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熱,她不太有胃口,喝了兩碗銀耳湯就回屋小睡去了,于是陶澄折回來時,整座宅院都安安靜靜。

陶澄喚貼身的侍從來,“凡是近幾年在我院子裏待過的,都叫來。小聲些,別吵到二奶奶休息。”

侍從領命而去,不多時,傭人們規規矩矩的站在院中小花壇前,都是剛分出主院時就跟着伺候的,陶澄看着他們,“今日湊巧得知了一件往事,令我心頭大快,要獎勵一番。你們誰還記得我十六歲時不懂事,惹得我娘親怒火攻心,罰了我十板子?”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陶府,誰人不知?

就在這間院子裏,陶家大公子先被一身怒氣的喬二奶奶扇了一巴掌,面部猙獰的全無往日的溫婉,“叫你離他遠些,為何不聽!可知錯!”

陶澄不認為自己有錯,憤怒的眼神瞪向陶澈,多虧他的告狀,再一見他臉上仍是挂着嫌惡,挂着不可置信,陶澄便覺得他這個弟弟和他娘一樣都是蛇蠍心腸。

自從年前輕陌從常州果園回來陶府後,陶澄總是想方設法的偷偷與輕陌約會,既然輕陌不被允許跨入主院一步,那麽就由他去找他便好,一得了空,陶澄就抱着書或是抱着劍往偏院跑,尤其是從書院下課後,揣着滿腦袋的新學識就要來找輕陌分享。

陶澈攔了幾回都沒得手,終于在這一次成功尾随了他行蹤不定的哥哥,陶澄塞給他一塊蜜餞,“你不願與輕陌玩,我就沒同你說。現下你發現了,可千萬不要告訴娘。”

陶澈不可思議,“哥,那個倒黴鬼回來能有五六個月了吧,你可別說你一直都…”

“倒黴鬼是以訛傳訛的,”陶澄與他好哥們勾搭肩背,“輕陌很好,安靜又乖巧,那些竟會攀比的,滿心滿口金銀錢財的公子哥們可遠比不上。”

陶澈不可思議到無言,被陶澄帶着進了他從不會進的偏院裏,看見了坐在小板凳上正奮力搓衣的輕陌,頓時就咧開嘴角盡是嫌棄。

“輕陌!”陶澄喚到,松了陶澈後大步朝輕陌走去,迎上那人眉開眼笑的一張髒兮兮的臉蛋,“你臉上有炭黑,是剛拾完柴禾嗎?”

“嗯,剛在廚房裏起火煲湯。”輕陌站起身,雙手先在圍襟上胡亂擦擦才去抹臉,抹的手背上都是黑乎乎的,他就頂着越發髒兮兮的臉同陶澈打招呼,“二少爺。”

陶澈含糊的“嗯”了一聲,上一回見面還是他五六歲那年同輕陌一起背《三字經》,十多年過去,別的不說,至少這模樣看上去是惹眼的好看。

陶澄将書放在一旁,從懷裏摸出好幾袋紙包的糖果點心,“唯一一個杏子蜜餞拿去堵他的嘴了,”說着看向陶澈,又叮囑一遍,“吃人嘴短,萬不可告訴娘親。”

陶澈不置可否,撩起衣擺想坐在木椅上,屁股剛挨上去就聽“吱呀”一聲,輕陌趕忙呼到,“小心!”椅子腿晃了晃,随後整個木椅散了架,陶澈瞪大了眼睛,“這破爛椅子你們還留着?”

陶澄笑哈哈的,輕陌也跟着開心,“二少爺身體強健,平日裏我小心些坐,權當搖椅了。”

“你是太瘦了,多吃些。”陶澄把紙包塞進輕陌懷裏,又挑出一個拆開,裏面是綠油油的小團子,“就排隊等着買青團的時候被他追上的,失策。”

“這個叫青團?”輕陌看它軟乎乎十分可愛的形狀,“是綠豆做的?”

“是艾草。”陶澄隔着油紙捏起一枚,貼到輕陌唇邊,“嘗嘗,裏面是鹹蛋黃。”

陶澈的眼睛比剛剛瞪的還要大,“哥!”

輕陌猶豫,又舍不得拒絕,之前也有過好幾次被喂的經歷,要麽是陶澄嫌棄他手不幹淨,要麽是像今日這般懷裏塞滿了小吃,害得他騰不出手,陶澄就會二話不說的親自喂他。

陶澄只當他是嘴饞,“要吃自己拿。”說罷又催輕陌,“張口。”

艾草有一點點苦味,應是加了細砂糖或是蜂蜜,入口多嚼幾下就能嘗出甜味,再咬破了鹹蛋黃,便又冒出濃郁的鹹香味來,輕陌吃的一邊臉蛋鼓起,“好吃,你也吃。”

陶澈搓搓臉,好像被塞了滿滿一大口苦茶葉,噎的他嗓子眼兒疼,直想大吼,他煩躁不堪的來回踱步,突然就嚷到,“哥!你都沒這麽喂我吃過東西!”

陶澄被逗笑,“喂你吃東西的人多了,上到娘親下到丫鬟,指不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還有什麽俏麗姑娘,哪兒用得着我?”

“胡說八道!”陶澈連聲“哎呀”,“不是的,我是說,你怎麽能喂下人吃東西呢!你是咱們陶府的大公子!你要氣死爹娘麽?”

這回陶澄頓了頓才哼笑道,“大什麽公子,大公子不是人麽?”說着又真的笑起來,“我還教過輕陌舞劍,這我陪你練過,你不可再說什麽吧?”

輕陌小時候沒少被陶澈擠兌,向來都是有陶澄明裏護着,有郭先生暗裏護着,他抿唇對着陶澈笑了笑,回身把紙包點心都放在窗臺上,又拿出一個看起來最為精致的遞給陶澈,“二少爺也嘗嘗。”

錘子打在棉花裏,陶澈太陽穴一突一突的,好歹沒沖輕陌發火,一把撈過點心拆了包裝,是塊卷了豆沙泥的驢打滾。

“今日來沒帶劍,咱們還和平日裏一樣。”陶澄對輕陌揚揚下巴,“樹枝還在嗎?”

“只剩一根了,”輕陌為難道,“本來昨日還在的,今早被嬷嬷當柴火燒了,怪我昨晚比劃完了就随手立在樹下。”

陶澄笑道,“沒事,你去拿你的,我再折一根。”說着就仰頭看看樹葉繁密的枝條,再跑起幾步,騰空踩在樹幹上,躍身而起,手握住已經看好的那一根細枝,咔嚓一聲就折斷在手裏。

陶澈叼着驢打滾在一旁看好戲,就沖着平時兩人習武時他哥哥那毫不客氣的進攻,不知道會把薄的跟樹葉似的輕陌壓制成什麽鬼樣子。

輕陌頗不好意思,眼神有些閃躲的對陶澈道,“二少爺見笑了。”

陶澈撇嘴,“不必管我。”又對正在清理葉子的陶澄道,“哥,你下手輕點,別傷到人。”

陶澄瞅了他一眼,“為兄甚是欣慰。”再看向輕陌,“昨晚怎麽比劃的?”

輕陌在兩人的目光裏擡起手,心髒亂跳,牙根都咬酸了,好不容易将一套動作展示完。

陶澄點點頭,“雖力道不足,但比陶澈好上許多。”

無辜被對比的陶澈哪肯服氣,“哥,你睜着眼睛說些什麽瞎話?”

“你每日讀書習武出去玩,時間大把,”陶澄心平氣和與他講道理,“輕陌每日盡是成堆的苦力活,整個偏院都靠他打理,你要跟他換換試試?”

陶澈掃了一眼院子,廚房冒出袅袅炊煙,通風口晾着成排的衣衫床單,還有眼睛看不到但能聽見聲響的雞鴨豬叫,整個院子除了輕陌沒有其他傭人,想來他是他們陶府裏傭人的傭人。

陶澈磕巴道,“即使如此,你還教他習武做什麽,強身健體有這些活已經足夠,何必再費力氣。”

“萬一遇見圖謀不軌之人也好防身。”陶澄對輕陌笑起來,“面目清秀,引人眼目。”

輕陌鬧了個大紅臉,陶澈更是一口吃了滿嘴軟糯的驢打滾,把自己噎的再說不出話來。

陶澄揮了揮樹枝,抽出飒飒的聲響,他站到輕陌對面,“來。”

意外就出現在這次比劃中,兩人揮舞着樹枝頻頻相對,輕陌心潮澎湃,比起往日要大膽許多,帶動陶澄也興致高漲,再一次橫掃出擊時,輕陌防守不及,後撤的腳步也沒能跟上,眼睜睜的看着樹枝尖端朝自己頸間襲來,下一瞬就是鋒利的鈍痛,有溫熱的液體流過鎖骨。

陶澈驚的張大了嘴。

“輕陌!”陶澄趕忙扔了樹枝,上前想碰又不敢碰輕陌,“輕陌,輕陌你感覺,你是不是…”

輕陌忍着火燒一般的疼痛,剛一搖頭就牽扯傷口湧出更多的鮮血來,粗布麻衣都染成了深紅色,他咬緊牙,又着急想要安撫語無倫次的陶澄,“我不疼,沒事的,我不疼。”

陶澄出了滿頭的汗,他對一旁的陶澈大喊,“去屋裏找紗布!快去!”

陶澈看輕陌半個脖子都是鮮血,吓的手都在抖,再顧不上什麽嫌棄不嫌棄的,沖着屋裏跑去。

“我…我太不小心了…我…”陶澄雙手抓着輕陌的肩膀,“我帶你去看醫,忍一忍,我…對不起,我不是…”

“沒怪你。”輕陌小聲的說,“我不疼,我也沒怪你。”

陶澄心疼又心焦,看他眼裏蓄了一層淚水卻忍着沒流出來,更是心痛的要窒息,他手指觸在溫熱的血液上,滑膩的令人恐懼,陶澄從未這麽害怕過,盯着那處已經被血染的看不見的傷口,倏然腦袋一歪,湊近過去,以唇舌吻住。

陶澈一出來就瞧見這幕,這下驚的差些絆倒在門檻上,紗布也從手裏掉到地上去,“哥!你在做什麽!”

輕陌也怔愣着,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全身顫抖的不像話,傷口的疼痛已經感受不到,只剩下唇舌貼在皮膚上的觸感。

陶澈氣急敗壞,又彎下腰去追那卷紗布,拿起來胡亂甩了甩就大步走到兩人身邊,一把扯開陶澄,“你是傻了嗎!還是走火入魔!”說着粗暴的将紗布往輕陌脖子上纏,毫不溫柔,一張臉上陰雲密布,語氣甚是兇狠,“你是個下人,知道些分寸,不要看我哥腦子有毛病就故意招惹他!從現在開始你離他遠一些,否則就将你趕出陶府!”

十.

陶澄面上沒什麽表情,叫傭人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各懷心事暗暗打鼓。

“看來你們都還記得,”陶澄說,“我為此受了苦,也與那個陶家上上下下避之不及的倒黴胚子鬧翻了,這幾年只聽到他名字都覺得倒胃口。”

陶澄不動聲色的看着傭人們,“今日聽聞一件大快人心之事,我趴在床上不能動彈的那半個月裏,似乎那觸黴頭的東西還妄想來求我饒他性命,當時是你們之中的誰攔下來的?”

仆人們面面相觑,陶澄又道,“将當年之事再述一遍,我聽着高興了,賞一錠金子。”

一錠金子?誘惑實在太大,兩個男仆立馬哈腰朝前邁了半步,兩人相互看看,一人努努嘴,另一人便先開口,仍是小心翼翼的語氣,“當年,我們倆在後院裏,是…是劈完柴要抱到廚房裏去,正走着,聽見什麽動靜,想來府上從未養過貓貓狗狗,一時好奇,尋着聲兒去看。”

“走不了幾步,竟是瞧見院子的圍牆底下莫名多出個洞來,磚塊掉在草地裏,洞口還直往下掉渣子,把我們吓得不輕,以為是哪個膽大包天的狗賊要來偷東西,這光天化日的,估計是不要命了。”

陶澄眉毛挑起,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接着呢?”

“接着,就,就看到一只胳膊摸索過來,細溜溜的,一撇就能折斷似的。我們懷裏不是抱着柴禾麽,當下就放到地上去,撿起最尖利粗壯的一根,一人一邊悄聲走到洞口邊去,尋思着這狗賊一鑽進來就要他好看!”

陶澄在心裏哼笑,嘴上催到,“結果等腦袋一鑽過來,發現是那倒黴催的?”

仆人趕忙附和,“是,大少爺說的正是!”

陶澄“嗯”道,“說詳細些,好久沒聽樂子了。”

“我印象深着呢!”兩個傭人又對視一眼,目光灼灼,仿佛倒映着發光的金子,“那倒黴胚子兩只胳膊和腦袋一冒出來,正掙紮着往前爬呢,就看見我們了,登時吓的臉都沒色兒了,我們也是一愣,比瞧見盜賊還吃驚。”

“那人見勢不妙,急急的往後退,我們哪裏肯讓他得逞!扔了柴禾就蹲下去捉他的手,他也不叫喚,跟啞巴似的,被我們從洞口裏拽出來壓牆上了。我就問,‘這狗洞是你挖的?’他也不答,灰頭土臉的,脖子上還纏着紗布,不知道是什麽新奇玩意兒。”

陶澄忍着沒皺眉,那還是他第一次嘗到血是什麽味道,也被自己魯莽出格的行為吓到了,陶澈罵他走火入魔,或許是罵對了,在那之後的日日夜夜裏,自己沒有一天會不惦念輕陌的,卻憋悶在心裏,硬生生的憋悶出了堪比走火入魔一般的執念來。

那道傷疤也是他的執念,傷在輕陌身上,執念在他這裏,經年累月熬進了他的骨肉之中,碰不碰都會疼。

陶澄默默嘆了一口,将自己從回憶裏掙脫出來,再擡眼,又是聽趣聞的神态,“就這樣?我聽說你們确實要他好看來着?”

“也,也沒有,畢竟他是周姨的侄子,”傭人讪笑,接着道,“我們看他偷雞摸狗不知道懷着什麽壞心眼兒,竟敢在您的後院裏敲個洞,于是連番逼問,他才終于出聲,說是聽聞大少爺被喬二奶奶罰了十板子,實在放心不下,正門不能走,只好揣着小榔頭來鑿洞。”

“我們下人住的偏院,繞過一片矮樹林就是後院廚房的圍牆,那倒黴催的就是倒黴,恰恰被我們遇見,平日裏晌午大家夥都歇息了,确實讓他有機可乘。”

陶澄贊賞道,“虧你們勤快,再賞一錠金子。”

這可樂壞了這兩仆人,躬身謝過之後,繼續回憶他們的壯舉,“我們自然不能讓他來礙您的眼,于是将他按倒在地,要他怎麽來的再怎麽回去,這麽膽大妄為,自是要懲戒一番,我們便要他學兩聲狗叫,邊鑽回去邊叫,否則就上告給喬二奶奶也罰他不止十板子。”

“他猶豫半晌就從了,想來也是沒了別的法子,卻也是個有骨氣的,我們催了幾回他都死活不肯出聲,”說到此處,那傭人舔舔唇,有些躊躇不定,與另一個作惡的同夥互瞧了幾眼,“于是我們倆就…”

“就如何?”陶澄輕笑一聲,“是貪心不足還想要我加賞麽?”

“不是不是,”傭人趕忙搖頭,快速道,“于是我們倆就撈起他兩條腿,以此迫他學狗叫,他正爬到一半,進退都不得,胡亂掙紮起來,其實我們也頗為嫌棄,怕碰他一下就沾染上黴運,不巧剛要放手時,他突然掙動的像是發瘋一樣,許是禁不住懲戒着急了,倒黴催的,叫那狗洞上面的半拉磚頭角劃破了褲子,沒流血,應是沒劃到皮肉。”

陶澄兩手相拍,一面鼓掌一面對其他傭人道,“學着點,忠心耿耿,哪怕時隔幾年,這等好事也能被我挖出來獎賞一番。你們誰還有如此樂子講給我聽聽?”

一個侍女躍躍欲試,被旁邊的姐妹拉了拉衣角,用眼神示意她“咱們大少爺有些不對勁”,到底何處不對勁?大約是隐隐有些陰陽怪氣。然而那個侍女被獎賞蒙蔽了眼,一錠金元寶,她得要不吃不喝忙碌個把年才能賺到手,怎麽算這都是一樁劃算的買賣。

陶澄揚起下巴示意,“說吧,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侍女緊張的咽下一口,“他雖是周姨的侄子,但也一直同我們嬷嬷侍女住在一起,我…應是我…是我平日裏比較好說話,他曾托我給您帶一封信來着,我其實瞧他也怪可憐的,推脫了幾回便應下了,但誰知他信裏寫了些什麽,萬一是不能入眼的…”

陶澄道,“還有這等事,信呢?”

“我…我自是不願戴在身上,轉頭就撕成了碎片扔進豬食槽裏了。”

陶澄垂着眼,緩緩的眨了幾下,又問,“他之後,沒問你?”

侍女低聲道,“問了,我說‘大少爺沒命我帶信給你,你別去擾人耳目了。’”

聽故事時,時間走的特別快。

回憶往昔也是如此,仿佛昨日傷口還汩汩流着血,今日再瞧,已經糾結成了經年的舊疤。

陶澄站在私塾裏,聽了半日孩子們清脆悅耳的朗讀聲才緩過心神。

明明同住在陶府裏,卻好比相隔千山萬重,哪怕輕陌遠在常州時,兩人還能艱難險阻的通上兩三封書信,可陶府呢,一溝食槽就能化作萬丈深淵。

朗朗書聲又起,“人之初,性本善。”

陶澄将書本扣在臉上,他的娘親,對下人溫婉善良,獨獨對輕陌恨之入骨一般,到底是什麽緣由,讓她善性變作惡。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