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間小房子
蘇尚武回家了,帶回來兩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一臺索尼14英寸彩電,一臺還算小巧的長方體收音機,蘇家客廳擺着的那個不怎麽有臺的小黑白被換了下來,老爺子屋裏也多了一臺收音機。
尚雯出國的夢,最終因為她蹩腳的英語宣告失敗。現在她這個文藝女青年開始游走各地,她學着蘇尚武下鄉,去北京去上海,去烏魯木齊。尚武回家的時候,她正好從貴州體驗過讓人揪心的貧苦生活回來,黑不溜秋的像塊煤炭。
尚武身上有了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是尚喆喜歡的男子氣概,他已經能和父親聊着天對飲了。尚安琪在廚房和客廳穿梭,每次端着菜出來都不忘唠叨一句,“建之,孩子剛回來累的要死,你別老和他喝。”
“哎呀爸,您可少喝兩盅吧。”
“劃拳!唉,熱鬧吧熱鬧吧。”
“多多,幫我端一下湯。”
尚武主動講了自己的生活,做目前最賺錢的服裝生意,在上海開了一家店,專門做批發倒手賺差價,已經小有財産。将來的計劃,回家,貸款開商場。先主打服裝,後期可能轉到餐飲,主要看前期資金回攏。
他當然是報喜不報憂的,他說的店,其實只是二十來平的一間租處,貨物堆成山。但有一點,确實掙錢,每天天南海北的人從他那裏走出去服裝收益就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他略去了在上海最艱難的一段時間。他曾經甚至吃不起飯,撿過路邊攤別人剩下的飯。他不去發廊剪發,要去老城區的小胡同裏找擺地攤的剃頭匠,因為便宜。可如今他吃過的所有的苦,都變成了身上的魅力,成熟而自信。他對未來有着明确的規劃,且相信憑借自己積累的經歷和經驗,能夠一舉成功。
“別光想着生意,談女朋友了嗎?”尚安琪終于忙完出來,一口菜不吃就開始自己關心的話題。
尚武打哈哈,轉頭問尚喆,“多多呢,往前都高三了。有喜歡的女同學嗎?”
尚安琪一巴掌拍過去,“你弟才多大,別把人教壞了,咱家就這麽一個聽話的。你和你妹我是不指望了,主意頭大得很。”
尚雯伸手捏弟弟的臉,“還真是,多多怎麽看着都長不大呢?不過女生最喜歡這種調調了,好捏還養眼。”
“哎呀,多多都十六啦,我總還覺得是小學生。”尚安琪感嘆,“日子過的怎麽這麽快?”
“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告訴姐,姐把她寫到小說裏讓她當女主角。”
尚喆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們班的女生都管我叫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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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姐姐群裏發展一個也是可以的,多多不能嫌她們老……哎喲!”
尚雯的話沒完就挨了母親一巴掌,外帶揚着手的恐吓。
彩色電視裏正在熱播《八仙過海》,曾經黑白灰的電視屏幕因為有了色彩變得十分鮮亮而有吸引力。即使這樣,蘇建之兩口子和老爺子稀罕了兩眼就轉移到子女身上。他們錯過了兒女快速成長的歲月,尚武離開的這些年,他們甚至不知道下一秒他會在哪個城市做哪些工作。尚雯潇灑走四方了,他們不知道她路上會偶遇哪些人?會不會遇到壞人上當受騙?會不會不小心丢了錢包。他們的快速成長讓幾個人恐慌又無可奈何。
老爺子最淡定,看着精彩的電視,還能問大孫子外面的變化。每說到一處新奇的,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些快速變化的城市,讓這個走過饑荒走過長征的老人應接不暇,根本不能确定孫子口中的奢華和商業市場的生機勃勃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
“正好,咱們老房子也沒賣。市政搞拆遷,那個三十平的小房子,聽人說能多分十來平呢。尚武回來可以先住着。”
“那我呢?”尚雯抗議。
“你住家裏,一個女孩子住外面多危險。”
“咱媽就是偏心眼兒。”
老房子對一家人的印記太深刻了,從蘇建之那時候,一家人就生活在那一方小房子裏。那裏喂過蘇尚武的蠶,養過尚雯的小雞,養過老爺子的八哥和老貓,還圈過尚喆的兔子。
尚武興趣高漲,不顧天黑,拉着弟弟非要去老房子看一看。他曾經在自己床位的旁邊摳掉一塊磚頭,在裏面藏了一本連環畫,不知道還有沒有。
這樣懷舊的事情尚雯當然不會錯過,撺掇了父母和老爺子之後,挽着老爺子的胳膊出了門。
說是去看老房子,其實是一家人一起踩大馬路。不管是憶苦還是思甜,一家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
這邊的房子都是新建不久的,道路規劃後寬敞的很。路上有晚歸的工人,經過時留下一串自行車的鈴聲。摩托車已經成了市民的新寵,有些錢的年輕人,大半夜的依舊嚣張的在街道上左沖右突,毫不掩飾青春的張揚。很意外的,一家人還在路上看到了一輛桑塔納,不知道是哪個富商或者是領導,在夜裏還和他們這一家平民一樣四處游蕩。
房子租出去過一段時間,因為拆遷的消息放出,這裏住着的人已經搬走了。裏面還算整潔,租客搬走的時候尚安琪專門來這裏打掃過。住了半輩子的地方,感情總是最深的。十瓦老燈泡讓屋子看起來很灰暗,尚喆總覺得記憶裏的房間要亮堂很多。
“那時候經常停電,點個蠟燭放的高高的寫作業。媽,你還嫌浪費不讓我熬夜看書。我的文學細胞差一點就被你扼殺掉了。”
“得了吧,你還文學細胞!你和你哥最壞,好好的蠟燭都加熱化成一坨,說是捏什麽老虎。”
“我記得大軍在咱家牆上寫過字呢。”尚武随口說。
“不知道,這麽多年了也沒個消息。”
“去鄉下就沒回來過?”
“你爸學校有那邊的學生,還專門讓人家跑了半個鄉問過,說是回去沒呆兩天就走了。他們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那不是他表哥家嗎,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可真有意思。”
尚喆走到窄窄的陽臺上,無法想象這般狹窄的陽臺,曾經竟然養了一籠兔子,還放了竈臺和水缸。他和袁大軍曾經蹲在兔子籠邊談條件。袁大軍的話還很清晰,他說,我以後不欺負你了。多多你真厲害,這麽稠的字都會寫。
蘇尚喆打開燈,彎下腰找了好一會兒,才在那些已經斑駁的白灰牆上找到了模糊的字跡——以後寶正不qi負多多了!“qi”被劃掉,上面是一個醜醜的“期”字。
蘇尚喆看了很久,有那麽一刻,很奇妙的,心裏竟然疼了一下。他也終于面對這樣一個事實,那個口口聲聲保證會給他寫信的大黑,也許真的不會回來了。
一家人在老房子裏掃蕩了很久,最後尚武在廚房最高的那塊隔板後面找到了一口火鍋。蘇建之很早之前找鐵匠打的燒炭火鍋,中間喇叭狀的小煙囪還頑強的站着。蘇尚武挺興奮,他對老東西有着一股發自內心的熱愛,不管是哪方面的。尚武提着落滿灰塵的老式火鍋準備回家時才突然間問:“多多呢?”
“去大軍那院兒了,那邊據說也要拆。”
“你們先回,”尚武那東西遞給尚雯,“我去找他。”
這邊的人搬走了大半,街道上的路燈有些已經壞掉了,路面似乎也變得坑坑窪窪。記憶中他和袁大軍無數次騎着自行車走過這裏,從來不覺得路面颠簸。是人長大了開始關注周邊的不便,還是路面真的在時間的光影裏一點點老去?
一樓那間小房子依舊緊鎖着,上面的灰塵緊緊的将鎖頭包裹着,看得出,很久沒有人動過了,哪怕是摸一下。
蘇尚喆靠在門上坐了一會兒,心裏很平靜,腦子很空白。他一點也不傷心,但也并不開心。時光似乎遠去了,又似乎本來就該這樣的。他也不明白自己執着的來這裏,是為了等袁大軍出現,還是來看這座他曾經來過幾次,吃過幾顆葡萄選過兔子的快樂童年地。
不知過了多久,輕緩的腳步聲傳來。蘇尚喆平靜的心裏忽然就波瀾了一下,然後他聽見蘇尚武說:“多兒,該回家了。”
“放心吧,袁大軍那小子肯定找地方發財去了。大活人能去哪兒啊?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蹦出來了。”
“嗯。”蘇尚喆想起袁大軍的大圓臉,笑了笑說:“還真沒人費勁去拐騙他,要錢沒錢,要色沒色。”
“就是挺聽話,拐去大山做個倒插門也不錯。”尚武語氣憂郁。
尚喆想着袁大軍頂着大黑臉,趕着毛驢走在山道上的情形,忍不住笑起來。
尚武看看手表,已經是快要夜間十一點,市區的夜還是退去噪雜變得安靜。回去的路上經過一處公園,在門口竟然還有幾個人逗留。因為大家打扮都很新潮,喇叭褲,中分的發型,讓尚喆不免多看了幾眼。尚武摟住弟弟的肩膀隔開他的視線,随口問:“高中課程還跟得上嗎?”
“還行,就是……”
尚喆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吵鬧聲打斷了。一群穿着警服的人拿着手電突然出現在安靜的街道上,剛才還聚成堆的人迅速的散開,有人速度快,騎着自行車成功落跑,有人反應慢,被戴上了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