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二十一.
夕陽從西窗邊斜照進來時,管事兒的來攆人了,他見雅間門還關着,便壓低聲問侍仆道,“裏面還有客人?”
侍仆應“是”,又被追問,“鬧事兒沒有?”
侍仆如實答,“沒有。從晌午午飯過後開始,客人一個接着一個,出來時都是喜笑顏開的。”
管事的聽罷就高高挑起眉,“約摸接了幾個客人?”
“約摸…一炷香一個,約摸有個六七個吧?”
“都是,都是喜笑顏開的?樂呵呵的?”
侍仆正點着頭,雅間門開,走出來一個肥頭大耳看着就富得流油的老男人,身邊膩歪着三個可人,兩方撞了個正着,老男人拍拍管事的肩膀,“你們青樓院向來會玩,不錯,這回還弄了個這麽讨喜的家夥。”
“您開心就好!您開心就好!”管事的連連陪笑,目送走了老男人,轉身就進了雅間,一面反手關好門,一面瞧見讨喜的家夥正拍着胸口兩眼放光,想想就能知道裏面藏了不少銀票。
“讨喜的家夥?你是怎麽讨喜的?”
輕陌仰頭喝完一杯茶,激動的全身都打顫,“頭一回覺得銀子這麽好賺。”
管事的哼笑一聲,“在我的地盤上用我的房間賺我客人的銀子,你說我該不該收點利息?”
輕陌一愣,趕忙捂住胸口,賊巴巴的,“我面皮兒貼久了難受,我要回小院去了。”
“明兒還來不?”管事的問。
輕陌胡亂把書都掃進布兜子裏,站起身撈起長挂帳就跑,頭也不回,“明兒再說!”
面具的邊緣有些癢癢,輕陌一溜兒小跑回到小院裏,杜六兒在門口當了一整日的“望夫石”,終于把主子望回來了,他見輕陌用紗巾把半張臉都圍住了,吓的要命,趕忙打開栅欄門,“公子你是被人揍了嗎?”
“盼我點兒好。”輕陌失笑,忍不住去抓額頭和脖子,“先打盆水給我。”
換下一身麻袋子,一對比,月紋服輕逸的好似月光一般,輕陌撩水揉臉,将面皮潤濕後小心的揭下,緊接着就一口舒爽的長嘆,“不是活埋,勝似活埋。”
杜六兒在一旁後怕,“今日可都還順利?”
輕陌想想那六張銀票,心情雀躍,“還成吧,就是費腦子,其實我更像…”
杜六兒等了等,問到,“公子像…?”
“沒事。”輕陌擺手,“讓你擔心了一整天,辛苦了,你下去吧,今晚都不用你了。”
時候尚早,天還是灰藍色。
輕陌看小厮歡天喜地的退下,心思有些飄飛。還在陶府裏當下人的下人時,堆積成盆的床被衣裳會耗去他大半日,中途要燒一頓午飯,兩只手連着胳膊都在抖,午飯後大家都休息了,他和周姨就在院子裏晾曬衣服,白日裏也就這時能同人說上幾句話,周姨知道他在乎什麽,會把她看到的有關陶澄的一切都細細說來。
“早晨兩位少爺舞劍,比試了一番,你猜是誰勝了?”
輕陌想也不想,“大少爺。”
“大少爺比你還小上兩歲,可今日看着像是又長高了些許,你得多吃點。”
比自己長高了還開心,輕陌面上淺淺的笑道,“是得多吃點。”
“今日大少爺穿了一身藍衣,腰封也換成了藍白相間的樣子,其間別着一把短劍。”
輕陌腦袋裏已經描摹出了一幅風景。
“卻不是一把短劍,等他抽出來拿在手裏,嘩一聲打開,原來是一柄提着水墨畫的扇子。”
輕陌垂眸,真想去親眼看一看。
于是那晚,輕陌記得特別清楚,他偷到了晚上的空,晚飯後刷完了碗盤,他揣上前幾日唯一一張繡好的刺繡,一張也行吧,總比沒有要好,便上街去了。
賣刺繡是由頭,他很想遇見陶澄,他對着高懸的月亮不停歇的祈願,希望心念之人能走過這條長街,讓他偷偷摸摸的瞧上幾眼。
好事成雙,不僅遇見了陶澄,還賣出了刺繡。
明明是苦澀的往事,眼下回憶起來居然會有些甜。
輕陌心思回攏,将六張銀票仔細的揣進衣襟裏,又重新打理好亂糟糟的頭發。
“我真的好看麽?”他對着銅鏡嘀咕,倏然又笑開,“好不好看的,他喜歡就行。”
河面上飄着幾只野鴨子,不比青樓後湖裏的個頭大,許是夥食不好。
輕陌來了有好一會兒了,他沿着河邊走了長長一段,只有此處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應是相約之地沒錯了,此時他背靠石頭坐在青草地裏,涼意習習的夜風吹的他昏昏欲睡。
“你再來晚一點,就能聽見我說夢話了。”
馬蹄聲停在近處,輕陌一副懶樣子的仰起腦袋,看陶澄下馬,手上提着一包香椿雞。
哎,就說是忘了點什麽事兒,原來是肚子還餓着。
陶澄蹲下身,看輕陌眼睛黏在香椿雞上黏的一眨不眨,失笑道,“嗯,聽見你夢話裏哭天喊地的讨吃食,是不是?”
輕陌咽下口水,“是還不行麽?”又伸長了胳膊,果真讨食兒似的,拉着陶澄坐到身邊來,“你也沒吃晚飯?”
“随意吃了幾口就趕過來了。”陶澄把荷葉包遞給輕陌,岔開話道,“今天如何?”
輕陌一頓,“你也知道,算命麽憑一張嘴,就嘴巴累。”
陶澄莞爾,“過來,讓我慰勞慰勞你。”
心計得逞,輕陌扭着身子被揉進懷裏,親吻的心滿意足還有溢出。
一只香椿雞烤的外酥裏嫩,油潤的外皮上刷了一層醬汁,有花椒炸過沸油的麻,還有冰糖熬融的甜,噴香,兩人徒手撕扯着吃,正正好滿足了口欲又不嫌肥膩。
吃完後去河邊洗手,輕陌撩着清涼的流水,心想,未免太過幸福。
他歪過腦袋看陶澄,唇角彎起,“陶澄,你知不知道有一回,我只拿了一張刺繡上街去賣?”
陶澄道,“知道。”又捉過輕陌的手,細細的揉搓他的手心指縫。
“果然是你命人來買走的。”
“随便叫了一個人去買的,不記得是男是女了。”
輕陌還記得,“是個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給了他一枚碎銀,輕陌告訴她,“我找不開。”小姑娘卻拿走刺繡,“那就不要找了,正好少繡兩張,費眼睛。”
不知道這話是不是陶澄叫她說的,輕陌看陶澄撩起衣擺給他擦手,覺得問不問還有何重要?
前兩日陶澄明确跟他坦白,“不許再刺繡。”
輕陌不大願意,“賺點銅板兒。”
陶澄撫着他眉尾,“刺繡費眼睛,你的眼睛還要留着用來看我。”
少看了十幾年呢,輕陌反駁不得。
兩人站起身,輕陌拉着陶澄的手不松開,“你那天,穿着藍衣拿着扇子,風度卓絕。”
陶澄眼裏帶笑的望着他,輕陌有些難以啓齒,“然後…我今日…诓騙,或是慫恿了一個人也如此打扮,去見家裏給他說親的姑娘。”
陶澄笑出了聲,“誰啊?”
“你認識的,李三公子。”
陶澄大笑出聲,輕陌舔舔唇,偏心道,“怕是要失敗了,他穿不出氣場來。”
陶澄揉了一把輕陌,“過來。”
輕陌不明所以,跟着陶澄走到馬邊,看他從後鞍裏取出一個小鐵罐子,他接過手,還挺沉的,又看他掏出一卷細線,還有兩個閃着銀色的尖銳彎鈎。
輕陌更加摸不着頭腦,“要做什麽?”
“垂釣。”陶澄壞笑到,“罐子裏是泥土,泥土裏全都是蚯蚓。”
輕陌手一抖,頭皮都炸了,低頭看罐子摔在腳邊,立馬又跳開兩步,“你別吓我!”
“小膽兒,沒告訴你時不也沒事兒麽。”
輕陌憋了憋,罵到,“混賬!”
兩人盤腿坐在河邊的寬石上釣魚,拿着陶澄尋來的樹枝做的魚竿,之前挂魚餌時,陶澄偏要輕陌看一眼罐子裏密密麻麻的蚯蚓,輕陌躲在巨石後面和他周旋,打死不看。
鴨子早就回巢了,河面上倒映着月色星空。
輕陌先開口打破靜谧,聲音放的雖然低,但難掩雀躍,“我衣襟裏有六張銀票,共計銀元四百五十錠,今日賺的,你們富家人真的是銀子當銅板花。”
陶澄笑了他一眼,又往他身邊湊了些許,“李三給了你多少?”
輕陌就将前前後後倒豆子似的說了一通,又感慨到,“之後來的幾個客人,讓我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算命的,更像是個他們打着算命的借口,來朝我發洩心裏的積怨或者心結。”
陶澄慢慢道,“來青樓裏,可人是身體的發洩。”
輕陌接,“我就是心緒的發洩。”
“一個老爺,身邊摟着一個可人,問我,下輩子能不能還和他已逝的夫人再度結為夫妻。”
“一個公子哥,反正進來的人沒有一個不伴着可人的,他要我算算他将來能否超越他的兄長,眼下又要做哪些準備。”
輕陌腦袋一歪,靠在陶澄肩頭上,“他們壓根不在乎我如何算,大多時候都是在吐苦水,或是追憶往昔,我便時不時追問幾句,最後用算命的話術來給他們鼓勵和安慰。”
陶澄靜默了小片刻,随後“噓”到,輕陌以為魚要上鈎,立馬屏住呼吸,卻不想被挑起下巴封住了唇舌。
突如其來的親吻只讓輕陌驚了一瞬,很快就啓唇迎合,他含着陶澄的舌尖喃喃,“怎麽了?”
陶澄又吻了一口,“吃味了,要安慰。”
二十二.
親密的難分難舍之際,魚竿掙動了一下,輕陌驚的趕忙用力握住,“上鈎了!”
陶澄騰出一只手幫着他往上挑,挑上來一條不大不小的魚,層層鱗片反射着月光,像一條跳動的靈物,陶澄收回魚竿,輕陌上手就去抓,将刺破的魚唇從鈎子上取下來。
這才發現沒有魚簍可以存放。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魚就在輕陌的手裏奮力扭動,甩的水星翻飛。
輕陌向後偏着臉,“要不,放了吧,反正只是圖個樂子。”
陶澄依着他,看魚一入水就游的沒了影,好奇道,“不怕魚怕蚯蚓?”
“以前也怕的,養在水缸裏我捉都不敢捉,後來就練出來了,能殺的滿手都是血也不眨眼。”
陶澄微蹙眉心,想到輕陌蹲在廚房的地上,一雙手開膛破肚,掏出心肺,手指上挂滿了腥紅的血液和髒器… …
他牽過輕陌的手,想說一句“受苦了”,覺得太矯情,于是牽到唇前吻了吻。
卻不想輕陌直白道,“心疼了?”尾音挑的雀躍,似是玩笑。
陶澄“嗯”了一聲,認真的答,“心疼了。”
重新拿起魚竿,輕陌又靠回陶澄的肩頭,他望着潺潺的流水,說,“陶澄,我下廚還成。”
陶澄輕輕莞爾,等着他的下文。
“下回,我求杜六兒尋個火竈來,好麽?”
陶澄垂眸瞧見他鼻尖似乎都羞紅了,心軟成一團,“團圓飯麽?”
輕陌一愣,眼眶有點兒酸,“嗯,團圓飯。”
今夜的垂釣不算成功,唯一上鈎的就是那條又被放生的魚,本來陶澄那邊能有所收獲的,可惜他忙着和輕陌親吻,沒完沒了的啄一下,再啄一下,全然心不在焉,讓魚兩三下偷走了誘餌逃之夭夭,獨留一個光禿禿的鈎子懸在水裏。
樂子圖夠了,兩人索性拆了魚竿打道回府。
慢慢吞吞,三繞五繞,就是不走大路的打道回府。
陶澄左手牽馬,右手和輕陌勾在一起,正說着他昨晚的獨角戲,“我提着一壺酒回去的,還琢磨着怎麽裝醉酒引起我娘的注意,就被仆人告知我娘在等我。”
正合了陶澄的意。
喬二奶奶一見陶澄歪歪斜斜的晃悠進屋,稍顯詫異,但仍是抱着手繃刺了一針繡線之後才悠悠問到,“讓娘猜猜看,是被為娘說中了?那梁姑娘果然就是在利用你,是不是?”
陶澄跌進椅子裏,仰起頭灌自己,酒水濕了大片衣襟,他又垂下腦袋含混道,“我還是不信!”
喬晴眼裏本是嘲諷,此時卻直勾勾的盯着陶澄,眼神冰冷,“像什麽樣子!叫咱們親家知道了該多嫌棄。”
“嫌棄就嫌棄罷,我不在乎。”
“娘在乎!咱們陶府在乎!”喬晴擡高聲音,“你才見了那丫頭幾回就這麽半死不活的!”
陶澄破罐子破摔,“她特別好…”
喬晴嗤笑,“學壞不學好,你爹精明的生意腦袋沒學來,癡情又矯情的樣子倒是學了個十足。”
大咧咧的仰躺在木椅裏,陶澄胳膊橫在眉頭上,借以掩住他清醒的眼睛,他佯裝沒聽見,喃喃的重複,“她特別好…”
喬晴靜默了小半晌,複又拿起手繃,一針一線恢複到溫柔的模樣,“蘇州城的青樓院衆多,梁姑娘在哪一間裏做事?”
陶澄怔了一瞬,随後裝出十分得意的聲線嘟囔到,“她特別好,一樣也特別有本事,在最負盛名的那一間裏…”
他半眯着眼,一面醉話一面盯着他娘,話音才落就見他娘動作一頓,倏然之間,陶澄就明白為何喬二奶奶會特意等着他了。
果不其然,喬晴接着道,“這幾日出入青樓院,有何感想?”
把酒壺喝空,重重的掼在桌面上,陶澄嫌惡到,“遇見了些眼熟的人,讓我十分反感。”
“是麽?哪個眼熟的?”
“那些纨绔少爺,玩弄花哨…”
喬晴閑聊一般,“只有公子少爺麽?”
陶澄答非所問,“他們也不嫌棄髒污,換我…看都不願看…”
“髒污至極。”喬晴似是放心,愉悅的繡了幾針後柔聲勸到,“為了一個啞巴姑娘而作踐你自己,為娘也不願看,且叫侍仆扶你回屋睡上一覺,尋個日子趕緊去見見官家女兒才是正事。”
诓騙欺瞞是件費神費力的事,也違心,也糟心,只昨天一晚的佯裝就讓他厭煩。
陶澄只用寥寥數語講完,嘆到,“我就應該把你扔在水榭小院裏不管你,等我娘生完了再說。”
輕陌自知是個拖油瓶,悶悶的垂着腦袋,又聽陶澄問,似是打趣,“我若是不見你不管你,你怎麽辦?”
怎麽辦?
“我們有心插柳了兩條柳枝。”輕陌道。
“嗯。”
“你當時問我為何要把它們糟蹋到一片葉子也沒有,還記得嗎?”
“嗯,記得,為何?”
輕陌歪過頭看陶澄,滿是無奈,“我揪下一片葉子,你會來,再揪下一片,你不會來。”
陶澄幻想出了場景,被逗的窩心。
勾着手指變作握住手心,輕陌捉緊陶澄,“你若是把我扔在小院裏不管我,你說,湖邊上那些楊柳樹的葉子夠不夠我一直揪到你回來?”
算了,認栽。
陶澄轉身把委屈巴巴就會讨可憐的寶貝揉進懷裏,心想,這哪裏是揪葉子,這分明就是揪心。
輕陌直往他懷裏鑽,只是想想就覺得可怕,“在陶府,每日還有周姨會跟我說一說你,在青樓,我找誰給我當眼線啊。”
陶澄連揉帶親安撫了一番,這才松開懷抱,“年後走了一個侍仆,叫秦良的,有印象嗎?”
“有,他對我挺好的,至少不說我是倒黴蛋。”輕陌倏然一驚,“不會吧!”
陶澄牽着他慢慢走,随後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林蔭小路上只有兩人一馬的腳步聲,皓月懸空,萬物柔和。
輕陌心裏攪了糖蜜一般,濃稠了半晌才融化開。
“他怎麽走了?”輕陌問。
“家裏父親病逝,只剩下母親了,他便回去陪在母親身邊。”陶澄聽他帶着淺淺的哭腔,心疼的不得了,“不然你以為我怎麽能次次遇見你上街賣刺繡?”
輕陌又笑開,“嗯”了一聲,“你知道我如何打算的嗎?我打算等你娶了妻,立刻頭也不回的離開陶府,當真漂泊流浪,随遇而安。”
陶澄卻說,“不謀而合。”
輕陌仰頭看他,聽他認真道,“年後秦良走了,我一連好幾日,好幾十日都聽不到你,大約就是那時候,我決定等我娘生了之後,能承受一些刺激了,立刻帶着你頭也不回的離開陶府,”說着看向輕陌,“陪你去漂泊流浪,随遇而安。”
實在忍不住眼淚,輕陌又哭又笑,心窩泡在蜜糖裏,酸脹的難以忍受。
林蔭小路的盡頭轉過彎就是通往青樓院的街道,兩人都戀戀不舍,輕陌掩在最後的樹影裏讨了好幾回親吻,還是不願放開手,他問,“官家的姑娘,你什麽時候去見?”
陶澄道,“見了之後跟你講,我們現在就安分一些。”
輕陌乖順的點頭,随後把六張銀票拿出來欣賞了一番,又折好塞給陶澄,“管事的找我要利息來着,其實他說的挺在理的,我占人家的地方賺他們客人的銀子。”
“他找你要多少?”
“我沒問,他剛一說出口我就揣着銀票逃跑了,我怕他那個老油條趁機坑騙我,想留着你去跟他談。”
陶澄失笑,越發舍不得分開,一雙手流氓兮兮的揉到了輕陌的屁股上,“還疼嗎?”
輕陌哽住,之前的留戀呼啦一下子不見了,唯恐他就地發情,“疼!可疼!”
陶澄揉了好幾下過過手瘾,笑嘆道,“回去吧,再多呆一會兒我可就保不齊要變混賬了。”
“嗯,那…那我走了。”
“還是乖一點,雖然今日滿載而歸,但不可放肆,不可嚣張,不可…”
“遵命!”輪到輕陌失笑,他又親親陶澄,喃喃保證,“遵命。”
二十三.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輕陌深刻的體會到了,他一直很羨慕腰纏萬貫的人,不必為錢財而束手束腳,只要能用銀子解決的問題對他們來說都算不上大問題,于是乎困擾多來自于兒女情長。
他已經快從一介算命先生變作苦水井,凡是苦水,凡是難與人表的心緒,通通在幾盞茶的功夫裏傾倒給輕陌這口井,許是最後照顧下面子,詢問上一兩句命數,最終用一張銀票結束一卦蔔算。
輕陌撚着銀票,自覺這更像是一張封口費,聽了不可為外人道也的故事的封口費。
人心深藏難露,總是要用各種各樣的借口來傾訴隐秘的心事。
那就舉着“算”的挂帳,充當那個借口供以發洩,只要…輕陌抖抖銀票,“只要給我銀子就成。”
夕陽斜照,一整日的故事會也要告于段落。
輕陌收拾好東西往水榭小院走,路上碰見了管事的,被拉到一旁的木橋上說悄悄話。
“今日鬧事了沒有?”
“沒有!”
輕陌倍感新奇,“怎麽天天問我,是不是想我弄些事情出來你才舒坦?”
管事的撇嘴,“當我願意搭理你,一個月就給那麽點利息。”
這是陶澄直接去跟他們大東家談的,至于怎麽談的他不知道,只是傳到他這兒的命令就是:随這位輕陌小公子浪。
九成九還是銀子給足了。
輕陌顯然不知情,戴着面具都遮不住他得意的笑,“找我做什麽?我等下還有事兒呢。”
“什麽事兒?生火做飯?打算把你那水榭小院燒了?”
輕陌“咦”到,“你怎麽知道?杜六兒告訴你的?”
“我這個管事兒的啊天天操不完的心!”管事的捂心口,“杜六捧着一口大鍋,走三步歇一步,鍋裏盡是柴米油鹽和颠勺。咋的,咱們江南一絕的廚子都滿足不了你的胃口了?”
輕陌讪笑,“哪能啊,而且我以前也算半個廚子,放寬心,不會把你小院燒了的。”
“前不久,杜六到處找木板子,榔頭鋸子兜了一布兜,”管事的尋思道,“你那回是幹嘛了?”
“閑來無事,做了個鳥窩挂屋檐下,說不定會有鳥來住呢。”
還以為是把他們上好的檀木床折騰塌了呢,管事的心下笑罵了一句,又問,“待會兒你生火時,陶大少爺來麽?”
“來。”
“那我就放心多了。”
輕陌這才被放行,一回到小院裏,杜六兒正在用磚頭搭造火竈,就臨在湖邊,許是萬一失火好救急,輕陌卸了面皮出來,一身衣裳都還未來得及換,急吼吼的洗了手就要大展刀工。
杜六兒打下手,端着擔憂卻也興致勃勃,他伺候過那麽多可人,能住進水榭小院裏的,哪一個不是被大金主看上了恃寵而驕,哪一個于可人裏不高人好幾等?
唯有眼前這個小倌,不驕不躁,賊能鬧騰,變裝姑娘還不算,還要喬裝成醜陋大哥,敲敲打打做個鳥巢嫌不夠,心血來潮還要給金主做晚飯,真是別出心裁,又會賺錢,又會顧家。
輕陌挽着袖子颠鍋,熱出一腦門的汗,他問杜六兒,“香不香?”
杜六兒猛點頭,“香到湖對岸!”
不僅香,色澤也誘人。
輕陌将這一盤油淋鲥魚放在石桌中間,再一擡頭,就望見陶澄推開栅欄朝自己走來,他期待的心髒亂跳,趕忙折回屋裏換衣裳去了。
陶澄招呼過杜六兒,賞了一枚碎金,“辛苦了,下去吧。”
小厮雀躍的忘乎所以,接過金子時連聲祝福兩人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有段時日沒來過青樓院了,不來便不會被看見,不會有閑言傳出,也能讓喬二奶奶暫且認為梁芷翻不出什麽花兒來,但也不可總不來,流言蜚語還需要發揮它的作用,至于作用的強弱,盡數掌握在陶澄的手裏。
輕陌換了一身牙白的輕衫,空蕩蕩未束腰封,正是那回偷情時穿的衣裳,陶澄看的眼睛一眯。
兩人每隔兩日會在河邊巨石處見面,月亮最圓的那一晚,輕陌被化身惡鬼的陶大公子壓到了石頭上,衣不蔽體,可憐兮兮,實在是好欺負的不得了,一度讓陶澄回味到現在,還尋思着什麽時候能再來幾回。
輕陌不知道他噙笑背後的彎彎繞繞,撲上去膩歪歪的親了一口,“杜六兒說香到湖對岸去了,你進來時聞見了嗎?”
“聞見了,勾人饞蟲。”
寬敞的衣衫被陶澄一摟,将輕陌纖瘦的腰線勾勒出來,還是太瘦了,陶澄揉了兩把,幹脆直接把人提起來,又往屋裏走去,輕陌掙了幾下沒成,邊捶邊求,“先吃,先吃再說。”
還是在床鋪裏連揉帶摸的厮磨了半晌才坐到石桌邊,彼時是夜色初降的前夕,朦朦胧胧,樹上還停着悅耳的鳥叫。
輕陌挑出魚刺,把白嫩的魚肉沾沾湯汁再放進陶澄碗裏,“等會兒吃完了,帶你去看我做的鳥窩,堪稱鬼斧神工。”
“好。”陶澄應到,夾起那塊魚肉,在輕陌炯炯的注視下送進口裏,輕陌問,“怎麽樣?”
陶澄贊嘆道,“鮮嫩多汁。”頓了頓笑起來,“跟你一個樣兒。”
輕陌被調侃慣了,只拿一雙水潤的眼睛兇他,“別想我再給你挑刺。”
石桌上四菜一湯,拌嘴當下飯似的,兩人細嚼慢咽一直吃到燃起油燈才作罷,碗盤被一掃空,陶澄滿足的拽過輕陌,把他拽到自己懷裏,“以後若真的漂泊流浪,我帶着劍,你帶着鍋。”
輕陌笑的眉眼彎彎,“你狩獵,我剝皮。”
陶澄親他眼角的淚痣,“越來越像小娘子了。還說我娶了妻你轉頭就走,走哪兒去,你走了我娶誰去?”
輕陌故意道,“娶官家的小姐。”
“說起官家小姐,定親到現下快有一個月,我被我娘催的幾次去求見,人家小姐都把我婉拒門外。前一兩回可解釋為羞澀,再多兩回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或許是…欲擒故縱?亦或自慚形穢?甚至心有所許?”
陶澄失笑,“心有所許甚好,那我和她就成一條船上的了。”
輕陌琢磨,“那怎麽辦,要不我換裝去見見她?”
“老實待着。”陶澄威脅的揉捏他腰間的癢癢肉,“最近還盛傳一件事,李三着了魔。”
“李三?李長茂?他怎麽了?”
“你最近在青樓裏可見過他?”
輕陌搖頭,“天天坐在雅間裏,誰進來我見誰。自那回坑騙他銀子之後,再未見過。”
陶澄道,“約摸是托你了的福,據說他去過一次茶園回來後性情大變,以往多浪蕩,現下便是多潔身自好,收拾的有模有樣。”
有些驚詫,輕陌道,“我就是要他去茶園來着,茶園不比鬧市,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他們應是談到一起去了,連結親的日子都提前了。”陶澄拍拍輕陌,“你已名聲在外,李三一被問起就把你往外抖,說是多虧了你那一書神來之筆,讓他喜結良緣。”
輕陌哽了片刻,才明白過來所謂的神來之筆八成是李三當時說記不住,他便随手扯下一張紙,照搬了陶澄風度卓絕的那一身行頭。
“這,全然是,巧合罷了。”輕陌喃喃,“我徒有虛名。”
陶澄親親他,鼻子拱來拱去的嗅,“別憂心,也是無巧不成書罷了。”
仍是心虛,但只虛了一個親吻的功夫,随後輕陌一下子跳開懷抱,陶澄撈了一把都沒撈住,看着他往屋裏跑,眼裏盡是笑意,還不待起身,又看那人捏着好幾張銀票跑回來。
輕陌眼裏放光,“過來,帶你來看鳥窩。”
鳥窩在房子後側的屋檐下,當時用來爬屋頂的梯子還在,輕陌把銀票塞給陶澄,二話不說轉身就要往高爬,手才剛握上梯子就被打橫抱走了。
陶澄垂眸瞧他,“我怎麽告誡你的,說說。”
輕陌還在得意忘形的讨巧,“鳥窩裏有機關,你不想看看嗎?”
陶澄仍是瞧他,一言不發。
輕陌在眼神的威脅下終于收斂起得意的大尾巴,縮了縮脖子,“你,不想看看,嗎?”
妥協的還是陶澄。
原來傳聞中鬼斧神工的鳥窩還真有點兒機關,讓陶澄哭笑不得。
他站在梯子上端,看方方正正的木箱子裏鋪滿了幹燥的稻草,俨然被整理成了窩的形狀,就等識相不識相的鳥雀來安家。
輕陌仰着腦袋在地上指揮,“你往窩兒的側面看,是不是有一處接縫?”
“有,看到了。”
“你用指尖往裏面戳它,能戳進去,會從另一邊出來。”
陶澄照做,果然戳出來一處手指粗細的凹坑,他摸到另一邊,捏着冒出的一截将木條抽出,在快要徹底抽離時,輕陌又道,“裏面是個暗格,放了一個小包袱。”
實在是鬼斧神工。
陶澄握着巴掌大的包袱站回到輕陌面前,“這是什麽?虧你能想得出來藏在這裏。”
輕陌賊兮兮的,“我的贖身錢,放屋裏總不安心,我機智否?”
陶澄愣了一瞬,“什麽錢?”
拆開包袱,入眼是一沓子銀票疊的整整齊齊,輕陌把今天賺的那幾張放到最上,歡天喜地的,“陶澄,你說這些夠不夠我贖身的?”
陶澄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你是陶府名正言順的大公子,哪裏有什麽賣身契?何來的賣身契?
真想要贖身,為何不張口?只是張張口而已,這麽費勁兒的又是為何?
陶澄看着輕陌小心翼翼的收攏好銀票,重新系好包袱,他問,“想要贖身,怎麽不跟我說?”
“那回二少爺說了,你在學府裏教書,一個月只能賺一張燒餅。”輕陌讨賞似的沖他笑,“我可不忍心壓榨你。若是找你,你就要從府上支出,我不樂意。”
陶澄望着他,撫上他的臉蛋,眼神溫柔的要溢出來,手指在他耳垂上輕輕撥弄,半晌才笑嘆道,“耳朵真軟,什麽話都信。”
輕陌不在乎真真假假,又指揮陶澄把小包袱藏回到鳥窩裏,他看着那精巧的木箱子感嘆,“我這麽好的窩兒怎麽還沒鳥雀識相呢,快來給我孵銀子啊!”
二十四.
有一件事一直被耽擱着---去看望郭先生。
于是上回分別時,兩人約好今晚就先在河邊碰頭,再一同駕馬去郭先生的住處。
輕陌期盼了一整日,心裏不乏慚愧和羞愧,慚愧他出了陶府這麽多日,心裏時時念着卻總未付之于行動,羞愧他同陶澄陶澈師從一人,卻只有他未能成長為優秀的學生。
郭先生應是不會責怪他,輕陌想,但他自己無法抑制的心意難平。
晌飯過後,接了兩位客人,其中一位是花魁,她攪着清茶喃喃傾訴,“被姐妹在背後捅了一刀,實在難過,可環顧四周,竟是沒有一個人能講一講。”
輕陌便聽她絮絮叨叨的講了幾盞茶,末了花魁問,“大家都稱你為‘先生’,還煩請問先生貴姓?”
輕陌一頓,這還真未想過,便輕笑道,“免貴,稱小的‘陶先生’也可。”
花魁掩唇垂眸,片刻後,擡手從精美的發髻間抽出一支玉簪,放到桌上,指尖輕觸着推到輕陌面前,“陶先生,今日小女忘帶銀錢,用它來抵,可否?”
不妙,輕陌在心裏大叫不妙,他半點不猶豫,“不必,玉石珍貴,姑娘還是收好。我們相聊甚歡,這一次你全當散心便罷。”
玉簪又被推回到眼前,花魁眼裏蒙了層淡淡的黯然,唇邊仍抿着一絲笑意,“那下回再補給你吧。”
花魁前腳走,輕陌後腳就松了口氣,他拍拍臉,心道自己魅力無窮,頂着這麽一張臉都能贏得如花似玉的花魁的青睐,難不成今日他走桃花運?
正想着,門又被推開,進來一位明顯是小厮裝扮的小夥子,他問,“是算命先生吧?”
輕陌點頭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