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段雲舟被扶回卧房時,已經有大夫在院子中等。
牧紹自幼學醫,十幾歲就跟在段雲舟身邊,診脈開藥最是熟練不過,末了,他将藥方遞給下人,看着段雲舟忍痛的模樣,嘆氣道:“主子,您這是自小落下的毛病,想要醫治,只能慢慢調理。”
這話實際上已經說過不下百遍了,段雲舟聽的煩,側了側身子。
牧紹無奈:“主子,至少,您也要膳食規律一些吧。方才問了禹回,您今日為了趕路,又沒有用早膳吧?”
段雲舟沒說話,臉色不是很好,牧紹不敢再說什麽。好在禹回及時進門,手裏端着一碗清甜的南瓜粥。
“先喝點暖暖胃吧。”牧紹說。
都是近身伺候段雲舟多年的,知道他的規矩,禹回将粥碗放到他的手邊,牧紹說:“這幾日要多吃清淡的,屬下去廚房把忌口告訴盧嬸,主子多休息。”
說完,便推着禹回退開。
段雲舟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湯匙攪拌等粥放涼,視線落在素色的被面上,忽然道:“禹回。”
禹回停住:“主子?”
段雲舟問:“那女人呢?”
禹回想到方才湛雲派人傳來的消息,如實回禀:“阿瑤姑娘肩上未愈,一路颠簸,沒撐住暈過去了。”
“又暈了?”段雲舟輕嗤,“她倒嬌弱。現在醒了嗎?”
禹回說:“醒倒是醒了,但是……”
段雲舟沒有耐心再聽完但是之後的內容,他喝了一口粥,吩咐道:“既然醒了,叫她來見我。”
“現在?”禹回有些猶豫。
段雲舟見他還不去,不悅地掃他一眼:“還在等什麽?”
禹回說:“主子,大夫說阿瑤姑娘體弱,須得靜養,要不然……”
段雲舟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挑了挑眉,狹長的眼尾折起一個細小的弧度:“要不然什麽?我去見她?”
禹回哪敢再說什麽:“是,屬下這就去。”
兩人院子離得并不遠,可阿瑤重傷未愈,身上沒什麽力氣,走到段雲舟住的寧苑時,已經過去了兩刻多鐘。
段雲舟倚在床頭假寐,阿瑤規矩地向他躬身行禮,除了面色蒼白了一些,根本看不出來是肩上有傷的樣子:“阿瑤見過公子,多謝公子收留、救命之恩。”
段雲舟循着聲音看過去,少女跪伏在地上,柔順的長發順着平直削瘦的肩背滑下,像一匹墨緞攏在身側,襯得她膚色更加白皙。
瞧着無辜又可憐,但是段雲舟知道,她心裏藏着一把精準的秤。
知道什麽事情可以做,什麽不可以做,什麽能惹人親近憐愛,什麽會讓人心生不喜。
察言觀色,步步算計,是一個極聰明的女人。
段雲舟毫不遮掩自己審視的目光,任由她跪在那裏,卻不說一句起來的話。
膝蓋抵在地板上鉻得生疼,絲絲寒氣滲進肌裏,問安成了罰跪。阿瑤隐約能猜出段雲舟是什麽意思,因此并未吭聲,屏息靜氣等他開口。
手邊的湯藥都放涼了,段雲舟用手背感覺了一下溫度,端起來一口飲盡,才悠悠地說:“起來。”
他的聲音低沉,阿瑤手掌撐地站起來,因為跪了太久,隐隐有些頭暈。
段雲舟看在眼裏,問:“知道為什麽罰你?”
阿瑤搖了搖頭。
段雲舟蹙眉:“擡起頭。”
阿瑤心中積着一團郁氣,順從地擡起頭來,段雲舟這才發現,她的臉頰兩側有兩團不正常的暈紅,雙唇毫無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要倒頭栽下去。
原來是真的病了,段雲舟似乎想說什麽又咽回去,最後只說:“若是想留下,就不要多管閑事。”
說的是之前在府門口扶他的事。
他的語氣不算嚴厲,平平淡淡,卻藏着無邊的危險。
阿瑤燒的喉嚨痛,艱難答道:“阿瑤知道了,以後再不敢自作主張。”
她能感覺到段雲舟的視線在她的發頂來回逡巡,以為他是還有話要說,便靜等着他再開口,誰知屋內沉默許久,發頂的視線徐徐收回,段雲舟說:“走吧。”
阿瑤愣了半晌,才道:“是。”
說完,像是懷疑這話的真假似的,又擡頭看了段雲舟一眼,才真的退下。
她很清楚,自己眼下是強撐着一口氣在和人說話,好在湛雲一直等在寧苑門口,見到她便将她扶住,兩人回了淨棠軒。
淨棠軒是阿瑤住的院子。
院如其名,院牆裏面種着數不清的海棠,此時已經快到海棠花期,枝幹上結滿花苞,有些已經迎風綻放。
可阿瑤此時沒有賞景的心思,她徑直回到房間,床頭的矮幾上還放着幾瓶藥粉和紗布。
湛雲輕手輕腳地幫她除去衣衫,才發現她身上不止肩頭這一處傷口,脊背布滿黑紫的鞭痕,看上去應當有些年頭了。
湛雲心中默嘆一聲,更加利落地上好藥,然後扶她躺下休息。
一路颠簸,阿瑤已經很久沒睡過安穩覺了,她一手捏着被角,很快沉睡。
再醒來已是第二日清晨,窗格上隐約有陽光灑進,阿瑤坐起身,發現枕邊竟放着一瓶祛疤藥。
多半是湛雲給她的。
阿瑤揭開瓶塞輕嗅了兩口,清幽的藥香撲鼻,只聞都知道這定是多種名貴藥材研磨而成的。
湛雲能拿到這樣的膏藥,可見她在段宅的地位不一般。
阿瑤看在眼裏,只當不知,安心地養自己的傷,進府一個月,她基本日夜窩在淨棠軒中,除了湛雲幾乎不見其他人。
好在湛雲不算寡言,兩人熟稔起來之後,還時不時會談天說地幾句。
不過,湛雲從不問她的身世,更不好奇她是怎麽認識的段雲舟。不該問的從不問,湛雲簡直比她在公主府見過的幾個老嬷嬷還有規矩。
只這一點就能看出,段雲舟絕不是只知享樂的纨绔。
他有自己的規矩,也有自己的秘密。
那日她不過是扶他一把,他的反應就那樣大,活像一個被浪蕩子占盡便宜的黃花閨女。
阿瑤想象不到,這男人到底是經歷了什麽,才會這樣厭惡與人接觸。
她心中好奇,但也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更何況,即便她就住在段雲舟嗝院,實際上卻根本見不到他。
見不到人,就不必擔心他會把自己打發走,始終懸着的心終于可以稍稍放下。
這日,午膳有一道文思豆腐,筍片脆口,豆腐絲滑,鮮鹹誘人,阿瑤沒忍住多吃了幾口,飯後便覺得小肚撐撐。
正好外間暖陽和煦,微風輕緩怡人,阿瑤忽地生出些雅興來,和湛雲一起沿着院外的甬路散步消食。
她很有分寸,并未走的太遠,回程時見到一方養滿錦鯉的池塘,忍不住停下觀賞。
此時已快入夏,塘中零星有幾株早荷,色彩鮮豔的錦鯉在荷葉下穿梭,有時還将頭躍出水面,魚尾拍打水面,濺起一點點冰涼的水花。
阿瑤的衣袖都濺濕了,她只好往後躲,卻不想直接撞進一片寬闊的胸膛。
段雲舟下意識伸手抵住她的肩膀,讓她轉過身來,兩人猝不及防對視一瞬。
他的眸子感覺比那一池子水還冷上幾分。
“……公子。”阿瑤連忙低下頭退開幾步。
“主子。”湛雲走上來行禮。
段雲舟嗯了一聲,問:“怎麽這時候待在這?”
阿瑤聽出他的不悅,解釋道:“是我用過午膳後,想要散步消消食,未想會驚擾公子。”
她半垂着頭,視線正好落在段雲舟腿邊垂落的袍角上,素白的花紋上沾了些塵土,看樣子倒像剛回府。
原本想當沒看見的,可一想到自己在人家家裏白吃白住,若是連句基本的關切都沒有是不是顯得自己太沒眼色。
何況,段雲舟救了她的命。
這樣想着,阿瑤問:“公子……是剛回來嗎,可有用膳?”
這只是一句嘴基本不過的客套話,誰知段雲舟聽完卻擰起眉:“你想做什麽?”
“……”阿瑤一噎,只能順着方才的話接下去,“阿瑤只是關切公子。”
段雲舟晲着她,剛要開口,就見阿瑤十分自覺地再退後一步:“是我多嘴了,公子見諒。”
湛雲見段雲舟神色不郁,大着膽子想要上前,卻聽到一陣腳步聲,是管家鐘伯。
鐘伯道:“主子,陸氏在府門口等了近三個時辰了,馬車就停在街旁,已經有不少人圍着指指點點了,老奴只怕,她再這樣拖下去,外間會有流言。”
這回倒是學聰明了,知道大吵大鬧達不成目的,竟也知道守株待兔了。
段雲舟聞言輕嗤一聲:“這麽執着,竟然還等着。”
鐘伯說:“是。只怕流言越多,越稱了陸氏的心,主子,您看……”
許是看到有外人在側,他沒繼續說下去,段雲舟擡擡手,叫他先退下。
鐘伯躬身離開,阿瑤自知身份,福了福也要退下,不想剛走出兩步就被叫住,段雲舟盯着她素淨的裙子,命令道:“換身衣裳,來花廳見我。”
阿瑤不明所以,但還是應下:“……是。”
說完,便和湛雲一道離開,段雲舟揮手示意了一下禹回,說:“叫廚房擺膳,我今日要在花廳用膳。”
禹回一愣:“主子,那阿瑤姑娘……”
“我自有分寸。”段雲舟看向阿瑤離開的方向,那眼神叫人看不懂。
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沒有半分溫度。
他命令道:“叫陸氏進來,我在花廳等着她。”
既然想報恩,他倒不如借此成全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