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三十六.

颠簸讓輕陌渾渾噩噩的轉醒,還未睜開眼就湧起強烈的惡心感,他大口呼吸,卻被嚴嚴實實的堵住了嘴,嘴裏塞滿了一團麻布,叫他連舌頭都無法動彈。

輕陌猛的睜開眼,迅速找回了全身的知覺,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用麻繩緊緊束縛住,腳踝也被禁锢,整個人面朝下橫趴在馬背上,眼前一片昏暗,頭上應是套着麻袋,只有耳朵能聽見疾馳的馬蹄聲。

被水榭小院門口的小厮打暈,裝進木桶,用拉板車運出來,再到眼下。

恐懼籠罩全身,輕陌屈起腿奮力掙紮,鼻子裏冒出“嗯嗯”的急喘,馬仍在狂奔,後腰處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駕馬那人一言未出,似有嗤笑,像漁夫盯緊了穿刺在鐵叉上的白魚,嘲諷的看他能撲騰出什麽花樣來。

輕陌不顧一切的掙動,膝蓋重重抵到馬身上,引來一聲嘶鳴,那人終于不耐煩,手指探進黑發裏掐上後頸,下一瞬,輕陌就如敗柳一般,眨眼之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醜時,城郊邊際的軍營已經過了酒肉作樂的點兒,滿目的營帳只有寥寥幾座還透着暗光。這一片區有兩人負責夜巡,他們就着殘餘的篝火又煮了點肉湯,慢慢悠悠吃飽喝足,将殘羹收拾一番,往後方耕田旁的糞水池走去。

馬蹄聲入耳,兩人登時停止說笑,扔下碗盆抄起弓箭,對着越發漸進的馬匹拉滿了長弓,卻見那人在稍遠處停下,翻身下馬,單臂夾着另一人信步走近,迎着月色,這方兩人看清了來者後均是難以置信。

“是…是陸季肖?”

“好像真是他…”

陸季肖卻沒什麽心思瞧這倆昔日戰友,勉強稱得上戰友吧,天下太平盛世繁華,從軍這幾年小打小鬧上過幾次戰場罷了。

他将輕陌丢在地上,“好久不見,來送個禮就走。”

夜巡的兩人收起武器,“接的人肉活兒?”

“青樓院裏伺候男人的小狗兒。”陸季肖單腿半蹲下,一把扯了麻袋罩子,看輕陌一張臉憋脹成了豬肝色,眼裏滿是戒備和恐懼,他“呦”道,“小狗兒醒了?那接客吧,今晚之前只有一個人肏你,今晚之後,滿營的好哥哥都能叫你爽上天。”

緊緊蜷起身子,輕陌無法抑制的發抖,他想或許陶老爺的名號能救他一命,可惜口裏的麻布任他如何動作都無法吐出分毫。

一人發問,“就扔給我們了?”

另一人接道,“長得這麽水靈,比那幾個女人還好看,正好玩膩了就來了新的。”

陸季肖拍拍衣擺,轉過身邊走邊道,“雇主說,肏死了喂魚,別留活口。”

昨夜在涼亭和湖心賞月,月色溫柔旖旎,今夜輕陌只覺得月色猶如寒冷的刀光,将眼前陌生的兩張臉面割裂成妖魔惡鬼。

“青樓出來的就是生的标致,爺還沒走過後門呢,”一人伸手摸輕陌的臉蛋,被嫌惡的躲開,他嗤笑道,“還裝什麽貞烈,軍營裏的爺們才是爺們,保準兒比那些肥頭大耳肏的你爽快。”

“嘴就堵着吧,免得待會兒吱哇亂叫的吵人,”另一人反手從箭筒裏抽出一支長箭,将輕陌腳踝上的麻繩割斷,“起來,尋個舒坦點兒地方讓爺好好樂一樂。”

被連拉帶扯的拎起來,輕陌幾乎要站不住腳,被綁了太久,胃裏還陣陣上湧着惡心,他踉跄幾步就又要歪倒,被兩人狠狠推搡了好幾把,“就瞧不起你這種人,活的比娘們還不如,真丢我們男人的臉面。”

輕陌只顧奮力的深呼吸,終于恢複一絲清明,鼻間有一股濃郁的惡臭,他頗為熟悉,是泔水糞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以前在常州果園裏就有好幾個糞水池,專門存貯殘羹和糞便尿液,是上好的肥料。

那兩人還在嘲弄些什麽污穢話,輕陌壓根沒去聽,他大睜着眼,如他所願的瞧見了一方耕田旁的糞水池,他毫無猶豫,只一瞬間就卯足力氣朝着池坑沖去,耳邊只有血脈噴張的心跳聲,閉緊了眼,牙齒幾乎咬穿麻布,那黑乎乎的一池污穢在月光下泛滿了油膩。

“噗通---”,髒水飛濺,打斷了夜巡兩人的連串怒罵,他們緊追在後,此時不可置信的看着池坑裏搖搖欲墜的輕陌,過分的震驚後是滔天的怒火,“你他娘的找死!!”

輕陌可不想找死,他雖是片刻不停的翻滾進去,卻也是真的害怕自己沉底淹死在一池肥料裏,幸運的是池坑只到他腰肢那麽深,而存積的污穢沒過了大腿,他繃緊全身的力量倚靠在拐角處,手掌死死撐着牆面,否則他稍有松懈就要一屁股坐下去。

胃裏連番痙攣,晚上還沒等到杜六的石花粉就被綁到這裏,空着腹,只能上嘔出成片的酸水,又被麻布堵在喉嚨裏,喉頭艱難的滾動,又将酸楚的汁液吞咽回去,要命一般折磨的輕陌渾身抽搐,爬了滿臉的淚水。

糞水池邊上的兩人指着輕陌,又被臭氣熏的捂住口鼻,他們氣急的團團轉,悶悶的罵着污言穢語,看那兇狠的模樣像是要一箭射穿輕陌的腰腹,将他釘在池坑裏自生自滅都不解恨。

輕陌似乎失去了嗅覺,只剩那股酸水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翻滾在食道裏令他不住的幹嘔痙攣,耳朵裏有尖銳拖長的鳴叫,眼前也閃過白光,他在愈發的暈眩裏猛然一輕,兩邊的腋窩被人撈起,将他染滿了惡臭的身子拽出了糞水池。

兩人當他是殘敗的戰俘一樣,罵罵咧咧的拖着他來到河灘上,一條微微湍急的河流在夜晚裏反射出動人的碎光。

沿路的石子把月紋輕衫劃破成褴褛,鞋子掉了一只,一雙腿和那只腳後跟都挂着無數細小的傷口,輕陌癱軟在地上感受不到疼痛,反倒被新鮮的空氣滋潤肺腑,終于從非人的折磨中解脫出來,他正貪婪的急促呼吸着,一圈粗麻繩兜頭套下,圈在了他的脖子上。

“拴這兒沖一晚上,明天爺幹不死你跟你姓。”那人拉扯麻繩,朝着河裏走去,另一人板着輕陌的肩膀把他提拎起來,催到,“快走,臭死了!”

河裏釘了兩排高木樁,平日裏用來訓練的,他們将輕陌拴在靠近河中央的一根上,恰好能讓輕陌背靠木樁坐在河水裏,水面壓着胸口流過,麻繩系在頭頂,連半步遠的距離都邁不出去,确認妥當後,兩個沒能得空洩欲的人居高臨下瞧着輕陌,罵了一句頗為難聽的話,頭也不回的走了。

水流冰涼,貼着皮膚流竄,就像鋒利的刀刃淩遲血肉一般,石子劃破的傷口只在被河水浸沒的最初泛起刺痛,這會兒已經失去痛覺。

輕陌沉默的靠坐了好半晌,滿身的污穢被沖走,周身的溫度也被一點點帶走,好在腦袋愈發清醒,他仰起臉遙望懸月,牽扯着臉頰和下巴一陣酸楚,他終于生出好些委屈,生出磅礴的怨怼,只稍稍一想念陶澄,眼淚就洶湧流出,連嗚咽也止不住,含混的悶在嗓子深處。

輕陌屈起雙腿,額頭抵在膝蓋上,他想讓陶澄來擁住他,把他抱進懷裏。

一方天地,月色寂寥,輕陌孤獨到想要死去。

眼淚流不完,沉悶的啜泣卻消散在嘩嘩的水流聲中,輕陌蹭蹭鼻子,胸口劇烈的起伏,眼下可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也不是崩潰放棄的時候,他回過頭看到那根最矮的枝突就在旁側,随後轉過身,跪在布滿石頭的河床上慢慢膝行過去,将臉面對準枝突的頂端,試圖用它将口裏的麻布撥出。

膝蓋劇痛,也未能完全掌控好力道,左右的嘴角和臉蛋被戳傷出好幾道猙獰的血痕,輕陌蹙緊眉頭,索性又靠坐回河水裏,塞着就塞着吧,無非痛苦一些,割斷手腕上的束縛才是要緊事。

輕陌閉着眼,看上去像是狼狽不堪的睡着了,實則手指在水下大動,他連着摸了三塊石頭發現都是圓潤的邊緣後,猛然明白過來,只要是被河水浸泡沖刷的石頭,大約都已經被打磨光滑,擔不起割繩的重任來。

那便往下面挖。輕陌毫無停頓,雙手撥開表層的石塊雜草,觸摸到濕沉的泥土,他直接用手指去扣刨,十指連心,摩擦的鈍痛比腿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還要讓他難受,好在很快就戳到了一處堅硬,輕陌自我鼓舞,加快了速度和力道,挖出一片頗為适合打水漂的薄石。

如獲至寶,輕陌趕忙去摸它的邊緣,比起之前那些要鋒利許多,他立馬就翻過手腕,捏緊了石頭朝麻繩割去。

祈願總是美妙,明月高懸,歪歪斜斜的偏離了位置。

輕陌口中苦澀,即使再努力的吞咽也只有喉結幹燥至極的滾動,他不知道自己捏着那塊石頭前前後後的研磨了多久,皮膚在水裏浸泡了太長時間,泛起褶皺和疲軟,連力量都被浸泡的發軟,他感受不到周身了。

輕陌憋着一口氣,一下一下默默的數着自己的心跳,仿佛他一直渴求的天地長歇已經降臨,将他套牢脖頸困束在湍急河水中,讓他永生掙紮在絕望和希冀中。

似乎失神了一瞬,指間落空,輕陌猛的一凜,失焦的眼神重聚成驚恐,手心裏滿是磨出的傷口,鮮血被水流沖走,只有成片的皮開肉綻,手腕扔掙動不了分毫,他着急忙慌的去摸索那塊石頭,那是逃脫困境的武器,是他打破時間永歇的法寶。

陡然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叫,一瞬間輕陌所有的動作都僵住,只餘額頭上一層一層泌出的冷汗,冷清的月色下,那張蒼白到猶如孤魂野鬼的臉蛋泛出青色,漸漸眼眸垂下,那憋住的一口氣好似已然散盡,任一具殘破的身軀随波漂浮。

好半晌輕陌才微微動了動,他看不到,只能感受到有一刺尖利的東西紮穿了他的指縫,深深嵌進指甲和軟肉之間,又仿若不是的,那尖利是刺穿了他的太陽穴,深入他的頭顱。

實在太累太冷了,輕陌不想讓力氣耗用在流眼淚上,可他再無法自制,頹敗的低垂着腦袋,他想不通,滿心委屈,滿身怨恨,對陶府,對他自己,對老天爺,只有一個人才能将他從這些經年壓抑的苦楚裏拯救出來,為此他願意受罪,可他又憑什麽受罪。

他心有不甘,倏然之間報複的念想充斥腦海,要将欺負過他的人全部趕盡殺絕,又萬般自嘲,若是他骨氣铮铮,又學有一身本領,何至于落魄到這樣境地,追悔莫及。

天際翻出魚肚白,輕陌不再落淚,合着眼眸無聲無息。

天地沒有長歇,只有他仍被囚禁。

麻繩浸水後異常柔韌堅固,那片薄石一下一下劃動,割不出幾毫的斷口,卻将手心皮肉割的面目全非,輕陌心灰意冷,緊緊含住下巴,讓那顆小桃核深陷在頸窩裏,這是他唯一的依靠。

傳來些人言聲,腳步聲,車輪聲。

睫毛輕顫,輕陌掀開一絲眼簾,河水粼粼的倒映出天光。

已經何時了?約好今日去私塾的。

他去接我了嗎?發現我不在了嗎?杜六也急壞了吧。

輕陌昏昏沉沉的琢磨,編排他們倆抱在一起失聲痛哭的場面,心裏輕輕一笑。

他要來接我了。

輕陌奮力的擡起頭,看見朝陽初升。

三十七.

陶澈踩着門欄處的一灘鮮血追出府門,任他怎麽嘶吼陶澄都不回頭,他心急火燎的恨不得也吐出一口血來,軍營可不是能任人撒野的地方,只怕他哥到時失了心智,幾屍幾命只在眨眼功夫。

屋裏的一片狼藉他再顧不上,策馬朝着李府狂奔。

李長茂剛起,一杯漱口水還未吐出就遭人破門闖入,他鼓着臉和陶澈對望,眼裏詫異且疑惑,他趕忙清了口,“你怎麽…?”

小厮這才匆匆遲來,“三少爺,小的攔不住!”

李三揮他下去,只看陶澈滿面風雲的大步逼近,唬的他連連後退,下一瞬衣襟被扯住,陶澈道,“兄弟,幫個忙,跟我走一趟。”

哪像有求于人,簡直就像是押他進天牢,李三皺眉拍他,“放開!你個混賬,有你…”

話未說完就被拎着衣襟拽出屋,陶澈邊邁大步邊解釋,“我哥去闖軍營了,現在得用用你這張臉。”

李三震驚無比,“闖軍營?”事有輕重緩急,他掙開陶澈,趕忙喚小厮去備馬,“怎麽回事?不是,怎麽就用得着我…”

李三一頓,明白過來了,他馬上就要過門的媳婦兒的哥哥,也就是林郁的哥哥林威,正是城郊邊際軍營處的頭兒。

兩人駕馬狂奔,一路未見陶澄的影子,陶澈神經緊張到一瞥見地上豔紅的花團都後怕是他哥吐的血,得是要多麽的着急才會将他逼迫至此。

陶澈緊緊抿死了唇,也不敢去想象輕陌的遭遇,他歪過頭對李長茂喊道,“三!你知道嗎?我們要去救的人,就是給你算命的先生!”

李三一震,緊接着又一震,都不知道該先開口問哪句,眼下也不是聊天的時候,他索性喊回,“風太大了,你說什麽我沒聽見!待會兒說!”

兩人各懷心事的又奔走了半晌,揚起一路塵土,終于在朝陽裏漸漸望見滿目營帳,神經越發繃緊,陶澈用力夾緊馬肚,呵斥道,“駕---!”

夜裏的軍營可以偷空放松幾個時辰,白日裏被嚴苛的訓練充斥,一絲散漫都不得。

昨夜見過陸季肖的那兩個人趁着打早飯的空檔,命兩個營妓到河裏去找輕陌,“弄幹淨,收拾收拾晚上好用。”

營妓應了,此時正合力把宛若了無生息的輕陌往河岸上拖。

“這麽沉…又這麽冰…該不是已經涼透了…”

“你…你別吓唬人啊,你摸摸看還有氣沒有?”

別說見過死人,更別說伸手抱着屍體,她們被猜疑吓的驚慌失措,河水沒過小腿,寒徹心扉,她們舔舔唇,互相鼓舞道,“先搬上去,說不定還能活。”

勉強挨到了岸邊上,兩個女人累得大喘,胡亂将輕陌丢在草地上,随即也癱軟的坐到一旁,那一枚嵌在輕陌指縫裏的尖利因着姿勢原因,又被迫朝手指裏深陷了半寸,登時讓輕陌痛哼出聲。

兩個女人屏住呼吸,驚詫之後滿心歡喜,不待她們去拍拍輕陌的臉蛋将人喚醒,就聽聞一連串狂亂的馬蹄聲,擡頭一望,有一身着紅衣衫的人正朝她們疾馳奔來,片刻就到了面前,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紅色衣衫,而是白色的前襟被大片鮮血染的盡紅。

月紋服,喬裝成姑娘模樣時一同去鋪子裏定做的,布料樣式都是他親自挑選的。

一顆心髒要跳出喉嚨,陶澄躍下馬,不顧營妓的驚叫撲身到輕陌身前,“輕陌!”

眼前的人狼狽又凄慘,一身濕透,抱在懷裏仿佛抱着一塊浸透寒氣的冰玉石,陶澄死死咬着唇,見輕陌眼睫急促的顫抖,卻仍是掀不開眼簾,他心痛到窒息,俯下身用兩瓣沾滿了血腥的唇去親吻那雙眼眉,喃喃道,“是我,是陶澄,別怕。”

一聲細微至極的嗚咽消失在嗓子深處,沒人能聽見,只餘連片的淚水從眼角泌出,下一瞬,浸滿水霧的眼睫不再煽動,安安靜靜垂伏在唇瓣之下,陶澄又啄吻一口,舌尖嘗到鹹澀的苦楚,他稍稍擡起頭,手掌探到輕陌的胸口,那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安撫了他一身壓抑而磅礴的狂躁。

營妓掩着口已然看呆,其中一個猛的回過神,喏喏道,“你…你是誰?”

陶澄什麽都聽不見,他耳朵裏盡是尖銳拖長的鳴叫,先小心慢慢的抖着手将那團麻布拿出,麻布泡滿了水,扯出時還黏連着縷縷血水,陶澄将它甩手丢在一旁,被淩虐的唇齒還維持着半張的模樣,唇角臉蛋上挂滿了斑駁血跡和傷痕,陶澄都不敢去觸碰,五髒六腑擰絞成一團,一滴滴眼淚從血紅的眼眶裏砸下。

不論猜出幾分,營妓心頭都震顫不已,她們相互攙扶着起身,又喚陶澄,生出叛變的心思,“你快帶他走吧,我們就當沒看見。”

另一個女人也催,“早上聽說他是昨晚被綁來的,跳了糞水池,被扔在河裏沖洗,他這樣被強留在這裏,會生不如死的。”

陶澄終于擡眼看向她們,營妓又要出言,陡然望見陶澄身後迅速趕來的幾名士兵,吓的擁成一團,再不敢吱聲。

比士兵稍晚幾步來的陶澈一眼就望見陶澄和幾個穿着兵服的人扭打在一處,地上還躺着一人,正被兩個女人護在身後,陶澈對着李長茂大吼,“你去看你的算命先生!我去幫我哥!”

李長茂點頭如搗蒜,雖然他近來習武強身,可他那貓拳秀腿的拳腳功夫在此時只會丢人現眼外加礙事兒拖後腿。

陶澈直接從馬背上跳躍到陶澄身邊去,為他擋下一柄長槍戳刺,“哥!”

陶澄置若罔聞,來者十人,已經被他撂到了四人,有一人妄想逃脫去通報,被陶澄踹倒膝彎趴到地上,又被掐住後腦狠掼,連着吃了三四口滿嘴草泥,癱着動不了了。

一念之間,陶澈收了手跳到一旁,滿眼沉痛的看着他哥悶聲發洩,那幾個小兵戰不過盛怒之下的陶澄,卻又無逃脫之法,只剩下兩個人了,他們戰戰兢兢的以長矛和長劍護身,扯着嗓子尖聲大叫,試圖引來後援。

陶澄毫無畏懼,長矛迎面擊來時他微微躲過,伸手繞過槍身一把折斷,鋒利的斷口在下一瞬就刺進那人肩頭,持劍的士兵大喊着沖過來,被陶澄躍身一腳踢踹在腦袋上,哼都沒哼暈死過去。

在逐漸逼近的龐雜腳步聲中,陶澈見他哥拾起那把劍,半個眼神都沒給他,直直大步走向李三。

李長茂仿若見了鬼,他看看遍地呻吟的士兵,又看看浴血的陶澄,他游移不定道,“這不是…不是給我算命的先生啊。”

陶澈跟在後面,聞言沉聲道,“他喬裝的。”

李三再次看向輕陌,原來那張醜陋的人面皮下是這樣好看的一張臉,以往他逛青樓最疼惜面相标致的可人,最看不得美人被糟蹋,他登時罵了句狠話,又見陶澄将暈厥的輕陌抱起,趕忙要伸手幫忙,卻被一巴掌重重揮開。

李三疼的半條胳膊都麻了,表情扭曲,他慌忙的站起身後退,“我不碰他,我不碰,我幫你收拾攤子。”

陶澄這才收回兇惡的眼神,将輕陌攬在懷裏,身子緊緊相貼,露出被束縛在背後的雙手。

頓時有好幾聲嘶氣和驚喘,營妓抱緊了自己的手,似乎那慘不忍睹的傷口活生生疼在自己的手上,皮肉翻開,被河水泡的早沒了血色,只有慘白浮腫的無數道割口,絲絲縷縷的血絲從骨肉深處蔓延出來,有一枚尖利的木刺深嵌在左手的中指縫裏,幾乎貫穿了整個指甲,深深刺穿一截手骨。

李三偏過頭不忍再看,擡手拍了拍陶澈的肩膀,心下一顫,覺得自己手也疼的要命,陶澈憋住一口氣,看陶澄呆怔了好幾瞬才用劍刃割斷麻繩。

遍地負傷呻吟的士兵等到後援,互相攙扶着蹒跚回營。全副武裝的軍隊将幾人迅速包圍,長矛弓箭直指不誤。

陶澄仿若不知,将輕陌的雙臂擺放到身前,又脫下外衫把他裹住,打橫抱起。

陶澈推推李長茂,在警惕的衆人裏尋了半圈,如釋重負般尋到了林威,他将陶澄護在身後,對沉着臉的林威道,“別急!且聽我講!”

林威絲毫不給李長茂臉面,但在場的三人他都認得,一個叫他妹妹喜歡的昏天暗地的草包男人,兩個陶府公子,他眯了眯眼,聽李長茂匆匆解釋。

“不知哪個不長眼的把陶大公子的…的…把陶大公子的人綁了扔到你們軍營裏來,我們這是來尋人的,不是鬧事兒!”

陶澈心裏堵得慌,一句話不想說,只站在陶澄身前,繃緊了身體,準備林威若是一言不合進攻的話,第一個沖出去幹翻這幫人。

林威沉聲道,“只聽說他是青樓來的,營裏未有一人聽聞他是陶公子的人。既然不知,便只當他是個營妓,營妓不服管教,自然要有懲戒。若是知曉他身份,我們定不會如此魯莽。”

李三欲言,林威又道,“你們不得理,且又打傷了我十個兄弟,如何算?”

李三回頭看看陶澈,見他也如陶澄一般黑沉着臉,心裏求天求地的救命,不想陶澄在此時開口,他盯着林威,聲音嘶啞的不成樣子,就像喉嚨裏堵滿了血沫,“給我尋一個軍醫為他療傷。軍饷、馬匹、營帳,你要如何算,就如何算。”

軍醫是個不太老的老頭,和陶老爺差不離年紀,一直到晌午飯過去才将輕陌一身大大小小幾乎數不盡的傷口清理完全,塗上藥粉,纏好紗布包紮,只有在拔出那一枚木刺時輕陌有微弱掙紮的反應,随即又陷入沉沉昏迷中。

軍醫叮囑,“得好好養着,以往生過大病就沒用心醫治,落的體虛體寒,眼下這一遭得多受點兒罪,良藥苦口,要喝上一年半載。”

陶澄沉默着沒作聲,一瞬不瞬的看着輕陌,從臉蛋到腳尖,處處都纏着白紗布,一身周遭沒一處好皮肉。他還穿着沾血的衣衫,臉龐也挂着凝固的血跡,軍醫拍拍他肩膀,“你也受傷了吧,讓我看看。”

陶澄這才搖搖頭,啞聲道謝,“眼下還要如何?只等他醒來就行了麽?”

“容他先睡到傍晚,若是還未醒,就把他喚醒,須得吃些粥米才行。”軍醫收拾好東西,“我去煎藥。”

“勞煩您了。”陶澄并未起身相送,由陶澈送到帳口,李三捧着碗水送到陶澄手邊,“喝兩口,你聽聽你的聲兒。”

陶澄接過,含住一口後将碗遞還給李三,他坐到床頭去半擁起輕陌,唇對着唇小心的渡過去一些,一口水耐心而緩慢的用了好些功夫才喂完。

李三和陶澈互相看看,有些尴尬,更多是難受,李三問,“你們知道是誰幹的這缺德事兒麽?不就是斷袖麽,怎麽非得要棒打鴛鴦呢?”

營帳裏盡是沉默。

李三自覺問了不該問的,坐立難安,陶澈開口救他,“哥,你也一身血,去沖沖吧,我幫你守着。”

李三趕忙跳起身,“我去給你尋一身換洗的來。”

營帳裏只剩兩個還醒着的,陶澈挨近過去,低聲道,“哥,你不要憎恨娘,我都難以接受,何況是娘。”

陶澄拿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他,随後無聲的苦笑一瞬,“我心裏只有疼,沒地方用來憎恨誰。”

李三回來,也不進營帳,只撩開一條縫道,“衣裳拿來了。”

“哥,你去吧。”陶澈口裏苦澀,“你滿身血腥味,叫他聞到了該睡不安穩。”

陶澄似是被說服,垂眸拿起剩下的半碗水喝了,這才起身走出去。

李長茂看着陶澄走遠,心裏替他難過的不行,他鑽回帳篷裏問陶澈,“我當初還在青樓裏看你哥和可人在一起,怎麽轉眼…”

“那個可人也是他喬裝的。”陶澈嘆一口,“從始至終,我哥只和他在一起。”

這大半天裏李長茂受了不少震動,他喃喃,“好像是個很曲折的故事。”

陶澄很快回來,就當另兩人空氣一樣,他半躺下身輕輕挨到輕陌身邊去,叫他的腦袋能依靠在自己小腹旁邊,仿佛是輕陌撒嬌埋首在他懷裏一般。

手指下的臉蛋終于恢複了溫熱,他這才擡眼看向陶澈,“你回去吧,爹娘指不定鬧成什麽樣。”

陶澈抿唇,眼裏似是驚慌,“哥,我今晚再來,牽輛馬車來。他還沒醒,你們總不能今晚就…就…”

陶澄看破他,“明日再來吧。我眼下不走,走之前,我會告訴你的。”

陶澈略微放下心,李長茂同他一起撤退,策馬回程的路上,他問,“遠走高飛麽?”

陶澈心煩意亂,嚷他,“你怎麽知道!”

李長茂笑嘆,“換做是我,我也要雙宿雙飛,雲游仙境去!”

三十八.

陶府裏一片死寂。

起初下人們一個個都瑟瑟發抖,尤其是當初被陶澄賞了金元寶的那幾個,回過味兒後肝膽劇顫,待悶聲把狼藉的庭院收拾幹淨後,他們又全都被趕回了偏院裏,盡好裝聾作啞的本分。

雙九也哭累睡着了,喬晴無力給他沐浴,只拿熱手巾把他一臉蛋的血水擦幹淨,白淨嬌嫩的皮膚上只留有淡淡的一道劃痕,是陶澄用指甲抓出來的。

陶老爺沒陪在一旁,大發雷霆後上了馬車不知去向。喬晴落的清淨,抱着雙九躺在床鋪裏愣愣出神,她半邊臉緋紅的腫起,不碰都疼,卻無心去尋醫來瞧瞧,只想閉上眼睡一覺,祈求醒來能看見陶澄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陶澈滿身滿心的疲憊,回來後見喬晴挂滿淚痕睡的沉沉,心裏也跟着一番痛楚,他靜悄悄的坐在墊腳凳上,高大挺拔的身量趴伏在床邊,背脊因着無助而彎成了委屈的模樣。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耳朵被輕柔的揉捏,他擡起頭,與喬晴哭紅的眼睛對上,一時間也紅了眼眶,“娘,再哭哥哥也不會回來的。”

眼淚更是決堤,喬晴壓着啜泣微微破涕而笑,“是不是傻,哪有你這樣安慰人的?”

陶澈垂下腦袋,小時候他的娘親就像這樣伏在床邊給他們講故事,哄他們入睡,他比他哥哥鬧騰一些,總是求着不夠不夠,總是還要再聽一個才肯睡,陶澄就攬下重任,要喬晴放心,說最後一個故事就由他這個哥哥來講吧。

陶澈沒能忍住酸楚,眼淚浸濕在床鋪裏,他用着低低的聲線掩飾住,“娘,你知道你關門出去後,哥哥都給我講的是什麽故事嗎?”

喬晴怔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講的什麽呢?”

“五歲那一年,他跟我講的全是輕陌如何好,比我乖,比我聰明,比我漂亮可愛,六歲之後到分開睡,他講的全是如何想念輕陌,那封信我都會背了,就因着哥哥每晚睡前都要念叨一遍:我亦是心悅于你,企盼相思相念不相忘,企盼朝朝暮暮享有你的笑逐顏開。”

喬晴無可抑制的發起抖,手心被陶澈捉去緊緊握住。

“娘,哥哥真的很喜歡輕陌。我們或許是做錯了,借口一個‘倒黴’毀了人家半生,眼下還要再尋什麽借口繼續去摧毀他們麽?”

喬晴不可置信,“他們是親兄弟,就如同你們一樣!”

陶澈摩挲順着她的手背,半晌才道,“沒人知道。而且他們不在乎,已經牽絆至此,還有何可在乎的,血緣只能加深他們的關系。”

“你也瘋了嗎?”喬晴一把抽回手,她因為激動而滿臉通紅,胸口劇烈的起伏,“他被丢去軍營,眼下已經被糟蹋成…”

“沒有!”陶澈打斷她,終于擡起頭抹了一把臉,“沒有。他跳進了糞水池滾了滿身污穢,叫人扔在河水裏浸了一夜,我們趕去時剛被拖上岸,全身沒一塊好皮,那雙手更是…”

第一回賣去青樓被陶澄救下,這一回又沒能得逞,喬晴似是認命一般,倏然嗤笑,心裏想着華葶道,是你在眷顧那孩子麽,我壞事做盡,你便要我的孩子去頂罪。

夕陽餘晖散在天邊,微風徐徐。

軍醫掀起帳簾進來,端着一碗香糯的米粥,“叫醒他吧,用一些再歇息,不然本是皮肉傷,還要再添一筆腸胃病。”

陶澄連忙應聲,他背靠在床柱上,擁起輕陌依偎在自己胸前,他低聲輕喚,“寶,醒一醒。”

軍醫不大自在,把粥放在一旁道,“藥也快煎好了,你待會兒出來端吧。”

輕陌睜眼就望見陶澄,他呆呆愣愣的支吾了兩聲,只覺得全身乏累又痛又沉,口裏也不甚舒坦,他哼道,“你…你昨夜,是不是趁我睡着,使壞的捅我嘴了?”

完全沒能想到會被這樣質問,陶澄不知如何開口,只将輕陌又擁緊了幾分。

委實難受,輕陌慵懶的合上眼,腦袋枕在陶澄的肩窩裏弱弱的兇道,“以後不可以這樣了,是我不金貴了嗎,還是你不疼我了?”

猝不及防的,臉蛋上倏然砸落連串的水珠,輕陌怔愣住,待聽聞到細細的哽咽聲才後知後覺,他一面琢磨着不至于吧,一面着急要擡手去哄,卻在肩背連番的酸痛裏看見自己雙手纏滿繃帶,目光再向下,發覺雙腿也如出一轍。

記憶慢慢回攏,昨夜的恐懼,掙紮,折磨仿若只是一場噩夢,現在他醒來了,窩在陶澄的懷裏享受他的溫熱和心跳,只覺得再未有一處能讓自己這樣安心。

輕陌垂下手捂在心口,腦袋親昵無比的朝着陶澄肩窩裏又蹭又拱,“本來心裏不疼的,叫你一哭,頓時抽抽着要我命。”

話還挺多,擰絞在一起的五髒六腑終是稍稍歸了位,陶澄一手輕捧住輕陌的臉蛋,指腹抹掉兩人混成一片的淚痕,“不哭了。”他喃喃着親吻住輕陌,疼惜至極,憐愛至極,“不哭了。”

喝粥也不安生喝,偏要你吃一口我才吃一口,兩人慢慢用完一碗粥,嫌不太夠,陶澄又出去盛了一碗,期間碰見林威,他問,“可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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