指尖綻開,青光消散後,圓潤粉白的指甲便悄然恢複。

沈浮橋感受着掌心微涼的溫度,忽然悲從中來,喉間酸澀不堪,甚至有種想要流淚的錯覺。

鲛人天性高傲嬌矜,身體發膚均不容他人冒犯半分,寧逾該疼成什麽樣……才會生生地把指甲刻斷?

他每天躺在貝殼裏,刻着一個個沈字時,心裏又在想些什麽?

當初他一無所有,不知道死後如何,也沒法許下承諾,卻還想過讓寧逾永遠忘不了他……而如今他歸于神位,重逢之際卻看見這般光景,甚至寧願他這些年從未記起過他。

找一個良人,互相陪伴扶持,相愛度過一生,也好過這樣痛苦地獨活。

以往種種,雖然愛得大膽狂熱,卻難逃幼稚任性,是仗着寧逾的偏愛胡作非為。

但寧逾經不起那樣的折磨。

要是他真的沒回來,寧逾帶着那些記憶,要寫下多少個血淋淋的沈字才會堪堪止歇?

沈浮橋抱着寧逾枯坐了一夜,聽着海底亘古不變的浪潮翻湧之聲,思緒漫無目的地飄。

有些問題一旦深想,答案便慘不忍言。

夏日清晨,第一縷曙光照破海面,浸透于澄澈的洋流之中。海鷗追逐着白色浪花飛撲嬉戲,海底的鲛人族早早起身,外出覓食游玩。

與昨夜的滿目凄涼已然毫不相關。

原來昨日南海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換血,寧逾多年計劃一朝收網,絕大部分政敵被一網打盡,路邊的屍骨都是他為了示威特意留下的。

當天鲛人平民都好好地待在洞穴裏,被寧遠的毒瘴結界好好保護着,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寧逾一方戰損很小,元氣保存得很好,成千上萬只琵琶魚,幾個時辰便将海底淨化如初。

而這一切,都是他被鎖在寧逾榻上,聽着王殿中寧遠的彙報得知的。

沈浮橋晃了晃手上柔韌結實的血海藤,連扶額嘆息都做不到。

“阿寧,我不會跑。”他試圖跟寧逾解釋清楚自己的來意,以證實自己不會再次消失,“我是來接你回家的,回雨霖山,我們原來住的地方。”

“先松開藤蔓,我怕不小心弄傷你。”

寧逾身上披着那件天青色神袍,寬寬綽綽的,遮住了一半深藍長尾。

他魔怔似的盯着沈浮橋的眉眼看,不時伸手摸摸沈浮橋,只要沈浮橋給出回應他就會突然很高興地笑一下,但堅持不了多久,眼神便又空洞起來。

他不回沈浮橋的話,被他念叨得煩了,便傾身吻吻他,常常吻着吻着又突然停下來,如同失了神智,要反應很久才想起來自己在做什麽似的。

沈浮橋看出來……他生病了。

而且病得不輕。

“阿寧,我餓了,想吃早膳。”沈浮橋知道跟寧逾不能硬來,便随意找了個借口,嘆聲道,“你不餓嗎?來,哥哥教你,先撤一條藤,另一條也別系在床頭了,幹脆自己牽着,我去廚房給你做飯,你跟着我也沒關系。”

寧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極為生澀地吐出兩個字:“……哥哥?”

沒等沈浮橋接話,他的雙眸突然亮了一瞬,像熄滅了很久的煙木,在近乎瘋狂的偏執下閃出回光返照般的火花。

“哥哥。”

“阿寧……”

寧逾微笑着撫上他的側臉,眼神似乎透過他落到了其它東西上。他有些期待誇獎似的,抿唇喟然道:“哥哥再等等我,馬上……馬上我們就能重聚了。”

沈浮橋蹙起眉,肅聲糾正:“我們已經重聚了。阿寧,你要我等什麽?”

寧逾充耳不聞,只是盯着沈浮橋的臉一會兒癡笑,一會兒發呆,卻怎麽也看不厭似的,舍不得移開目光。

病入膏肓。

沈浮橋被這個認知壓得喘不過氣來。

兩個人明明離得這樣近,卻像是隔着什麽無法跨越的洪流天塹,他想往前一步,便立馬被無形的裂痕壅滞阻攔。

他拽了好幾下禁锢在手腕上的血海藤,并未用力,卻也并不溫柔。直到寧逾蹙眉傾身過來按住他的手,他才慢慢停了動作,用青蓮神力托着他坐到自己懷裏,一支蓮葉代替手将寧逾的後頸微微往下壓,讓兩人的唇恰好相貼。

沈浮橋心有郁郁,連帶着吻似乎也帶着狂風驟雨,又纏又咬,逼得寧逾節節敗退還不夠,非要讓他瀕死求救才好。

他惡劣的控制欲完全被這個居然敢拿他當替身的寧逾激了起來,絲毫沒有試圖壓抑的傾向。明明雙手被綁起來的人是他,最終被禁锢被支配的人卻是寧逾。

那一吻似乎打碎了寧逾冰冷漠然的假面,此刻他陷在沈浮橋懷中,長尾不時拍拍這裏拍拍那裏,臉頰處也染上如霞如煙的緋色。

他抱着沈浮橋的脖頸,輕輕嗅了嗅他身上若有若無的苦蓮味,神色變得有些失落,剛剛泛起亮色的眉眼又黯淡了三分。

沈浮橋天性不喜多言,但寧逾不說話,身為他的夫君,他便只能肩負起逗他開心給他治病的責任。

“阿寧,如今是什麽時令?”

寧逾冷質的聲音僵硬而沉悶,讓沈浮橋想起隆冬時分驟降的暴雪。

“小暑方至。”

沈浮橋颔首,溫聲道:“雨霖山南坡有片楊梅林,此時應當正是紅果累累的時候,你跟我回去,我便抱你去摘。你愛吃楊梅糕麽……或者簡單的楊梅果醬,你只需開口,只要我會,便都給你做,若是不會,便都為你學。”

作者有話要說:  沈浮橋:我盡力了,作為一個直男,憋出這一長串要了我的老命。(精神恍惚)

寧逾:獎勵哥哥一個親親!

感謝小天使的訂閱!!麽麽叽!!

其實我覺得還蠻甜的……後面會越來越甜……求不揪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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