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慈善晚宴
慈善晚宴在十一月舉行,快到體育館的時候,透過商務車的玻璃車窗,可以看到外面下起了小雪。化妝師一手捏着祁白露的下巴颏,一手給他塗淺色的口紅,祁白露坐在後座一動不動,眼睛斜斜地望着窗外。收好工具之後,化妝師滿意地笑了笑,叮囑祁白露走紅毯之前都要維持好造型。
祁白露不吱聲,往椅背上一仰,披在身上的羽絨服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車裏的暖氣很足,可他還是把手往袖子裏縮,坐在他旁邊的男人忽然問道:“冷嗎?”
沒有任何回答,祁白露把頭扭向另一旁,看着一片片雪花貼上玻璃。車裏除了他們之外還坐了五個人,有司機,有祁白露的經紀人、助理、化妝師。他們兩個不說話,其他人更是屏住了呼吸不敢交談。
鄭昆玉仔細看了眼祁白露的臉,天色黑得很快,車裏沒開燈,祁白露的側臉隐在暗處,神情瞧不太真切。當着這麽多人的面,鄭昆玉不想多說什麽,于是擡手看了看腕表。司機在後視鏡中看到他的動作,連忙道:“鄭總,這就到了。”
過了一分鐘,車子平穩地停在了停車場,鄭昆玉率先推開車門下車。經紀人在他身後道:“鄭總,那我們等會兒帶着小祁過去。”
鄭昆玉對經紀人笑了笑,那笑很淡薄,鏡片後的眼睛更沒有笑意。他是個四十出頭的男人,雖然看不太出年齡,身上暮色般陰沉的氣質卻掩蓋不住。祁白露從另一邊的車門下了車,他本想轉身就走,可鄭昆玉站在那,分明是在等他,祁白露便繞過了車身,在鄭昆玉面前駐足。
“別惹麻煩,去吧。”鄭昆玉只叮囑了這一句。
還能有什麽麻煩,上一次他不過是在記者面前冷了臉。祁白露懶得應答,目光在鄭昆玉的臉上飄過,轉身大步離開。經紀人和助理都是比祁白露強壯的中年男人,他們及時跟上去,遠遠看過去,好似一左一右地架着人往前走。
紅毯安排在體育館的室內,他們來得早,路上沒遇到一個認識的明星。走紅毯之前,祁白露脫了羽絨服,自有助理接過了衣服。他穿着西裝走到背景板前給媒體拍,閃光燈接連不停,記者高聲喊他的名字,示意他往那邊看。
祁白露只覺得冷,草草應付了紅毯主持人。走下紅毯時,經紀人抱怨道:“剛才拍照的姿勢太僵硬了。還有,主持人問你對慈善的理解,你回答得太簡單了。”
“知道了。”
經紀人一邊唠唠叨叨,一邊挾着他到後臺的休息室,接受一家專訪。工作人員遞了臺本過來,經紀人看完臺本,劃掉了幾個問題。旁邊等候的記者笑道:“不行呀,這樣可沒剩下幾個了。”經紀人跟記者讨價還價,最後修改過的臺本被交到祁白露手裏,祁白露看到有幾個問題的後面打了叉號,都是戀愛相關的私人問題。
等攝像機對準了祁白露的臉,旁邊的經紀人在臉前做了個手勢,提醒他笑一笑,祁白露調整表情,微笑着對鏡頭打招呼。
前面都是中規中矩的問題,只有最後一個不好回答,記者舉着話筒問:“小祁喜歡什麽樣的女生?”
祁白露本來看着記者,這時轉動眼珠去看經紀人,經紀人點了點頭,祁白露頓了幾秒道:“溫柔一點的。”
記者笑眯眯地看着他,告別之前問他能不能合個影,祁白露說好,記者得了合照,又要了一份簽名。這樣的流程祁白露走過很多次,簽名練得行雲流水。記者最後握着他的手笑道:“你比《午後的少年》裏還要好看,騎腳踏車的那場戲我看了好幾遍,真想快點看到你的新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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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感受到了記者身上的真誠,祁白露放松地笑了,說了聲“謝謝”。
他笑起來比不笑的時候漂亮,眼含春水一般,攝像師便趁着這機會,又抓拍了幾張。經紀人預覽了照片,看得很滿意,因為公司一直希望祁白露表現得更有親和力。他才二十二歲,拍了三部電影便成為當紅小生,跻身二線演員。公司看他争氣,一心一意把他培養成“搖錢樹”。
下一位要采訪的明星遲遲沒來,他們便在房間裏小坐了片刻。攝影師跟經紀人是老相識,兩人随意聊了幾句。攝影師問他們怎麽來得這麽早,劇組給假了嗎,經紀人道:“這還早,請柬上說的是六點。”
“你們家小祁都紅了嘛。”
每年的明星慈善晚會都是争奇鬥豔的場合,各家不僅要搶紅毯的壓軸,還要搶合照的C位,攝影師以為他們也為了這個而來。其實經紀人不是沒動過心思,但這次大老板跟着來,他們最好還是低調點。于是經紀人模糊地笑了笑:“小祁正在風口浪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說的是前幾天,祁白露跟同組女演員的緋聞,當時祁白露不過是在給對方整理頭發,卻被挂在熱搜上整整一天。因為這件事,祁白露被鄭昆玉叫到辦公室罵了一頓。到底罵了什麽,經紀人不太清楚,總之祁白露在裏面待了很久,出來時眼睛是紅的。
鄭昆玉從不插手公司的經紀事務,那天卻換掉了祁白露的助理。經紀人帶了祁白露兩年,他再不喜歡祁白露,也對他有一些同舟共濟的感情。得知他激怒鄭昆玉之後,經紀人勸祁白露收收心,趁着鄭昆玉還肯在他身上花錢,多演幾年戲多賺錢。
當時祁白露擡頭盯着經紀人的眼睛,經紀人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以為他會拿起手邊的茶杯潑自己一臉水,或者罵自己不要臉的皮條客,以往這種事發生過幾次,他早被祁白露鬧得習慣了。
結果祁白露擠出了一個不冷不熱的笑:“你說得很對。”語氣聽不出是諷刺還是真心。
看他這麽通情達理,經紀人反而接不上話。明月落溝渠,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力,經紀人不由得有些可憐祁白露——一個人賺夠了錢,總會忍不住摸摸自己失去的良心,不過那點恻隐也就是抽根煙的時間,很快便被他抛到了腦後。
臺上音響放得很大聲,會場比祁白露想的還要吵。宴會開始之後,經紀人引着他來到了座位上,身後的觀衆席一陣騷動,有粉絲在喊祁白露的名字,祁白露回身打了招呼。鄰座的鄭昆玉正在跟一個朋友交談,看到他坐下,眼神遞了過來,祁白露卻只是跟經紀人低聲交談。
過了一會兒,經紀人離開宴會到後臺休息室,祁白露自顧自喝酒,鄭昆玉應酬完畢,看他并不主動說話,傾身過來道:“還在生氣?”
“沒有。”
鄭昆玉端詳着他的臉,等他的酒杯空了後,親自給他倒了杯酒。祁白露知道,這是給自己賠禮道歉的意思。他看了看推到眼前的酒杯,繼續看臺上的表演。鄭昆玉也去看表演,過了片刻,桌子下的手卻按在了祁白露的大腿上。
燈光盡數聚集在女歌手的身上,臺下的宴會桌籠罩在藍色調的陰影裏,只有桌上的十幾只玻璃杯子反射着一些亮,杯裏的葡萄酒呈現出濃郁的深紅。那只手并沒有動,祁白露的心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揉得顫抖起來,于是他抓住那只手,将它趕了下去。
這一回,鄭昆玉倒有些惱了。祁白露并不看他,手肘支在桌布上,單手抓起了酒杯,酒杯在手裏斯文地搖動。他這欲喝不喝的姿态,在鄭昆玉看來是頗有風情的,于是鄭昆玉的惱意煙消雲散,正經工作之外,他很願意看祁白露使小性子。
鄭昆玉拿起自己的酒杯,跟祁白露的酒杯清脆一碰,祁白露終于看他一眼。鄭昆玉把酒喝完,雖然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語氣卻軟了下來:“給你賠罪。”
祁白露這才慢吞吞吸啜酒水,片刻後道:“下次不要自作主張給我請假。”
鄭昆玉道:“劇組有人給你氣受了?”
“沒有。”
“不是不喜歡劇本嗎?”
“接這部戲是你的主意,又不是我的主意。”
“等你當上一線影星,就能任性地選劇本了。”
祁白露不置可否地瞧着他。
恰巧鄰座的一個男演員湊上來交際,熱情地叫了一聲“鄭總”,寒暄之後,直接問鄭昆玉最近有沒有新戲可以拍。鄭昆玉轉過頭,敷衍了幾句,餘光看到祁白露站起來離了座,鄭昆玉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祁白露吐出“洗手間”三個字,也不管鄭昆玉在嘈雜中有沒有聽清,徑直往後臺走去。
今天出發之前,他躺在床上,氣還沒順過來,鄭昆玉走下床簽了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回來放在祁白露的枕邊,說那是給他在慈善晚會拍賣的錢。祁白露拿起支票看了看,鄭昆玉解釋說,因為祁白露剛出道兩年,捐太多會引人注目,這樣剛剛好。祁白露盯着那幾個數字,被鄭昆玉翻過身體,臉埋進枕頭時,他的手裏還攥着那張支票。
冰涼的水流沖洗着掌心,祁白露稍稍放松了一些,一邊洗手一邊擡頭看鏡子。鏡子裏是一具在華服遮掩下,看不出瑕疵的皮囊。雖然跟兩年前一樣年輕,一雙眼睛卻已經變得陌生。祁白露看了好一會兒,水流從指縫間不停流瀉。
直到身後的隔間傳來抽水馬桶的聲音,祁白露回過神,甩着手伸到烘幹機下面,等手指變得幹燥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