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六.
深更半夜,陶澄獨自回了陶府。
換下一身衣裳,皺皺巴巴的也不敢随意亂扔,萬一被他娘看去,或是被陶澈看去又告訴他娘,一準兒連番令人頭疼的追問。
陶澄把衣服收進布袋裏,把自己摔進床鋪,怔怔的出神了半晌。
今晚…陶澄抿唇一笑,今晚啊,今晚真是一言難盡,回味無窮。
以前的輕陌是什麽樣子的?乖巧,話不多,即使與他和陶澈待在一起,也是喏喏的離得很遠,若是陶澈走了,他便會一點一點挨蹭到自己身邊來,會說些可愛而不自知的話惹人開心。
陶澄閉上眼,嘴角仍噙着笑,再看今晚這個嘴巴又溜又會叫的人,啧,簡直讨打。
翌日,天光大好。
陶澄稍稍睡了個懶覺,比平日裏晚起了一個時辰,推開門就看見陶澈已經在院中舞劍。
他伸着懶腰走近,精神格外好,神清氣爽,随口道,“右腿須得再下壓五公分。”
陶澈轉身就出劍,直取陶澄臉面而來,被輕松的躲開,一招不得再跟一招,劍尖收回半分又朝胸腹攻去,被陶澄後仰身擡起膝蓋接住,劍身被頂的彈起,陶澄身形一動,貼到陶澈眼前,手往握劍的手腕上繞了半圈,再一推,劍便落進自己手中。
陶澈後退兩三步才穩住,拍拍衣擺,道,“哥,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陶澄把劍扔還給他,“非也,睡得好罷了。”
“昨夜我都睡下了,也沒見你回來。”陶澈跟在陶澄身邊,一起往主院走去,“可是去見哪位朋友?”
陶澄一笑,“嗯,昔日舊友。”
“原來如此,那應是會有許多話說。”陶澈說罷用手肘碰碰陶澄,“七夕要到了,去年你躲到寺廟裏聽和尚撞鐘,哥,今年還去麽?”
七夕,也就再過三日,陶澄卻問,“去年我不在,府裏是怎麽過的?”
“能怎麽過?和以前一樣,有我們兩個香饽饽在,明裏暗裏說親的要踏破門檻,都有娘來應承着。晚間大街小巷放花燈,府上每人賞了些銀兩,各自游玩。”
陶澄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還是去,聽方丈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陶澈扁嘴,“那不若聽父親的話,財源廣進。”
這就是兩人的志向不同,陶澄對從商毫無興趣,雖然每隔幾日會被拎去聽陶老爺親傳經驗,但他全當是聽打拼奮鬥的故事罷了,不至于痛不欲生,可也無聊無趣。
主院裏陶老爺正喝完茶準備出門,喬二奶奶在一旁叮囑些什麽,臉上帶着笑,見兩個兒子一同前來,便招呼道,“今日你們父親要去商談果園事宜,你們可願随行旁聽?”
陶澈毫不猶豫的表态,“願意。前幾日咱們的常州果園因連綿大雨害澇災,我當時就尋摸着應如何處理,又思考父親會如何應對。”
喬晴頗為欣慰,對陶老爺道,“看來你平日裏的悉心說教沒有白費。”又問陶澄,“澄兒呢?”
“我便罷了,今日我還有要事。”陶澄道,“答應了私塾的先生,今日會去幫忙帶兩節課。”
陶老爺擺擺手,“那你去吧。人各有志,不必總是勉強。”
陶澈興沖沖與陶老爺出門,留下喬晴和陶澄相對無言,氣氛一時有些緊張。
喬二奶奶撫着自己身孕六月的肚子,慢慢踱回椅前,在陶澄要出言告辭時,說,“坐下。”
陶澄依言,倒了杯茶遞給喬晴,自己也滿上一杯,心不在焉的小口抿。
喬晴悠悠一嘆,說話一貫是細聲細語,“不願從商,不願從政,你将來想要如何?”
“有陶澈願意就行了,不必擔心家業無人承繼。”
“娘是在問你,在為你擔憂,”喬晴微微皺眉,“你為何要這樣回答。”
陶澄晃悠着茶水杯,垂眸不知在想什麽,倏然一笑,“流浪吧,流浪街頭,橋底洞口,山野寺廟,總能有容身之處。”
喬晴聽罷就怔愣住,陶澄問,“這個回答是否十分俏皮可愛?”
“胡說八道。”喬晴心頭微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表情,“你可知其實為娘更加看重你?”
陶澄放下茶杯,正經起來,“那煩請娘親多多看重陶澈,否則定是會滿腔失望。”
喬晴氣的把茶杯摔在桌上,“越發胡鬧!你小時候,哪怕長到十五六歲都是聽話、省心的乖孩子,到底是哪一步娘沒看住,竟讓你頹廢至此!”
陶澄也不願惹他娘生氣,搬出陶老爺的話來安撫,“人各有志,不必勉強。”
喬二奶奶撫着心口深呼吸,“罷了,你也二十了,年紀正好,過三日乞巧節你可再不許亂跑,給你尋一門親事。”
見陶澄一言不發,喬晴接着道,“官商一條船,咱們陶家是商,你最好能娶個官家的女兒。”
從主院出來,陶澄攔了一位侍女,剛要開口詢問,想了想又稱“無事”把人放走了,他自顧憋着一肚子氣往偏院方向走去。
親事?從商從政都不願,沒能從了她的心意,于是用結親的方式來利用他,陶澄似是苦笑又似嘲笑,也不知道去年的今日是誰跟他說,不催他,叫他只管去遇見自己喜歡的心上人。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女人又何嘗不是?女人也許更甚,至少他這位娘親是如此。
偏院有些遠,走了約摸半柱香才到,院裏景象與印象中并無太大差別,陶澄邊進邊打量,一直走到輕陌所在的房間前才停下來,侍女嬷嬷沒見一人,倒是聽聞些許哭聲。
陶澄尋聲靠近,站在門口,看見了周姨正掩面而泣。
這位周姨,是陶府裏年紀最大的嬷嬷,年近五十,陶澄記得第一次見輕陌,喬二奶奶便介紹說,“這是周姨的侄子,從小跟在姨母身邊長大。”
當時陶澄剛五歲,奶聲奶氣的問他娘,“為什麽要跟着姨母,輕陌哥哥沒有爹娘嗎?”
輕陌抓着周姨的手躲在身後,拿一雙溜圓的黑眼睛盯着眼前的三人。
喬二奶奶蹲下身,一手攬着小陶澄,另一手攬着小陶澈,溫聲細語的叮囑,“不必喚他為哥哥,你們是陶家少爺,他只是奴仆罷了,離他遠些,他克死了自己的娘親,他也沒有父親,是一個倒黴胚子。”
小陶澈驚慌失措的躲進喬二奶奶懷裏,“那我不要跟他一起讀書習字了!我不要倒黴!”
喬二奶奶安撫的揉揉兩人的腦袋,站起身,垂着一雙冰冷的眼睛看向輕陌,“要知道感恩戴德,老爺破天荒讓你同少爺們一起受教,知道些尊卑分寸,離兩位少爺遠一些。”
周姨趕忙稱“是”,“二奶奶放心,小的會告誡小侄兒,不會讓他惹出是非來。”
那還是他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喚輕陌為“哥哥”,陶澄在心裏輕笑,欲張口,又改為輕扣門扉。
周姨被驚的一抖,趕忙站起身,看清來人時猛的愣住了,“大、大少爺!”
陶澄“嗯”了一聲,“周姨。”
“大少爺,您都…都幾年沒來過了,”周姨胡亂抹掉眼淚,把陶澄往屋子裏面迎,“是有何事要交代老奴麽?”
“本以為你也出去忙了。”陶澄之前攔着侍女就是想問問周姨在不在偏院裏,又擔心被侍女告訴喬二奶奶,徒生麻煩,他道,“怎麽這樣傷心難過?”
周姨又要落淚,“輕陌這孩子被二奶奶送去臺州的楊梅園裏做活去了,昨日走的,招呼都沒來得及打…畢竟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心裏難免舍不得。”
陶澄不動聲色,只問,“是我娘說的?把輕陌派去臺州了?”
周姨點頭,又指指身邊的包袱,“也命我再回去常州的果園,聽說是害了澇災,正需要人手呢,我之前不是帶着輕陌在那邊待過近十年麽,多少熟悉一些。”
陶澄心裏連連嗤笑,他的娘親當真是女鬼,一張嘴吳侬軟語,到底說了幾句真話?
“輕陌會沒事兒的,你大可放心。”陶澄也眼睛不眨的扯起謊來,說出此行的最終目的,“我過幾日恰好要去臺州,你就收拾些輕陌的東西出來,我一道兒給他帶過去。”
七.
輕陌醒來時沒哪兒是舒坦的,仿若渡劫被滾滾天雷噼裏啪啦一通招呼,只給他留了條小命。
雕花香木的大床,層層華麗的床幔,輕陌睜着眼奮力的回憶,然後咧開嘴角,傻乎乎的笑起來。
待樂夠了,才發覺生悲。
陶澄不見了,并沒有陪在他身邊,沒有起床打水,照顧他這個被折騰到半殘的人漱口穿衣。
“有花堪折直須折。”輕陌嘟着唇嘀咕,又嘶氣連連的撐起身,身上不着寸縷,倒是清爽幹淨,他掀起被子往自己身下看去,都腫了,可憐巴巴的縮成一小團,輕陌碰碰它,“不委屈,還有比你更加遭業的呢。”說着縮了縮屁股,果然一陣酸楚上湧,“哎,可惜我看不到。”
撩起床幔後才發現這裏不是畫舫,輕陌歪着腦袋納悶,看見屏風後有一個浴桶,桶邊搭着條長巾,顯然是用過的樣子,輕陌靠着幻想還原場景,陶澄抱着他一起沐浴,陶澄還幫他清洗,輕陌想着想着就又樂呵起來。
枕邊放着疊好的衣裳,輕陌抖開,是一襲白色長衫,他從未系過腰封,低着頭擺弄了半晌也沒成,索性就一條身子罩在衣服裏晃蕩,也自在,他伸着懶腰推開門,被大好的天光刺的眯上眼。
“公子醒了,小的這就備水伺候您洗漱。”候了一早晨的小厮趕忙前來。
輕陌被吓的一縮,單手遮在額前都沒顧的上移開,眯縫着眼瞧這個小厮,動作活像戲班子裏演的美猴王,“你,你是誰?”
小厮答,“青樓院的侍人,管事兒的命我伺候您。”
輕陌瞪大眼睛,目光越過小厮,與昨夜在畫舫窗邊時所見一般,讓他倏然就回想起陶澄那句“你就暫且留在青樓裏吧”,輕陌一時百感交集,想來他的賣身契也應是從陶府轉到了青樓,跑也沒用,更何況…他想聽陶澄的話。
輕陌一笑,又揉揉臉,及時行樂誰還不會麽,“麻煩了,備水,再備一碗雞湯面,餓死爺了。”
吃過面,輕陌摸着肚子睡在樹下躺椅裏,陽光斑斑駁駁的灑下來,從湖面吹來的柔風帶着細細的濕潤,舒服的不得了。他手裏拿着一截垂柳,柳葉細長,尖端剛抽出來的新芽是嫩黃色,讨人垂憐,輕陌随手揮了兩下,這回動作像是在趕飛蟲,他被自己逗的輕聲失笑。
“我都記得,全部都記得。”輕陌喃喃,随後開始糟蹋這條柳枝,揪下一片嫩葉,“他會來”,再揪下一片,“他不會來”,如此不多時,柳條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枝,輕陌的手頓在半空,垂眼瞧瞧散了滿身的綠葉,又瞧瞧唯一的、墜在最頂端的、小小的嫩黃色,仿佛陷入了困境之中。
“你還太小,”輕陌的指尖點在那抹嫩黃上,神色嚴肅,“你不可稱之為‘葉’,只可稱之為‘芽’。”說着皺起的眉心展開,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癱進了躺椅裏,“所以,他會來。”
輕陌合上眼,清風吹拂,吹出絲絲的倦意,也隐隐吹來八角青樓裏的歡聲笑語。
以前,他從常州果園回來的那一年,他們還沒有形同陌路的那一年,他和陶澄之間也經常笑鬧,雖說是偷偷摸摸的,萬不能讓喬二奶奶知道,否則,就會如同之後那樣,這些笑鬧聲只會存在于他的回憶與夢境之中。
輕陌悠悠的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他七歲,除了周姨從廢棄堆裏撿回來的連環畫,他沒有看過任何書籍,所以詞彙量貧瘠的只有一顆稻谷那麽大點兒,還是顆癟稻谷,他躲在周姨的身後,想,這兩個和他一般高的男孩子,好漂亮。
就是要和他們一起讀書習字麽?小輕陌的心裏有一只小鹿在蹦跶,他被周姨牽來之前,正孤零零的在沙土堆裏和稀泥玩兒,周姨急急忙忙的一面給他擦手擦臉,一面叮囑,“老爺大發慈悲,請老師來給兩位小少爺授課,心裏還是念着你的,不然怎麽會叫你一同去讀書呢!”
小輕陌的眼睛都亮起來,“是有先生來教我認字嗎?”
周姨欣慰道,“是呀,好好學,會識字用處可大着呢!”說罷又面露擔憂,握着他的兩只小手,溫聲哄,“輕陌啊,兩位小少爺是金貴之身,你切不可頂撞,等下你也會見到他們的阿娘,那個人要是說了什麽讓你委屈的話,你不許哭,哭了就沒有書讀了,知道麽。”
小輕陌答應了,既然是答應了,便忍的眼眶通紅都沒讓眼淚掉下來,院子裏只剩下教書先生和他們三位學生,那個名叫陶澈的漂亮男孩子躲他躲的遠遠的,嚷到,“倒黴蛋!”
小輕陌手足無措,被教書先生牽着走,他只覺得那只大手是他眼下唯一的依靠,遂捉的緊緊的,先生低頭同他言笑,“倒黴蛋又如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小輕陌聽不懂,鼻子憋的一抽一抽的,倏然另一只手也被牽住,他歪過腦袋,看到陶澄正對他笑,“我運氣好,我分給你,但是不能讓我娘親知道,咱們悄咪咪的。”
陶澈在一旁急的嗷嗚亂叫,對着陶澄大吼,“哥哥!你快放開他!他是下人,他還是倒黴蛋,你怎麽能牽着他呢!”
輕陌剛被喬二奶奶威脅過,又記得周姨的叮囑,于是受了驚一般趕忙把手往回抽,可惜抽了好幾下都不成,仍被陶澄緊緊握着,這個漂亮的男孩子還游刃有餘的和陶澈杠上了,“我就要牽着他!你告訴娘親去呀你,我就說都是你嫉妒我胡謅的,你看娘親是信你還是信我!”
陶澈氣的要哭了,直跺腳,“我不要倒黴!父親好糊塗,怎麽叫下人同我們一起學習!”
陶澄嘻嘻哈哈的笑話他,牽着輕陌的手一甩一甩,生怕不夠刺激陶澈似的,又轉回腦袋看向輕陌,“要是我真的被你傳染成了倒黴蛋,我們倆就一起玩兒,你長得好看,跟你玩我不吃虧。”
先生被逗的哈哈大笑,“可塑之才。”說罷也學着陶澄晃悠起輕陌的小手,從陶澈的角度看去,一大兩小三個人別提多歡樂了,就他,又急又氣,跟只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臉蛋都漲紅了。
漲紅了臉蛋的還有輕陌,他怔怔的看着陶澄,眼淚直往下掉,不甚相信的追問,“你會跟我玩嗎?”
小陶澄用力的點點頭,“會!可你要是變醜了,我就不跟你玩了。”又擡起手在輕陌的臉蛋上連擦帶揉,“別哭啦,你看你哭的好醜呀。”
輕陌被唬的連連眨眼,想把眼淚眨回去,嗓子裏也憋住氣,憋的打了好幾個哭嗝,這才臉紅脖子粗的把眼淚止住了。
陶澄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這就對了,再笑一個,笑起來肯定更好看!”
小輕陌羞的擡頭去找教書先生救命,先生卻饒有興致的幫腔,捏了捏輕陌的小手。
于是輕陌便吸吸鼻子,在陶澈瀕臨崩潰的吱哇亂叫聲裏,對着陶澄咧嘴笑開。
年少回憶,已經十五餘載,輕陌想,我沒騙你,我都記得。
八.
陶澄手上提着一個包袱來到青樓的後院水榭,推開栅欄矮門時,吵醒了打盹的小厮。
小厮趕忙起身,懷裏的書一下子掉到地上去,他“哎呀”一聲,撿起來拍拍,這才迎到陶澄身前,“陶大公子。”
陶澄點頭應過,問,“他醒了麽?”
小厮答,“臨近上晝巳時起的身,用了一碗雞湯面,後命小的把躺椅搬到湖邊樹下,又歇息了。”生怕陶澄嫌惡他照顧不周還打盹,瑟瑟的為自己多言了一句,“小的見輕公子睡的實在香甜,這才饞了,望大少爺…”
“無事,”陶澄輕輕彎起唇角,“我是面相兇狠還是不近人情?”
俊美無匹,太過耀眼,小厮被晃的在心裏直呼“要了命了”,雙手呈上畫本,道,“這是輕公子命小的去尋的,說是要圖畫精致好看,小的回來時公子已經睡着了,便沒上前去打擾。”
陶澄接過書,一面草草翻看,一面踱開步子,“你下去吧,我在這就行。”
書裏的圖多是花草魚蟲,陶澄都不用琢磨就能知道這人又是想要刺繡,他笑嘆一聲,一把合上書,擡起頭,剛要邁開的大步就頓住了。
目光裏,輕陌歪着腦袋于躺椅裏睡的毫無防備,一只手垂在身側,另一手握着一枝沒了葉子的柳枝抱在懷裏,如墨的長發也未束起,微微吹在清風中,慵懶又曼妙的模樣。
陶澄伫立了小半晌,待欣賞夠了才輕聲湊近,把包袱和書都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又彎身坐在石凳上,伸出手探進輕陌飄飛的發間,被撩撥的有些癢,從手心窩一直癢進了心窩裏。
這邊陶澄怔怔的出神,那邊輕陌快要佯裝不住,他在心裏默念着哪首野詩,“柳樹下,美人卧,柳花飄墜,啄于唇間”,又猛的被“啄”字刺痛,昨夜什麽親密無間的事情都做了,可陶澄他,輕陌又奮力的回想了幾瞬,陶澄他确鑿沒有啄于唇間。
輕陌也如柳花飄墜,從雲端直接墜進塵埃裏,他心生委屈,哪裏還願意玩什麽佯裝游戲,手上倏然之間就握緊柳條,眼睛一睜,揮起胳膊,逮哪兒抽哪兒。
陶澄挨了不輕不重的一鞭子,眼裏頓時盛滿了笑意,看的輕陌更是怨念叢生,手上越發沒了章法,胡亂一氣,活像十二歲撒潑的頑童,陶澄陪着他虛虛過了幾招,随後輕輕松松的只一手就将輕陌的雙腕交疊着禁锢在胸前,“擾你小憩就這麽大脾氣?”
輕陌拿一雙自認為最兇狠的眼神瞪向陶澄,其實心裏的鼓面都要被捶破了,“你,你親我一下,我就消氣了。”
陶澄就笑,另一手摸到輕陌的後腰處捏了捏,“還難受麽?”
輕陌被捏揉的又痛又癢,嘴上哀叫着求饒,“少爺,少爺行行好!”
陶澄收了手,“昨晚是誰連名帶姓叫我叫的別提多順嘴?你幫我想想。”
輕陌哽住,梗着脖子,破罐子破摔,“你親我一下,我就幫你想想。”
陶澄又笑,這嘴巴溜的,果然十分讨打,便去奪他的柳枝,輕陌緊緊握着不從,手腕亂動,把柔韌的枝條甩出連串的波浪來,“你想做什麽,你要抽我麽?”
柳枝還是落進了陶澄手裏,他好奇到,“葉子呢?”
輕陌仍被牢牢的禁锢住,掙動不得,索性無賴到底了,“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陶澄被惹的心情大好,用柳條尖尖去點輕陌的唇,“為何要親?”
一個“想”字噎在嗓子裏,這才後知後覺的難堪起來,輕陌全身都火燒一般,為自己的自作多情,也為自己的癡心妄想,他頓時消散了玩鬧的氣焰,喃喃道,“沒有為何,不親便不親罷。”
陶澄松開他,把玩着柳條,也換了話頭,“以後不必再叫我‘少爺’,一來你不再是陶家的傭人,二來我聽着也不順耳,以前就同你說過吧。”
“…嗯。”輕陌揉揉手腕,以前兩個人躲在假山裏偷偷相聚,陶澄會從衣襟或是袖口裏掏出花生酥,糯米糕之類的小心點送給輕陌吃,輕陌歡天喜地說“謝謝少爺”,陶澄就把手縮回去了,用美食威脅,“再叫我‘少爺’就沒有好吃的了。”
于是乎,七歲的輕陌大約是全陶府裏唯一一個敢直呼大少爺全名的仆人。
陶澄将人拽起身,酸痛密密麻麻的從骨肉之間溢出來,難受的輕陌龇牙咧嘴,他鞋子也沒穿,赤着一雙白嫩的腳丫踩在青草地上,陶澄瞧了就皺眉道,“壞毛病。”
輕陌蔫着心緒不想理他,可又舍不得不理,慢慢把腿蜷起來踩在躺椅邊,雙手環住,一副委屈巴巴挨教訓的模樣。
陶澄又笑,“起來,起來動動。”
輕陌不大情願的“唔”了一聲,靈光一閃,趕忙問起正事來,“那個…你讓我暫且留在這裏…是、是要,包養我麽…”
陶澄挑起眉,“把你當成小倌?”
輕陌“嗯”到,眼睛不敢看他,“我猜的,我就猜猜…”
“我問你,”陶澄莞爾,“有哪一個小倌敢拿柳條抽他的客人的?”
輕陌小聲嘀咕,“這不是…情趣麽…”
陶澄被逗的失笑,“啊?你怎麽回事?你再說一遍。”
輕陌裝聾作啞,甚至還锲而不舍的想回上一句“你親親我我就說”。
陶澄站起身,看躺椅另一邊空空如也,于是回屋裏把輕陌的鞋子提出來,“穿好,天氣是暖和了,但這裏臨湖,濕氣重,當心害了風寒。”
被甜了一口,輕陌心裏終于好受一些,乖巧的穿好鞋子,動作間拉扯到哪一條筋都疼的要命,他屁股黏在躺椅上,仰起頭哼哼,“要散架了,真的,你沒試過你不知道。”
陶澄二話不說,彎下腰把輕陌打橫抱起,抱到另一棵柳樹邊才放下,“扶着,扭扭腰,踢踢腿。”
輕陌滿心的不情願,手扶在樹幹上,扭腰的動作他想了想,不太能做得出來,過于羞恥,于是退而其次朝着陶澄踢起腿,“我像不像年過半百的糟老頭。”
陶澄輕輕笑了笑,反身抱着胸靠在樹幹邊,“你猜的是我娘把你賣進來的,對不對?”
輕陌一愣,沉默着沒做聲。
“的确是我娘。”陶澄似是嘆息一口。
昨晚他和教書先生多講了會兒話,回到府裏時天色已經暗了,剛一下馬就與一面生的矮個子男人迎面撞上,陶澄有些奇怪,只看那人嘴裏像含着石頭一般罵罵咧咧,應是對手裏的銀票不滿,揉的一團糟就往衣襟裏塞去。
陶澄當他是手不幹淨的小賊,還吃驚竟敢明目張膽的偷進他們陶府,一把捉了人就摔在牆上,“趁天黑偷雞摸狗?”
那人瞪着眼,懷裏的銀票散了一地,他甚是心煩的揮開陶澄,蹲到地上去撿,“偷雞摸狗?偷雞摸狗的是這陶家人吧,還富甲一方呢,偷摸賣人,還扣巴嗖嗖。”
罵的實在太含糊,陶澄只聽明白幾個字兒,他待這人重新站起身後,拎起後領子就把人丢進了黑乎乎的拐角處,手指往咽喉上一掐,登時就讓那人只有出氣兒的份。
“到底做什麽的?交代清楚,在我陶府門口鬼鬼祟祟。”
矮個子男人胡亂掙紮,抱着陶澄的胳膊連推帶撓,陶澄松了些力道,“說。”
“我說,咳咳,說,”男人大口喘氣,前言不搭後語的,“要賣個人到青樓去,我搞不動,還找了個大漢幫我扛人,這點兒錢都不夠我們倆分的。”
陶澄問,“賣個人到青樓去?陶府裏的人麽?”
“長的挺清秀的,就是脖子上怎麽搞了道疤,那管事兒的捉着不放,扣了我二十個金元寶,”男人憤憤,“你們那當家的女人也是,這麽小氣哦,出爾反爾,說我沒賣夠價錢,講好的一百兩報酬也只給了一半…”
陶澄驚的心肝劇顫,松了手轉身就要上馬,又折回去,從懷裏摸出一把碎金碎銀,全朝摔在地上的男人丢去,“自己掂量輕重,閉上嘴。”
男人一面撿金子銀子,一面咳着嘟囔,“誰稀罕說,沒一個好東西。”
蘇州城富饒,青樓不少,也算陶澄運氣好,第一家就讓他找對了地方,陶澄歪過腦袋看看又換了條腿甩來甩去的人,心下一時感慨萬千。
“你知道為何我娘對你如此厭惡麽?”陶澄問,“為何會突然把你賣到青樓來?”
“我是個倒黴胚子,她不願我與你一起玩。”輕陌頗為低落的喃喃,“我不知道她為何要賣我,但是想來府裏的人見我消失了,都會高興。除了周姨,”說着擡眼看向陶澄,又很快收回眼神,“也除了你,其他人都嫌棄我是倒黴蛋,離我離得遠遠的。”
陶澄一時無言,心裏的難過悶得胸口都疼起來。
輕陌不踢腿了,環抱住樹幹,懶懶的把自己黏在上面,臉蛋硌在樹皮上有些磨,他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現在沒人知道我是誰,終于擺脫了陶府,我其實是有點點開心的。”
陶澄走到他的身後去,兩只手招呼不打的按在了腰窩裏,習武的手勁兒不可小觑,這一下子疼的輕陌臉都白了,哀叫聲不似昨夜還有歡愉,全然只剩下痛苦,“你要弄死我嗎!”
陶澄放輕力道,手法娴熟的按揉起來,不過幾下就讓輕陌又舒服的哼哼,陶澄說,“既然我娘把你賣到青樓,你就在青樓吧,知道将計就計麽,免得她又生出什麽害你的心思來。”
輕陌“嗯嗯”的應,“聽你的,我哪兒也不去。”頓了頓又道,“要是被你娘發現了,你就不止十大板那麽輕松了吧?”
陶澄居高臨下的盯着輕陌看,看他臉蛋壓在樹幹上,一說話嘴唇就嘟成了肉呼呼的模樣,陶澄笑道,“估計能把我直接打死。”
輕陌“嘿嘿嘿”的笑起來,“那你小心些,別死掉了啊。”
九.
陶澄給他揉了半晌,“舒服些沒?”
輕陌軟的跟一片楊柳葉似的,聲音也像黏在嗓子裏,“嗯,舒服了,不要停。”
“小身板。”陶澄邊笑邊把人轉了個面,抵在樹幹上,“午時了,我要走了。”
“不…不留下一起用飯麽?”
“不了。”
陶澄看他眼神殷切,其中的祈求一點半點都不遮掩,頓時有些好笑又無奈,“答應了教書先生晌午後去幫着帶兩堂課。還記得他嗎,郭先生。”
輕陌微微張唇,詫異道,“自然是記得,如何會不記得?可你不是在學府裏,怎麽又跑去私塾?”
“先生患有風濕,前幾日下雨就不甚舒服,我反正閑來無事,不比和那些個纨绔子弟誇誇其談浪費時日要好?”
輕陌趕忙撐着樹幹站好,腰板挺得筆直,“帶我一同前去罷,我十多年未見過先生,在果園裏時,與你寥寥的幾次通信都是拜他轉手來着。”
陶澄搖頭,“不急這一日,你多動動,命那小厮給你捶捶揉揉都行,待你無礙了再說。”
輕陌還欲争辯,被陶澄倏然擁進了懷裏,一只手撫在腦後,叫他想本能的想躲都無處可躲,唇瓣被帶着一點微涼的柔軟觸碰,随後便是更加陌生的觸感,叫輕陌茫然到不知所措。
親吻沒有持續很久,在輕陌回過神之前就已經結束,陶澄收回舌尖,只彎起唇角又将輕陌啄了啄,“我走了。”
像被棒槌敲醒的木魚,輕陌陡然“啊”了一聲,血都湧到了腦袋上,“你,你怎麽…”卻只見陶澄笑的如同做壞事得逞的痞子一般,痞子偷襲會打招呼嗎?不會。
輕陌懊惱自己,腦海裏就顧着冒泡,什麽都沒能記下來,回味都無從回味,他悶悶的将自己暗罵了一通,又去追陶澄,“官爺慢走,您晚些時候還來寵幸小的麽?”
陶澄被惹得直笑,依他做戲,“不來,若是來了,怕你三日下不了床。”
輕陌哽住,陶澄又道,“何況今日就你這破身子,如何服侍本公子?”
輕陌憋了半晌,磕巴道,“我…我還可以…用…”
陶澄饒有興趣的瞧他。
輕陌敗北,實在羞于出口,他索性岔開話題,“有一件事兒還想請你幫忙。”
陶澄也不為難他,問,“何事?”
“我暫且躲在這青樓院裏,他人不必在乎,但是周姨許是會着急,”輕陌眉心微微皺起,“昨夜一夜未歸,今日也杳無音信的,煩請你去給周姨報個平安,叫她不必挂心。”
“我娘告訴周姨你被派去了臺州,走得急,就沒來得及跟她講一聲,”陶澄再回想起喬二奶奶,心生寒氣,“周姨也被送回常州去了,以後有機會再去見她。”
輕陌默默,半晌後只點了點頭。
湖邊常有清風,垂柳飄搖,掃在湖面上蕩出波光粼粼,也吹的輕陌衣衫晃蕩,陶澄見他手指扣弄在栅欄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些心軟,“中午想吃什麽就吩咐小厮,下午若是無聊…”
“陶澄,”輕陌打斷他,“十板子,你那時挨了十大板子,我其實想去看你的,我沒有不聞不問。”
就像比誰的思維更加跳躍一般,陶澄也回的不對馬嘴,“昨日抱着你沐浴,又替你擦身,這才發現你小腿肚上有一條掌心長的疤痕。”
輕陌抿唇,似乎是羞赧至極,他低下頭含混道,“年少不懂事,鑽狗洞劃的。”說罷再擡起腦袋,只看見陶澄一臉“你看我信麽”的表情。
陶澄似是笑嘆道,“男人的嘴。”
輕陌愣愣的接,“騙人的鬼。”
陶澄走了,栅欄矮門沒挂上,被風吹的吱呀響,輕陌慢慢往回踱步,越琢磨越是想不明白陶澄是怎麽看穿他的謊言的?
踱步回到石桌邊,還未坐下,就看到了桌上的書和包袱,輕陌剛要抓起包袱,手一頓,若真是陶澄忘在這裏的,豈不是正好?等他回來取時便又能再見一回,再多說上幾句話,就這樣積少成多的将四年間遺落的嗑兒都唠回來。
才是晌午,陶府裏只有喬二奶奶一個主人在家,天氣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