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如果
雨依舊不大,淅淅瀝瀝的下着,卻讓這個夏夜格外的冷。林峰緩過來坐起來,哆哆嗦嗦的說:“我們不會在這裏凍一夜吧。”
“不會。”蘇尚喆眯着眼睛努力觀察四周,從下往上看,才發現陡坡坡度很大,想這樣爬上去并不容易。
“我們繼續往下滑?”
“你不要命了!山體滑坡的話,連墳都省得挖了。”
林峰沮喪,“現在怎麽辦?”
尚喆也不知道怎麽辦。站起來拽着小樹往上爬,腳下石頭太滑,膝蓋砸在石壁上生疼。
“別爬了,真摔下去怎麽辦?”
蘇尚喆試了幾次,手掌都被細小的樹枝磨出了血,最後只能作罷。
“沒事,咱們聊聊天,一眨眼功夫就天亮了,會有人找來的。”
蘇尚喆嘆口氣只得坐下。林峰在自己身上尋摸了半天,掏出一盒火柴,摸出來一根點着用手攏着,火光将盡的時候嘆了口氣說:“咱們倆像不像賣火柴的小女孩?”
蘇尚喆一掌把火柴盒奪過去,想要生一堆火,摸了半天才發現竟然沒有了!沒有了!
“最後一根。”林峰說。
蘇尚喆聽見自己牙齒摩擦的聲音,咯吱咯吱的響。
“反正一根火柴,到處都是水,咱倆也點不着火。”
這似乎是事實,蘇尚喆鼓鼓腮幫卸了勁。
有動物的叫聲傳過來,隔得遠,聽不清楚。他們心裏清楚,這山裏說不定真的有狼。即使沒有狼,有一條野狗毒蛇什麽的也夠他們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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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沉默了很久,久到似乎下一刻就該天亮了,林峰突然說:“如果明天咱們就死了,你最遺憾的是什麽?”
見蘇尚喆不說話,林峰顧自說:“我最遺憾的,是沒有活的有模有樣讓那個人看看。他老婆,後來的老婆,指着我的鼻子說我不要臉,說我這種人就要出門被車撞。”
林峰慢悠悠的說着,像是說着別人的事情。
“他就站在旁邊呢,還要做出維護老婆的樣子,可正值可深情了。”林峰聲音啞下去,“要不是看她是個孕婦,我真他媽的就動手了,真的!我當時就想,打吧,讓他兒子陪葬。可是看着他那眼神又覺得不值得。那眼神,就像我是垃圾桶裏爬出來的垃圾。呵。”
林峰長長吐氣,“我爸媽雖然讨厭我,可我沒出去的時候還是讓我回了家。他們連路人都不是,何必白搭上一條命?”
“你呢?我剛才翻下去的時候竟然發現腦子裏沒人可想了,只有我自己,真失敗。你呢?”
“我?”蘇尚喆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緩緩道:“我其實,沒什麽遺憾。不,我遺憾,還沒來得及孝敬我父母爺爺。還有我哥和姐,他們對我很好。”
“我就知道你幸福。你不主動跟別人交朋友,卻從來都不讓人覺得你寂寞。我家裏就我一個,獨生子。我爸知道我這毛病的時候差點把我打死,要不是我媽攔下……我長那麽大,第一次挨打,被打的幾天都下不了床。家裏親戚都屬王八的,慫恿着我爸媽把我送精神病院。後來我說,媽,我聽您的話複課考學,考個好學校給您長臉,可我要是考出去了,你們也別再管我了,學費我自己掙,哪怕去賣血呢。若是還受不了我這毛病,覺得後悔生了我,就當沒生過我。”
“他們同意了?”
“我爸讓我從樓上跳下去,窗戶都打開了,推搡着讓我跳,我偏不跳。我後來住校,沒人願意和我一個宿舍,我自己住。我媽給我錢。咬咬牙考了學,就出來了。”
林峰臉上濕漉漉的,一滴一滴的水順着下巴滴在衣服上消失不見。尚喆忽然就覺得自己是那麽幸運,幸運到有那樣好的家人,還有那樣好的同學。他說,“你媽媽還是愛你的。”
“呵。”林峰短促的笑了一聲,不知道是笑自己還是笑尚喆那句話。
蘇尚喆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雨水淚水混着不停往下流的林峰,他一直覺得林峰是個沒心沒肺每天都快樂得不得了的人,沒想到經歷的卻是他連想都想不到的。這些話不知道壓在他心裏多久,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一個人可以放心的傾聽。
“哧溜”一聲,林峰把鼻涕吸回去問:“你和袁大哥到底怎麽了?”
“你這個時候還這麽三八。”
“那是,我本性嘛。”林峰沖一旁擤鼻涕,把手上的鼻涕抹到一旁的石頭上,最後竟然還往自己褲子上擦了擦。擦幹淨手才甕聲甕氣道:“多不公平啊,我覺得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同伴吧,掏心掏肺的,你倒好,一句他喜歡女人就把我打發了。”
“你就不怕?”
“我有什麽好怕的,我這樣怎麽了?誰也沒有妨礙,也沒威脅到哪個人。誰要拿我這毛病說事兒,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其實林峰第一天見到蘇尚喆就有點懷疑了,看一個人是不是同不是看外表,而是看他注視另一個男人的眼神。袁大軍幫蘇尚喆搬東西的時候蘇尚喆的眼神都是摻了蜜的,甜到濃郁。袁大軍跳上去給他鋪床幫他放東西的時候,他的眼神又是充滿愛意火熱澎湃的。林峰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眼神,那個男人曾經在他心中就是神。他仰視他,認為他是自己的一切,他教他認識自己,卻又到最後摧毀了自己建築起來的夢想。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的享受孤獨,最起碼林峰做不到。他不斷的想要找一個可以說心裏話的朋友,卻始終找不到。女人靠得近了很麻煩,男人靠的近了更麻煩。蘇尚喆好,話少嘴嚴,還和他一樣都喜歡男人。
林峰剛才擤鼻涕的動作太豪放,蘇尚喆知道他奔放,但沒想到能這麽奔放。額頭皺了皺忍不住說:“你那鼻涕……”
“你餓了?”林峰那語氣無辜的要死。說完兩個人都是屏息,片刻又不約而同的發出一陣爆笑。
林峰笑的打跌,嘴裏念叨:“天吶,我怎麽這麽有才!天才啊天才!”
蘇尚喆滿頭黑線。
“你們怎麽吵架了?”笑鬧還是擋不住林峰的好奇。
“我之前就很喜歡他,後來在我們那個城市遇見警察抓那些人,漸漸才發現自己可能也是那樣的。我喜歡他,可他喜歡女人。我那天,沒忍住,親了他。”
“然後呢?”林峰吸溜着鼻涕還忍不住追問。
“然後,他扛着張東跑啦。吓跑的。”
林峰哈哈大笑,“要是我絕對不放他走啊,必須說清楚。哈哈,看着你不像主動的人啊。不過袁哥被吓跑倒是可以想象,啊哈哈哈。”
“你笑夠了沒?”
“沒有,哈哈哈,笑笑果然暖和了。”
“……”蘇尚喆挺無語,“要是你呢?”
“要是袁哥那樣的人,我肯定開足馬力追啊。追到是自己賺到了,追不到再說呗。”
“要是他厭惡你呢?”
林峰想了想說:“不會。我覺得吧,說不定袁哥也喜歡你,你看每個月都給你寄東西,還不忌諱和你碰觸。我那時候回高中複課,之前最要好的朋友看見我都跟看見病毒似的有多遠走多遠。還有個變态說我觊觎他美色,我靠,他那一臉的青春痘,不能想,想起來短笀。懶蛤蟆都把自己當公天鵝了。”
蘇尚喆想不出林峰當初性向被公開後遭遇的,但必定難捱。
“告訴你哦,部隊裏小零可多了,你別下手晚了被別人搶了去,到時候有你後悔的。”林峰鼻涕嘩啦,不停擡手擦着還不忘賤兮兮地出謀劃策。
“?”
“不過尚喆,你為什麽說袁哥喜歡女的?”
“小學的時候談過女朋友。”
“小學?可以啊!他們接吻了?”
蘇尚喆別開臉,“沒有,就……牽牽手吧。”
“後來呢。”
“不了了之,再後來,他就去當兵了。”
“說不定他是個雙。”
“?”
見蘇尚喆半天沒吭聲,林峰主動道:“你不知道什麽是一什麽是零什麽是雙?來來來,哥哥給你普及普及。”
若幹分鐘後,一聲慘叫傳出,伴随着求饒聲,“指頭折了折了折了,我錯啦啦啦啦啦!”
外面尋人的村民尋着聲音找過去,遠遠的喊:“拉們從上面達下來!”(他們從上面掉下來了)
姚遠帶着同學拿着火把往前沖,蘇尚喆在下面喊:“小心點,前面是山坡。”
村裏人想來不是第一次尋人,連簡易擔架都擡着上來了,各個披着編織袋或者塑料布頭發罩上的。兩個人被拉上去,林峰呲牙咧嘴的問:“二黑找到了沒?”
“在家呢。要不是芹妞回去找人,你們還真在山裏呆一夜?”姚遠把火把塞給蘇尚喆,好讓他沾沾熱氣。
二黑垂頭喪氣的站在山路盡頭,看見他們兩個髒兮兮的走出來,眼淚先掉了。
“就會淌貓尿,一哈哈再收拾你。”(就會哭,一會兒再收拾你)
蘇尚喆走過去拉着二黑往山下走,一路勸二黑的家人回家不要為難他,他們兩個也沒出事。
回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林峰瘸着腳去廚房找吃的,順便燒水擦洗。他心裏有點惱,自己只不過給蘇尚喆普及一下男人間的知識,套手指抽、動的時候就差點讓他把指頭撇下來。他總算明白了,蘇尚喆心黑着呢。嘶,黑着呢。
連着下了三天雨,洗的衣服都沒有幹,身上的衣服也潮乎乎的,蘇尚喆身上起了疹子。醫療隊在本村裏到村民家裏看診,也不出遠門了,本村孩子的課照舊上。
天放晴那日蘇尚喆林峰還有一個師兄一起到鎮上買面粉和菜,找了很久在一家鋪面稍大的店門口找到了一部電話。店主很珍惜,方方正正的電話放在紙箱子裏,不用的時候還要蓋上。紙箱子上寫着幾個字“長途5毛”。
蘇尚喆給家裏撥電話,恰好周末,蘇建之接的電話。只是還沒有說幾句就聽見尚安琪在一旁說:“你問問他習慣不習慣?有沒有被蚊子咬?吃的飽嗎?山裏髒不髒?”
蘇尚喆握着話筒笑,“你給我媽說,我挺習慣這裏的。任務也不重,我就是跟着出去幫幫忙。蚊子也沒那麽可怕,這裏住窯洞,挺涼快。吃的是我們自己做的,在鎮上買東西,還不錯。山裏也沒媽想的那麽髒。”
蘇建之的笑聲隔着話筒傳來,接着電話易手,尚喆聽見母親說:“多多,寒假不要再出去啦,在家裏過嘛。到時候你姐你哥哥都在的。”
“嗯,我知道。”
“大軍往家裏打電話了,我們要聯系你怎麽辦?打這個電話?”
“別,再過十幾天我就回學校了。這是鄉裏的電話,到我們那裏二十幾裏地呢。”
“別和大軍吵架,聽他心裏有事兒似的,回頭你和他好好說啊,別吵架。”
“嗯,我知道。”
旁邊的店主抱着孩子一眼接一眼的瞟蘇尚喆,對一旁一個婦女說:“喏,真俊,城裏人嗦。”
“不知道擦的啥牌子的雪花膏,瞧皮兒細的。”
“能擦啥,天生的嗦。”
蘇尚喆背過身去,聽見身後兩個婦女的笑聲。草草結束對話,看看時間放了兩塊錢過去匆匆走了,走出去好遠似乎還能察覺到那兩個人的視線。好吧,八卦的女人比八卦的林峰更可怕。
下鄉的行程整個還算是完滿的,因為那幾個雨天蘇尚喆和林峰兩個人擔了一個村孩子的課,後期還幫幾個初中生做輔導,又有兩人上山找孩子那一茬。總之是和群衆接上了氣,最後在村頭組織投票的時候,兩個人竟然比師兄們得的票還高。這當然是“不公平”的,那裏面不知道有多少是孩子們串通了投了。
兩個人主動表示省裏的表彰讓給師兄,有利于他們畢業後發展,不過還是被評了個校“先進”。
離開那天芹妞應該和二黑還鬧着脾氣,兩人見面都是後腦勺對後腦勺。芹妞還是流鼻涕,不過在蘇尚喆的教育下開始口袋裏時時裝着一塊由破衣服剪出來的小手帕,擦幹淨了,也是個漂亮的姑娘。
大巴車來接,蘇尚喆要上車的時候芹妞突然抱着他的腿對二黑說:“朗個要喜歡你喲,我要喜歡也喜歡蘇老師這樣的。我媽說這才是書生,是秀才。”
一群人哈哈大笑,領隊的老師說:“小姑娘說錯啰,你們蘇老師是探花。”
“探花是什麽花?”
林峰逗她,“最好看的花。”
“唔,那就是雞冠花。”小姑娘院子裏種的花裏面她最喜歡雞冠花,有大又紅,能開很長時間。
蘇尚喆大囧,他那腦子還真聯想不出來自己哪裏和雞冠花想象了。二黑一直悶悶的,蘇尚喆沖他揮揮手,小家夥還撇開頭了,也不知道鬧哪門子脾氣。車子要發動的時候二黑突然跑過來,跳起來拍窗戶。蘇尚喆隔着窗戶看過去,竟然看見他又哭了。
小孩子,特別的這裏純真的孩子們,對着外來的帶着善意的人,總是有些強烈的親切感。小分隊帶給他們渴望的,不僅僅是知識,也許更多的是外面世界的情況。讓他們知道,外面有汽車,有火車,有很多絢爛的東西。這些,也許能激勵他們勇敢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