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背上小書包

據說當初蘇尚武入小學的時候,被蘇建之送去一次跑回來一次,不知道挨了多少巴掌。後來還是閑着的老爺子和他達成協議,他上課,老爺子窗外陪着,還得每天放學後買一塊紅豆冰棍兒。

“你哥那時候瞪着倆牛眼就看我呢,我彎彎腰躲起來,不出一分鐘,裏面從教室沖出來。賊精賊精,騙了爺不少好東西。”

本來蘇尚武和蘇尚雯自告奮勇的要陪着弟弟上學的,爸媽大可以悠哉哉繼續上學去,可老幺畢竟是老幺,上面的哥哥姐姐當初還是家人陪着去的,老幺入學全家出動便也不足為奇。

蘇建之用自行車推着蘇尚喆,後座坐着閨女,旁邊是推着桌子凳子的袁擁社,倆大人邊走邊聊,無非是比誰家的兒子最不聽話。

蘇建之說:“我家老大上學前也可淘了,換上的衣服一天就看不出眉眼。”

“大軍也那樣。走路專門撿旮旯,恨不得把所有洞眼兒都親自鑽一遍。你說,好好的路不走。”

“不過我家多多很乖,不像他哥哥姐姐那麽淘。今年才五歲多一點。”

“這麽小入學?”

“他媽讓先跟着跑跑。多多小,就大軍這麽一個玩的來的朋友。大軍在學校多照顧點。”

袁擁社扭頭吼:“聽見了沒兔崽子!?”

尚安琪在後面推着小桌子凳子,再後面跟着老爺子。老爺子屁股後面,是夾着袁大軍脖子走路的蘇尚武。袁大軍看看自家爹的方向,心裏憋屈的半死。他不和蘇尚武比,蘇尚武挨打再多估計也沒他挨的多。袁擁社的打招呼手段就是一句兔崽子+一巴掌。他要和蘇尚喆比,可這麽一比發現了一個哲理——貨比貨要扔,人比人要死啊。他爹什麽時候把他擱前梁上摸着他的頭誇過他?都是正騎着車呢後腦勺挨一下,老爹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兔崽子再亂動,扔你河裏去!

雖然“扔了”五六年也沒真扔河裏去過一回,可他腫麽覺得這麽桑心嗫?

“尚武別欺負同學。”

“我們倆玩兒呢。”蘇尚武緊緊胳膊,袁大軍掙了掙,沒掙開,也沒再做無謂反抗。見過武松打虎嗎?蘇尚武要是打他,頂多就算個武松打兔。

“算你運氣好,和我弟一班。以後哥罩着你,不準欺負他知道不?”蘇尚武攥着拳頭動了動胳膊,讓他看自己手臂上的小老鼠,“看見沒,肌肉!可有勁兒了,你要是不怕疼咱們試試。”

袁大軍看着他黑黝黝的瘦胳膊上那個強憋出來的肉疙瘩老郁悶了,他見過大年紀學生欺負低年級的,沒見過這麽明目張膽還裝得無限親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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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欺負也不行知道不?”威脅完了得給甜頭吃,蘇尚武特親密地摟着他的脖子說:“以後你就我弟,要是誰敢欺負你告訴我,我替你報仇。”

袁大軍倒是乖乖的一路上一句話沒說,可到了校園蘇尚武一松手,哧溜就沒影了。

什麽叫陰影,袁大軍終于找到自己的名字擠進教室時看見教室門口站着的蘇尚武就知道了。尚武拍拍他的頭說:“哪去兒了?剛點你名呢,我弟那呢,先坐他旁邊吧。”

袁擁社意料之中的一巴掌甩到他後腦勺上,“兔崽子野哪去了,趕緊坐好,爸上班了。”

“大軍大軍快點,就差你了。”常寶哈拉着腰半站不站的沖他招手。袁大軍掃了眼班裏,才發現平時一起玩的有一小半。可是他那張在他強烈要求下刷了黃漆身黑漆面兒的課桌,正安安靜靜的和蘇尚喆的小桌子親密地站在一起。

蘇尚喆挺開心的樣子,看見他過去就抿着嘴巴笑,一邊小酒窩甜的要命。袁大軍看看蘇尚武的眼神,再看看蘇尚喆的笑,最後還是決定安心坐下來。

小學入學也是相當精彩的,不乏有哭鼻子的,還哭的肆無忌憚,鼻涕眼淚流成四行。下面學生雖然有的想笑,也想給哭鼻子的人起外號編順口溜。可講臺上站着權威呢,一個個坐的筆挺,斜眼看着哭鼻子的同學,面上不動聲色,在心底慢悠悠的編排:哭鼻子大王王二強,跟着媳婦兒去買糧。路上遇見黃鼠狼,吓的尿了一褲裆。

蘇尚喆沒哭,光興奮了。第一天出門排隊排座位,他本來年齡小也不高,還很幸運的排到了第二排,一個老師随時可以盯着,托着腮可以看清黑板的地方(正式上課後他才明白,第一排第二排,也是吃粉筆末和老師唾沫的地方)。蘇尚喆在中間,一旁有了新同桌——一個叫蓉蓉的女孩子。長的一般,還有鼻涕。在蓉蓉将滑到上嘴片的鼻涕吸進口裏吞掉的時候,蘇尚喆決定和新同桌劃清界限,偷偷把桌子往袁大軍那邊挪了挪。

當然,并不是一切都合心意。新班級的班長沒有蘇尚喆的事兒,職務給了一個年齡最大,塊頭也夠大的男生。就連袁大軍這種人,都因為是大院裏的孩子王,都被班主任分了個體育委員。蘇尚喆為此很不忿,斜着眼睛看着個頭不算高的袁大軍一上午。

學校人多了,蘇尚喆可選擇的玩伴也多了。因為袁大軍的影響,這個看着文文靜靜的孩子下了課也是跟着一群人瘋跑瘋跑。爬樹爬牆爬桌子,搶女生沙包拔老師蒜苗挖教室牆角。總之一句話,除了跟着一群破孩子拿轉頭砸茅坑,他什麽也沒落下。小學生活精彩而忙碌。

其實夢想和差距總是有距離的,當現實照進夢想,那些美好的慢慢就變得不美好。興奮期過後,蘇尚喆發現上學并不是件那麽幸福的事情。第一,有了寫不完的作業;第二,不但要輪流打掃衛生,還要不定期的跟着老師去公社幹活;第三,考試不能拉在後面,小小的孩子有了壓力。第四,哪個缺心眼的小王八蛋發明的砸糞坑啊!!害得他在學校都不敢大便!

而這一切,都沒有蘇尚喆新出的外號對他打擊他。

随着時間流逝,孩子剛入學時的拘謹消失殆盡,更是變着花樣的耍壞。學校這片地方,自然不像在大院那般可玩的比較多。男孩子喜歡下課瘋了似的占廁所,或者偷偷在廁所外面往裏面扔磚頭塊。那時的茅坑還是挖出來的池子,自從蘇尚喆被便池裏的糞濺了屁股沒紙可擦,撅着屁股愣是不願意穿褲子,等到有人喊蘇尚武過來幫着一點點擦幹淨才穿褲子之後,就有人開始喊他“小白臉”,甚至有人在這之後加了“娘娘腔”。

群衆的力量向來都是巨大的,孩子們的世界也是向來不怕事情多的。一來二往,蘇尚喆“小白臉”的外號算是叫開了。袁大軍一開始聽見有人這麽喊就過去揍人,可他發現,拳頭在學校并不好用了,總是有那麽一群滑頭的人。他還沒擺好架勢,對方就叫着沖辦公室去了,大老遠就開始喊:“報告老師,袁大軍又打人啦!”

結果不言而喻——他作為體委,要團結同學,不然就摘了他的官帽。

孩子最重要的是什麽?權威和榮譽。袁大軍沒什麽其他的天分,就是領導孩子上面還有點模樣。體育委員雖然不如班上那麽給力,但最起碼有一些時間他還是一言九鼎的。他若是丢了職位,那就什麽都不是了。

孩子們是記仇的,自從有那麽幾個人開始這麽喊,蘇尚喆就迅速的退出了他們的隊伍,下課出教室的時間明顯少了。哼,一群大鼻涕蟲,誰願意和他們一起玩呢?可越是安靜,起哄的人就越多。

孩子的心理也是微妙的,微妙到袁大軍後來回憶起來,都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麽心理和同學一起往蘇尚喆桌子上刻上“小白lian”兩個字加一個拼音的。反正蘇尚喆背着幹幹淨淨的小書包出現在教室時,袁大軍正拿着小刀在一群孩子的嬉笑聲中奮力刻下最後一個字母“n”。蘇尚喆的出現讓袁大軍的手一抖,小刀撬掉了一塊漆了黑漆的木頭,那個n變成了一塊傷疤。

袁大軍想溜,被常寶很不仗義的一把推回原處,還狀似很仗義的說:“大軍你真不地道,往朋友桌子上刻這東西。”

其他人都哄笑着跑開了,留下袁大軍這個同桌還要坐在一旁,眼睜睜的看着蘇尚喆坐回座位。常寶點着袁大軍刻上的字讀:“小白,l-i-an臉,小白臉。”

袁大軍伸胳膊要打,常寶已經跑到蘇尚喆身後,咋呼說:“袁大軍還說要刻娘娘腔!”

蘇尚喆沒哭也沒罵,一群等着看熱鬧的人都有些失望。

尚喆盯着那一角看了很久,面無表情,然後扭頭看向他。那眼神真狠,狠到袁大軍覺得,他和蘇尚喆的友誼,咔嚓,幾乎就要被砍斷了。

他的感覺是對的。那個學期剩下的一個月裏,蘇尚喆一句話都沒再和他說過。上課也不會把手伸到他的桌肚子裏和他玩別手腕了,也不會和他一起偷偷玩捉來的蟲子了,也不會什麽時候摸出來一顆糖果給他吃了,更不會把手藏在桌肚子裏用軟軟的手捏他的手指,說實話,捏的很舒服。

說不後悔是假的,袁大軍試圖和他和好,可人家不理他。袁大軍還依舊每次上學都跑過去找他,然後再一起折回來。可蘇尚喆從自己上學變成讓蘇建之送了,坐在橫梁上連個正眼都不賞他。蘇建之試圖讓袁大軍坐在後座一起載學校去,尚喆二話不說抱着車把瘋了一樣搖晃,只要是後面坐着袁大軍愣是不讓走,蘇建之伸巴掌也不行。

路上蘇建之問:“多多和大軍吵架了?”

尚喆緊抿着小嘴,大眼睛裏就開始泛淚花。蘇建之趕緊騰出一只手撫摸他的頭,安慰道:“不問了不問了,多多別哭。等不氣了再和他玩。”

袁大軍曾經偷偷找了墨水想把那幾個字塗了,剛要動手就被蘇尚喆發現了。小家夥什麽都不說,小臉兒繃的什麽似的,但眼神那叫一個兇狠,瞪得袁大軍最後也沒敢下手,讪讪的問:“我把他塗沒了行成不?你可別再瞪我了,怪害怕的。”

回答他的是蘇尚喆蓋上去的課本和半個後腦勺。

那個期末蘇尚喆一努勁兒就考了班級第一。蘇尚喆繃着小臉兒站在講臺上,領了一張獎狀,還有一個對孩子們來說頗為珍貴的鐵皮文具盒。上面印着騰雲駕霧的孫悟空,地上是紅花綠草垂柳樹,彩色的,真好看吶,一班學生都看直了眼。第二名是班上一個成份不好,不怎麽說話的小男孩兒孫小兵,也才得了五個本子一杆鉛筆而已。

袁大軍那群搗蛋鬼,眼巴巴的看着前五名上臺領獎,羨慕得眼睛都紅了。文具盒多珍貴啊,供銷社裏面都是放在最高的地方,怕小孩子偷走了,一個文具盒可以買好多個燒餅呢。

蘇尚喆十分淡定的從講臺上下來,有男孩子探頭說:“哇哇,是《大鬧天宮》诶!”(1961-1964年,動畫片《大鬧天宮》由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制作,分上下兩集。角色有很濃重的中國色彩,經典動畫,有興趣可以回顧一下。)

“看他的金箍棒,好厲害。”

“快看快看,草裏還有個螞蚱!”

“真好看。蘇尚喆,讓我看看裏面呗。”還是常寶臉皮厚,都忘了曾經給人家起外號了。

蘇尚喆還算友好,遞過去給他看。幾個男生圍着一個鉛筆盒研究了一遍,還發現了裏面盒蓋上的乘法口訣表。倆字兒——羨慕。

袁大軍不忍受零落,沖着人群喊:“手輕點兒,別把鉛筆盒捏扁咯。”

“袁大軍你就別加岔了,人家都不稀罕理你。”

袁大軍漲紅了臉看蘇尚喆,問:“多多,你那鉛筆盒收起來,他們手重,別讓人那畫磕花了。”

蘇尚喆低頭看自己的獎狀,覺得上面“第一名”和“五好學生”格外的順眼。當體育委員有什麽了不起啊,還不是倒數?

“拿來拿來,別玩壞了。”袁大軍把鉛筆盒奪過來,放到蘇尚喆桌子上說:“給你,裝起來不讓他們看,他們之前還欺負你。”

“且,他桌上的字還是你刻的呢。”有人插言。

袁大軍虎着臉瞪眼掃過去,晃了晃拳頭。

“一會兒我幫你搬桌子吧,你哥還來接你不?”繼續獻殷勤。蘇尚喆開始收拾書包。

“哈哈,人家不理你吧。蘇尚喆,你今年得幾張獎狀了?”

“兩張。”

男生看着袁大軍笑,瞧瞧,人就不理你。

袁大軍一捋胳膊動手,“走,我幫你搬桌子。”

蘇尚喆趕緊摁住,扭頭沖門口進來的高個子說:“哥,你給我搬。”

一群調皮的學生哈哈大笑,袁大軍有一次漲紅了臉。

那個期末那群調皮蛋們在蘇尚喆一次又一次的第一名和老師的誇獎,以及蘇尚喆所屬稀罕物品大方的分享後,慢慢的把“小白臉”給淡忘了,那三個字袁大軍最終還是偷偷用墨水擦了,卻發現刻上去的東西即使塗了墨水,也還是無法還原。

放假那天蘇尚喆是牽着蘇尚武的手走出校園,背包裏放着紅紅的獎狀,走過袁大軍身邊時依舊那麽幹淨,也依舊連個正眼都沒有賞他。而更悲哀的還在後面,新學期開學學生最開始是自己随意挑座位的。蘇尚喆遠遠的把自己的桌子搬得遠離了袁大軍,和那個他偷偷告訴過他不喜歡的那個大鼻涕蓉蓉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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