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擦擦眼淚
他被人抱着放下來之後,急救推車的輪子嘩啦啦朝着一個方向滾,像是巨石滾動時發出的隆隆的聲響,祁白露在颠簸中短暫地醒了一次,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醫生高聲喊着走廊上擋路的人讓開,于是急救推車在光滑的地板上加了速地猛推,巨石隆隆滾動,像是即将就要朝西西弗斯碾去。
一大片黑暗重新碾了下來,祁白露不睜眼睛也能感受到一道冷峻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臉,一直跟着推車追過來。最後推車拐進了房間,那道目光也就消失在了牆角,被阻隔在了房門之外,他聽到一個有些尖利的聲音在遠處說:“鄭先生,你給病人做過催吐急救是嗎?當時病人的情況怎麽樣?服用藥物的時間有沒有超過四個小時?具體藥物類型是……”
鄭昆玉回答的聲音以及後面的聲音被新的聲音蓋了下去,有人掰開他的嘴巴檢查口腔,有人急聲喊呼吸困難,血壓過低……于是一只呼吸機面罩被扣在了他的臉上,還有人在給他的手臂進行包紮,大聲道病人需要立刻清創縫合……
祁白露試着睜開眼皮,那些半空傳來的聲音微微失真,最後變成了模糊不清的低語呢喃,蜜蜂振翅一樣嗡嗡地在耳邊響着,他沒想到會這麽難受,胃裏像被塞進去了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也翻不過身,讓他在此刻清醒的是手臂上傳來的疼痛感。
可笑的是——當時鮮血沿着手臂淌下來,他才知道自己暈血。于是手裏那把生了鏽的剪刀怎麽也拿不穩,無法再利落地割下去,他只能用毛巾抱住手臂,用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跌跌撞撞沖回卧室去拿鄭昆玉的安眠藥,扭開藥瓶瓶蓋的時候,他手臂上的神經生疼,手幾乎抓不住藥,十幾顆小藥片都從指縫間漏了下去。
他從來沒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過,也或許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機會了……祁白露不知道自己地上躺了多久,可能快要接近四個小時,如果他知道死是這麽痛苦的事,早知道還是一下子從陽臺跳下去。
或許鄭昆玉應該慶幸自己不會做飯,他的廚房從不開火,甚至連配套的鍋碗瓢盆都沒有,如果被祁白露拿在手裏的不是那把用來修剪花枝的極鈍的剪刀,而是換成一把菜刀或者水果刀,他進門看到躺在血泊裏的情人會更有刺激性。
祁白露倒是想哭,可是他根本哭都哭不出來,頭暈腦脹随時都要暈過去,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雙筷子挾着放在了油鍋裏煎着熬着,那雙筷子不停往自己喉嚨裏戳,一直捅到了胃裏,想把他整個人都給捅穿。好了,他現在真正被劈成兩半了,在床上被鄭昆玉折磨的時候都沒這樣難受,愛跟死到底哪個更令人難受。
醫生俯下身說現在要給他洗胃了,讓他做好心理準備,他迷迷糊糊地動了動嘴唇說了句什麽,但根本不會有人聽得清,于是那些手照樣在他身上忙碌,醫生用開口器撬開他的嘴。那根管子太粗了,他只想把它□□、吐出來,護士們按住了他掙紮的頭和手,祁白露越過護士的肩膀,看到鄭昆玉就在這時走了進來,他的腳上還穿着家居拖鞋,臉上的表情陰沉得可怕,站在那裏直直地盯着祁白露痛苦到扭曲的臉,眼鏡片在燈光下微微反着冰冷的光,祁白露在強烈的窒息感中,只想說的是:讓我死吧。
因為鄭昆玉發現他的時間稍微有一些晚,結束之後祁白露又吐了好久,最後人被推到病房,整個人是半昏迷狀态,鄭昆玉就坐在床邊看着他。他不說話,鄭昆玉也不說話,房間裏寂靜得難以忍受,吊瓶的點滴聲都能聽得清。
鄭昆玉就這麽一直盯着他的臉,過了一會兒,護士來給祁白露打破傷風,問鄭先生要不要去休息,這裏會有人照顧好。鄭昆玉繃着下颚一言不發,護士打完針也就離開了,走的時候帶上了門。
這樣情況下根本不能休息睡覺,只能苦熬,或許過了有一兩個小時,祁白露稍稍清醒了一點,他睜開眼睛,轉動眼珠去看旁邊的人,只見鄭昆玉靠在椅背上盯着他,雖然是平時衣冠楚楚的樣子,可是向後梳的發絲變得有些淩亂,神情還是很可怕。或許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捏在手裏玩玩的金絲雀差點鬧出人命。
“我早該知道的,你就是個瘋子。周效之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鄭昆玉冷冷地道。祁白露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現在太虛弱了,根本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鄭昆玉俯下身,低頭看着他道:“原來你媽是個瘋子,你是個小瘋子。”
祁白露的眼睛睜大了一點,聽到鄭昆玉提到媽媽時,他的心髒幾乎抽痛,胃裏又跟着翻江倒海地難過起來,他擡起那只沒有紮針的手去拍鄭昆玉的臉,結果一下子被鄭昆玉攥住了,鄭昆玉道:“你要真想死,怎麽不從樓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鄭昆玉的聲音發着狠,聽上去有些咬牙切齒,更将祁白露的手腕攥得疼,兩個人互相瞪了一會兒,祁白露緊抿着嘴唇,眼角有很淺的一滴淚滑下去,鄭昆玉立刻如避蛇蠍一般把他的手扔回了被子上。
過了好一會兒,鄭昆玉自己回答自己:“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讓我看到你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好脅迫我放手。你根本不想求死,想死早就摔斷脖子躺在樓底下了,你比誰都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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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如同撥動的算珠一樣清晰有力,鄭昆玉将一只手壓在祁白露的手背上,緩緩道:“你很好。我倒想看看,你有幾條命夠折騰。”
就在他要縮回手時,祁白露猛地抓住他的手,他的指甲都嵌進了鄭昆玉手背的肉,祁白露用氣聲道:“你為什麽這麽對我?!”
“那你呢?你又為什麽這麽做?你是啞巴不會說話嗎?非要用死來威脅我。”
“你滾!你是騙子,騙子!”
說到最後的時候,祁白露明顯情緒變得激動,聲音都變了調,他在病中本就脆弱得不堪一擊,被鄭昆玉這樣一刺激,差點又要吐東西,但是他根本沒有東西可吐了,伏在床頭,最後吐出來的只是血絲。
鄭昆玉坐在床邊,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一只手很快拿出紙巾給他捂住了嘴,祁白露垂着頭,過了一會兒,大滴大滴的淚落在鄭昆玉的手背上,鄭昆玉毫無預兆地怔了一下,像是第一次認識那晶亮的水珠是什麽東西。
鄭昆玉看着祁白露的耳垂,将他的一绺頭發掠到耳後,他用紙巾仔細擦幹淨祁白露的嘴唇,用一種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的聲調說:“白露……”鄭昆玉去瞅祁白露的臉,祁白露用了狠勁推他,他被傷透了心,一點也不想看到他,但是鄭昆玉還是不走,他立刻按鈴叫了醫生來給祁白露打止吐針,
醫生過來看到祁白露情緒起伏太大,跟鄭昆玉明顯是吵架了,建議鄭昆玉多照顧一下病人情緒,委婉暗示他最好先出去。鄭昆玉看出祁白露的确不想看到自己,沉默地轉身離開。
照顧祁白露的護士在門外等着,鄭昆玉跟這家私立醫院的院長有交情,護士看他推門出來就熟稔地叫了一聲“鄭先生”,鄭昆玉經過她旁邊停下,道:“記得,給他擦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