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枚肩章
蘇尚喆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他該和那些人一樣被關進監獄裏。他不敢告訴家裏人自己會做那樣的夢,而夢裏竟然是一個男人。他不敢告訴家裏人街上有帥氣男人微笑着走近時他會心跳,他想讓袁大軍回來,被他擁抱。
蘇建之帶着兒子跑遍了市區的大小醫院,蘇尚喆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瘦了下去。他不再笑,那雙眼睛也不再水靈靈的轉來轉去了。他開始抱着膝蓋坐在床上發呆,甚至對課本沒了興趣。如果放在之前,耽誤一節課蘇尚喆也是不肯原諒自己的。而現在,尚安琪說,先幫多多休學一年吧,他竟然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蘇尚喆在想一個嚴重的問題,他不想也不敢告訴家裏人。如果媽媽再也不願意抱他,一家人再也不願意親近他,大家都遠遠的躲着他,他又該怎麽辦呢?
蘇尚喆的“病”在一場轟動半座城市的自殺事件後到了最嚴重的階段。死的人蘇尚喆見過,就是那夜被抓進去後見到的那個很清秀的男人。男人死在公安局對面,是從對面那座五層樓的頂樓跳下來的,據說死時眼睛還瞪着公安局的方向。
傳言向來是可怕的,蘇尚喆聽說那天竟然逃了課,跑到了那裏坐了半天。現場被清理過了,水泥人行道上還有一片被沙土故意埋掉的血跡。蘇尚喆坐在花池邊對着公安局的門看了很久,最後是被急得差點報警的一家人找回去的。被找到的時候他的手指已經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
蘇尚喆焦躁、憂郁,控制不住地啃咬自己的手指,盡管那雙手已經被尚安琪層層地包裹起來。蘇尚喆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拒絕尚安琪他們靠近。蘇建之請了醫學院的熟人過來,可似乎越多的人用觀察病人一樣的眼光看他,他就越焦躁。
尚安琪這個地地道道的市裏人,竟然想到了學農村跳大神的燒紙灰給兒子喝,既然是身體沒問題器官沒問題,那肯定是被什麽邪門的東西給纏住了。袁大軍的突然出現,就是在蘇家人仰馬翻的時候。
蘇建之送走另一個醫學院的老教授,門口老教授說:“小孩心裏應該藏着什麽事兒,身體上沒問題,可耐不住心裏不通透,肯定也跟着掉肉。若真不行,找個搞心理的給敲敲,說不定排解開就好了。”
“能請早請了。你不知道,多多脾氣有多倔。他不想開口,誰都說不聽啊。之前請了個,咱們市裏頭有名的,越問他越傷自己。人家說,再好的技術,也得孩子配合才行。還說……唉,我這幺兒子從小疼大的,能往精神病院送嗎?別說是沒毛病,就是真是那毛病我也自己個養着。”事實上已經有醫院給做出抑郁症的診斷,還給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藥。老爺子不讓吃,他們夫妻也不敢讓吃。那些要安定作用大,吃得多了肯定要出事。
“多排解排解,會好的。”
袁大軍站在不遠處,戴着一嶄新的軍帽,一身綠色軍裝,扣子在陽光下有點閃光。蘇建之扭頭準備上樓,袁大軍咧着大嘴笑着喊:“叔。”
蘇建之掃了一眼,心想這哪個部隊的,大白牙一呲可真夠憨實。腳都進了樓道了又猛地倒回去,疑惑地問了句:“大軍?”
“嘿,叔,多多呢?”
蘇建之看着已經蹿得估計超過一米八的袁大軍鼻子有點酸,他嫉妒了。這犢子怎麽就越長越結實,自己家那個怎麽就總出事兒呢?本來就白,現在瘦得胳膊上都能看見青筋了。
“叔,多多呢?”
“家呢。”蘇建之抹抹眼角,過去拍拍袁大軍的背。賊孩子比他還高,賊孩子還活着呢,比他的多多健壯的多的多。賊孩子,招人嫉妒!
袁大軍想過很多次他和蘇尚喆的再遇,他覺得蘇尚喆一定會跳起來揪着他的耳朵說,王八蛋不給我寫信!王八蛋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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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尚喆,他的多多,肯定會哭得哽咽,然後再想辦法揍他一頓。袁大軍都做好胳膊被掐紫耳朵被拽紅的準備啦。
可袁大軍沒想到,踏進蘇家的時候那個美麗得仿佛生活中也是在舞臺上的尚安琪哭哭啼啼,還不敢太大聲,捂着嘴巴躲到離卧室最遠的位置。蘇尚武在抽煙,蹲在陽臺上不知道在做什麽,看見他進來愣了一下,半晌才擡擡頭。尚雯因為弟弟的事情回了家,陪着老爺子坐在沙發上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全家的低氣壓,袁大軍還以為一家人幹架了呢。雖然別人不怎麽理,自己還是呲着白牙沖着每個人的方向笑了一遍,然後目光投向蘇建之,“多多呢?”
“屋呢。”蘇建之不願承認自己兒子腦子出了問題,嘴巴張了又合,嗫嚅了半天才說:“他最近心情不好,不願意和我們交流。大軍一會兒進去啊,好好和他聊聊。他要是鬧脾氣……他要是鬧脾氣是好事兒,你多哄哄。”
尚安琪帶着濃濃鼻音的聲音傳過來,“大軍,你好好和他聊聊,多多心裏悶了好多事……問不出來……”說着又想哭,幹脆背過臉去。
蘇建之說的不清不楚,袁大軍點頭都應了,放下提包跟着蘇建之就往裏面走。蘇建之推開門看了看裏面,見尚喆安安靜靜的趴在窗戶上,這才放袁大軍進去。
分開應該已經兩年多快三年了,袁大軍看着縮成一團的小人兒,忽然覺得似乎沒分開過,不然眼前這個人怎麽這麽小呢?好像都沒有長大。
袁大軍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窗邊的人竟然像什麽都沒有察覺。袁大軍湊過去坐在床邊,又等了半天見他還是沒反應,終于忍不住爬上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蘇尚喆扭頭,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半天都沒有下一步動作。
袁大軍看着他瘦下去的兩頰,還有脖子上隐隐可見的血管心疼了。人咋這麽瘦呢?瘦的眼睛更大了,卻也變呆了。
“多多,咋的了?誰欺負你了?”
袁大軍伸手碰了碰他的臉,就碰了一下,那種陌生感瞬間就消失了。皮膚是溫熱的,小孩兒還好好的,就是變得更像洋娃娃了。只不過這個洋娃娃不太招人喜歡,最起碼袁大軍很不喜歡。
“多多,是不是在學校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報仇去。”袁大軍見他愣愣的,勒緊上臂的衣服讓他看自己的肱二頭肌,“瞧瞧,練出來的,現在誰想幹過我可得付出點代價。你知道不,我在我們新兵連回回體能測試都是第一,我們連長還準備把我調過去呢。”
袁大軍從兜裏摸出一對肩章和領章,在手裏摩挲了一會兒拉過多多的手放他手裏,扒拉了一下頭發滿足地笑笑說:“問連長要的,他還不樂意給。我說我得帶回去給我弟呢,我答應給他寫信,可出來兩年多了都沒寫,回去他該不理我了。”
袁大軍舉手發誓:“我可不是故意不寫啊,我都想很多回了,起先是不知道寫啥,後來寫了寄出去一回又被退回去了,說是地址錯誤查無此人。再後來就各地跑,上面讓去哪兒訓去哪兒訓,那段時間太累,就是修整一兩天也都洗澡睡覺了。”
“你看看,我可寶貝了。屋裏好幾個一起脫離新兵連的兄弟都想要回去作紀念,連長都沒同意。”袁大軍拿着多多的手指讓他摸布質,“好吧。你再摸摸星星,你肯定喜歡。背面還有背面,印着我編號呢。0326,哈哈,和你生日是一天!巧吧!”
蘇尚喆眼睛在肩章上停留了很久,下意識的想把手指頭塞進嘴裏咬。起先袁大軍還不明白,等蘇尚喆沒痛感似的咬出了紅肉趕緊一把拉住夾自己胳膊下了。
“想吃肉?咬我的吧。”袁大軍把自己粗糙的手指頭伸過去,不客氣地塞進蘇尚喆神經質地磨牙齒的嘴裏。
可真疼啊,袁大軍沒想到他會真咬。每次也不見血,可一點一點往下撕皮一點也不好受。那小白牙看着也沒啥不一樣,怎麽那麽利呢,刀片兒似的。
“嘶,咬疼了。”
吧嗒,一大滴眼淚留下來,砸在蘇尚喆手中那對肩章上。吧嗒,又是一滴。蘇尚喆啃手的動作漸漸慢下來,終于咧開嘴大哭起來。
袁大軍笑笑,就勢把人抱起來擱懷裏了。別說,人好像比一起上學的時候輕了。袁大軍看着他脖頸哭得一跳一跳的青筋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他在這城市沒什麽可惦記的人了,要不是當初答應了十三歲的多多要回來,他也許自那時就和這座城市揮手作別了。
蘇尚喆對袁大軍來說是陪了他一個小學一個初中的好朋友,好弟弟,好同學。反正就是親,要是誰惹了他,袁大軍肯定要第一個跳出來揍人的。要是蘇尚喆說想吃他的肉了,呃,可以給他先磨磨牙,稍後再給買豬肉吃。
袁大軍摸摸蘇尚喆的背,淨是骨頭,抱的緊了都硌手了。
“瞅瞅,淨剩排骨了。”
“嗚,大黑……”
“咋不理叔和尚阿姨了,你瞅瞅他們一夥兒愁的,我還以為家裏幹仗了呢。”
“嗚嗚……”
“哭吧哭吧。”
尚安琪推開門縫往裏看了看,指指一旁桌子上還熱着的小米粥沖袁大軍努努嘴,眼神很欣慰的樣子。
人心是件很奇怪的東西。袁大軍沒出現的時候,他是出現在尚喆的春夢裏。他恐慌、害怕、認為自己是可恥的。可當袁大軍出現在面前,吻着熟悉的,甚至更加濃烈的男性特有的體味,聽着他的聲音,被他抱着,竟然讓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