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失而複得

歸南殿裏寧逾在與塞壬斡旋,  寝宮內沈浮橋的雙手還被綁在扇貝殼上。

要破除寧逾的束縛很簡單,神族甚至可以斷骨重生,但沈浮橋想了想,  還是沒有輕舉妄動。

血海藤另一端與寧逾的妖心相連,  他這邊任何動靜寧逾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他不想讓寧逾擔驚受怕,被綁着也無所謂。

只是這床又硬又硌,  實在是不知道寧逾這些年如何睡過來的,他才躺半天便渾身不太舒服。

無奈地躺平了一會兒,沈浮橋忽然靈光一閃,血海藤化成的玄色鎖拷間便只剩兩節雪白的蓮藕,複刻了他手腕的溫度與觸感,  代替他承受了這番甜蜜的負擔。

他動了動腕骨,借着夏日穿透海面的光線細細打量着寧逾寝宮的布局。

沒什麽繁華绮麗的裝飾,  家徒四壁,扇貝邊立着一個高高的玄鐵燭臺,上面鲛燭完完整整,沒有被點燃過。

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簡陋。

唯有落地窗便那個書案占點地方,  他走過去一看,原來又是他用過的東西。

沈浮橋說不清心底到底是什麽滋味,  只是想現在立刻馬上,  沖出去把寧逾抱在懷裏好好疼愛,讓他們永遠也分開不了才好。

書案上很亂,毫錐沾了墨,盡管附着有寧逾的妖力,還是在海水裏清清淺淺地暈開了一片,宣紙上反複刻畫着同一個符號,  沈浮橋看不懂,但料想和貝殼上血刻的“沈”字差不多,都與自己脫不了關系。

而最後宣紙上落的印,正是他凡間歷劫時刻的私章,深紅方正的四個大字,血淋淋地刺痛了沈浮橋的雙眸。

這樣的宣紙,書案上鋪了一沓又一沓。

沈浮橋一一撫過那些力透紙背的筆墨,指尖微微有些發顫。

落地窗前有螺旋形的海魚陣飄然經過,色彩斑斓,美不勝收,與蔚藍的大海相映成趣。其中一只海神鰓蛞蝓脫離了那陣巨大的旋風,仰泳着往窗裏鑽,卻“啪”地一聲被擋在了結界之外。

沈浮橋怔愣了一會兒,看着它身上漂亮的瑩藍,剛剛伸出手還未觸上結界,背後便響起寧逾陰沉似水的冷音。

“一刻沒看住而已,怎麽……連你也要騙我,連你也要走麽?”

沈浮橋直覺要糟,連忙轉身走過去抱住寧逾的腰,湊上去輕輕啄了一口。

寧逾的長尾浮在海水中,直立時加上尾鳍,甚至比沈浮橋都要高一些。他此刻雙手按在沈浮橋肩上,任憑他湊上來親,但臉上神色依然很不好看。

“什麽叫做連我也要騙你離開你?”沈浮橋用指腹緩緩摩挲着他腰窩處淺淡的字紋,溫聲問,“且不說哥哥不會騙你,也不會離開你,你這把哥哥當代替品的心思也太明顯了吧?真當我不會懲罰你麽?”

“阿寧,你好好看清楚,如今抱着你的人是誰。”

寧逾在指腹的揉壓中似乎找回了某種特殊的悸動,他深深地看進沈浮橋沉靜溫煦的黑眸裏,忽然伸手撫上了沈浮橋的臉。

這個幻象比以往的任何一個都要真實。

第一次見到這種幻象的時候,他還未在南海紮穩根基,清理黑鲛一族叛徒時居然恍惚間看到了朝思暮想卻生死不見的身影。血海藤在那一刻突然就枯萎了,他站在血泊裏怔怔地流淚,直到一只黑鲛用尖鐮狠狠貫穿他的胸口,他才從虛妄的美夢裏醒悟過來。

那只黑鲛最後被他碎屍萬段。

後來“沈浮橋”出現得越來越頻繁,逐漸有了完整而清晰的輪廓,真實鮮活的體溫和心跳,溫暖如煦的柔和聲線,甚至是他身上那股給人安穩的苦澀藥味……唯一無法複刻的是那枚血色鲛鱗紋。

因為他潛意識裏不想把這枚珍貴的紋給一個幻象……哪怕是哥哥的幻象。

那是獨屬于哥哥的禮物。

寧逾陷入了惘然的回憶,指尖無意識地從沈浮橋的側臉滑到頸側,反反複複地摸索着,卻被迫承認那裏空無一物。

可是眼前這個人……實在是太像了。

連指腹摩挲的力度和笑起來眼底盛滿的光影都一模一樣,每一個抱他的動作,吻他的深度都久違地讓他感到熟悉,看上去不會像以往那樣朝生暮死,輕易消散。

盡管他比哥哥強壯很多,身上細聞着是一股苦蓮味,瞳孔邊緣那圈碎金也比哥哥亮了不少。

最重要的是沒有他的配偶紋。

寧逾迷茫極了,苦苦想不出答案,抱着沈浮橋的後頸,深邃的藍眸一眨不眨,過了太久,眼眶便慢慢紅了。

沈浮橋見狀卻松了一口氣。

終于要哭了。

他攏了攏寧逾身後的長發,将他耳畔的碎發輕柔地挽至耳鳍後,用掌心貼緊了他微涼的臉頰,輕輕撫了撫他泛紅的眼尾。

“阿寧太笨,那我便直接告訴你。”沈浮橋單手隔着外袍托住他的臀鳍,将他往上擡了擡,而自己卻仰首望進那兩汪慘然破碎的藍海之中,帶着某種沉重的安慰,又似乎是肅穆廟宇內虔誠的禱告。

“你眼前這個人姓沈名岚,字浮橋,是我們寶貝阿寧的哥哥,也是我們寶貝阿寧的夫君。之前的三百年讓我們寶貝阿寧受了委屈,罪該萬死,他自己亦忏悔不已,如果我們寶貝阿寧還肯原諒他的話,就請答應他,乖乖跟他回家。”

他看着寧逾的眼睛,極其認真地說着。還沒說到一半寧逾就開始崩潰地掉眼淚,大顆大顆圓潤飽滿的鲛珠就那樣毫不留情地往他臉上砸,來勢洶洶,絲毫看不見任何收勢。

他越是說下去,寧逾便越是泣不成聲,他心疼得快要窒息,但還是強迫自己說完了最後一個字。

這病需要猛藥,此刻不是心疼的時候,以後自有他補償的機會。

寧逾這三百年的煎熬和傷痛,他會傾注全部的,無論是力所能及還是力所不能及的寵愛與呵護,将其盡數撫平,舔舐,淡化而去。

只要寧逾還願意給他這個機會。

寧逾突然狠狠地吻了下來,帶着狂風驟雨般猛烈而強勢的糾纏,像是在發洩痛苦,又像是在哀求安慰。

沈浮橋撫上他白膩漂亮的肩胛,卻發現他後心猙獰的傷疤,摸起來有些凹凸不平,破壞了背脊整體的的美感。

寧逾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早已傷痕累累。

這樣的認知讓他心口驟疼。

他按住寧逾的後腦勺,擡頭讓兩人之間的親吻更加深入缱绻,寧逾洶湧的淚水在兩人的唇舌間交換,讓這個吻變得鹹澀不堪。

沈浮橋把親軟了的寧逾抱上硬榻圈在懷裏,下巴輕輕抵在他稍顯瘦削的肩窩,寬大的掌心攏住他的雙手,将溫度慢慢傳到他冰涼的軀體上。

寧逾眼神還有些渙散,但比起昨晚剛剛見到時已經清明了許多,此刻他軟軟地陷在沈浮橋懷裏,突然仰了仰頭靠上他頸側,眼前不再是黑漆漆的、冷硬的貝殼床頂,而是蔚藍的澄澈海洋。

結界外魚群翩跹而過,帶着海水在深洋中翻過一道輕快的浪潮,似乎還有海妖在吹着悠悠的水笛,應當是塞壬又在唱歌,引起了樂師的應和。

他忽然偏頭,在沈浮橋頸側烙下了一個溫軟的吻,不帶任何隐欲,只是在無聲撒嬌。

他有點開心。

沈浮橋微怔片刻,終于又找回了那種心髒被慢慢融化的悸動感,如果非要讓他找一個形容的話,大概是盛夏烈日下微焦的棉花糖。

他去異界歷劫時見一對情侶吃過,不知味道如何,但應該和此時他心中的滋味差不多。

沈浮橋輕輕笑了笑,捏了捏寧逾白皙的指骨,又揉了揉他清瘦的掌心。

“我們寶貝阿寧該剪指甲了,哥哥給阿寧剪指甲好不好?”

寧逾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輕輕哽咽了一聲:“指甲要用來震懾敵人,不可以剪。”

沈浮橋喉間微澀:“以後哥哥保護阿寧,把壞人都解決掉,阿寧就不用去震懾敵人了。”

“大騙子,我才不會信你的話。”

“……再給我一次機會。”沈浮橋揉了揉他突出的腕骨,溫聲哄道,“好不好,阿寧?”

寧逾煎熬三百年,不知翻了多少冊邪籍秘術,不知試了多少次起死回生之法,苦于連沈浮橋肉身的一部分都沒留住,處處碰壁,次次失敗,完全是靠那點無望的愛與癡妄的執念吊着魂,續着命……禁海閣的龍鱗好不容易見點起色,沈浮橋卻突然回來了。

換了具與從前全然不同的肉身,他居然一時無法從衆多似是而非的幻象中認得。

他上過太多次當……已經失望怕了。

若他真的是哥哥,此刻不要說區區的指甲,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願意給啊。

沈浮橋聽見耳畔輕輕的啜泣,克制又艱澀,像是終于找到了會心疼自己的人,于是傾洩般地仿佛要把這三百年未流的淚一次流盡。

他伸手摸了摸寧逾潮濕的臉頰,心疼地嘆了口氣:“阿寧啊……你要真的這麽多水,不然我們做一點別的事來消耗罷,別浪費。”

作者有話要說:  寧逾:魚魚驚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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