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陵陽偏南,夏季仿佛來的更早一些,又因為這裏景兒好,每日天光方亮,便有許多行人慕名進城,到栖佛寺拜佛求緣,亦或是到山下的栖佛湖郊游消夏。
路上游人如織,阿瑤和湛雲站在小徑上,一時間竟有些迷失方向。
雖說才五月初,不算盛夏,可身邊的曼妙女郎幾乎都換上了輕薄的月紗,阿瑤頭上帶着帷帽,怎麽看怎麽有些格格不入。
驕陽慢吞吞挪到頭頂,阿瑤縱使天生體寒也覺得有些熱了,她稍稍撩開一些透氣,對湛雲道:“我有些累了。”
湛雲捶捶酸痛的小腿,贊同道:“許久沒來,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
兩人今日也是早早便起床梳洗打扮,想挑個清靜的好時辰到栖佛寺上香,可沒想到的是,到了半山腰,阿瑤又說不想登山拜佛了,兩人便轉道要去栖佛湖。
路上耽擱了些時辰,等她們再走到栖佛湖的時候,湖邊已經熙熙攘攘擠了不少游人,阿瑤無奈,只能和湛雲另尋了一條小路。
栖佛湖最具盛名的是湖中心千蓮争豔,阿瑤不是沒見過睡蓮,可聽湛雲說,這裏的睡蓮是最名貴的一種,又因是在佛寺腳下,被稱為佛手蓮,積年累月沐浴佛光,是有佛性的。
可阿瑤遠遠看見,卻沒覺得那睡蓮有什麽特別之處,無非是種的多了點,看的人也多了點。
她覺得沒意思,湛雲卻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畢竟難得出來一次,阿瑤不忍拂了她的興致,便陪着她閑逛到現在。
山下倒是沒什麽人。
已近午時,阿瑤卻不覺得多餓,可不遠處有幾家賣小吃的小販。
大部分都是賣糯米蓮子糕的,甜軟的糯米皮包着搗成泥餡的蓮子,上面灑了白糖,看上去便晶瑩可口,最外面裹着嫩綠的荷葉,配上酸甜冰涼的楊梅汁,阿瑤揉揉肚子,忽然覺得餓了。
湛雲見她這樣,笑了笑說:“這邊曬,姑娘去坐一會兒吧,我給你買。”
太陽的确有些大,阿瑤望了望天,摘了帷帽扣在湛雲頭上給她遮陽,然後自己走到旁邊一處小亭子裏休息。
亭子裏沒有人,阿瑤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悶,便站起身坐到了旁邊的欄杆上,她雙手撐着欄杆,掩在羅裙下的細瘦小腿無聊的晃了晃,帶着輕飄飄的裙擺在半空中舞動,像是美麗的羽翼,一下一下,看得人心神蕩漾。
頭上又沒了薄紗遮擋,出衆的容貌瞬間吸引了一些路人的目光,其中不乏一些年輕俊朗的少年郎,想上前搭話,又覺得害羞。
阿瑤察覺到之後回望過去,唇角微微勾起,向那位公子禮貌的颔首示意了一下,那年輕公子被看的臉頰爆紅,不自在地搓了搓後頸。
阿瑤覺得有趣,眼睛彎了彎,正要收回目光的時候卻察覺到不遠處似乎有人在盯着她。
和那種帶着好感和距離的打量不同,那人的視線像是要黏在她臉上似的,阿瑤不舒服地皺了皺眉,她裝作不經意的擡頭去看,卻沒有找到是誰。
阿瑤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滑開,當作什麽都沒察覺似的,垂頭去看腳尖。
這已經不是第一個了。
從早上走出段宅大門的那一刻起,就有人盯上了她,一直到後來上山、游湖、賞景,總是有人跟在她的身後,監視着她的一切動向。
他們覺得自己很隐蔽,殊不知阿瑤早有察覺。
畢竟,過去的十六年,阿瑤最有長進的就是警惕心。可她只當不知。
那邊湛雲還在排隊,仿佛對一切都一無所知,阿瑤無聲夠了勾唇,微起的弧度沁滿了諷刺。
連她都能發現的事情,湛雲怎麽會沒有察覺。
到陵陽一個多月,她向來是有自知之明的,只管自己的事,只待在淨棠軒。
可在花廳見過小陸氏之後沒多久,就聽到府裏下人提起栖佛寺景色正好。她許久沒有出過門,自然心動,可她知道分寸,所以并沒有放在心上。
卻沒想到過了兩日,湛雲竟主動提起要帶她去栖佛寺走走,後來被段雲舟聽到,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讓早去早回。
當時她就覺得蹊跷,直到今日,她大約能明白,這或許都是段雲舟的安排。
他故意讓自己出門,故意讓人跟蹤,或許是想借此給人傳遞什麽信息。
既然是段雲舟的安排,她即便是知道也得繼續陪着把戲演下去。
阿瑤微微蹙眉,一手搭住另一手的脈搏,雖然不大明顯,但的的确确有些不穩。
無法躲避的監視仍在繼續,這種未知的審視會讓她想到自己永遠不想提起的從前,讓她恐懼。
好在湛雲很快帶着糕點回來了,阿瑤嘗了幾口,卻發現沒有想象的那麽好吃,湛雲看出她興致不高,也只嘗了幾口就提議回去。
阿瑤順勢答應,兩人便轉道回段宅。
看着兩人愈行愈遠的背影,隐在人群中的幾人終于露面聚頭,為首的一個清瘦男人叫朱川,眯着眼看着阿瑤離開的方向,當機立斷:“咱們也回去吧,向夫人複命。”
幾人悄悄溜進了定遠侯府,陸氏一早就在等着他們,聽手下人禀報之後忙把朱川叫進來。
“怎麽樣?”陸氏迫不及待問。
朱川答:“屬下這幾日一直守在段宅,已經打探到了,那女人名阿瑤,從前是個舞女。”
陸氏握着茶杯的手一頓,皺眉問:“舞女?從津州買來的?”
朱川說:“應當是經過淮州買的,聽說世子對她一見鐘情,一擲千金給她贖身帶她回陵陽。”
“原來是這樣……”陸氏放下茶杯,伸手撣了撣袖口并不存在的塵灰,不屑道,“果然是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
朱川又說:“據屬下這幾日的打探,世子對那舞女應當是想當寵愛的,不僅住的好,今日還專門叫了人陪她游湖。”
“寵愛?”陸氏覺得可笑,“他這是蠢,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就敢給以雙個沒臉,還真以為自己這世子能一直坐下去?”
“公主的兒子又如何,如今還不是要被我轟出侯府去住。”
這話朱川不敢接,陸氏便揮揮手示意他先退下:“回去繼續盯着。”
朱川依言退下,陸氏的貼身婢女素容走進來,禀道:“夫人,以雙小姐來了。”
陸氏勾勾唇角:“來的正好,侯爺呢,回來了嗎?”
素容道:“說是已經回了,約莫還有一刻鐘到家。”
“嗯,那叫以雙先進來吧。”陸氏扶着素容的手走到妝臺前,吩咐,“給我梳妝,我要去見侯爺,畢竟是他親兒子,我也得叫他知道,段雲舟現在是多不把他放在眼裏。”
段雲舟從外面回來,回寧苑的路上正要經過淨棠軒,無意間朝那邊掃了一眼,卻看到湛雲行色匆匆,正要往寧苑去。
“主子?”湛雲一出院子就看見了段雲舟和禹回。
段雲舟蹙眉看她:“怎麽回事?”
湛雲道:“阿瑤姑娘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任我怎麽問都說沒事,可屬下還是不大放心,想請大夫來看看。”
“又不适?”段雲舟覺得她嬌氣,想了想說,“我親自去看看。”
雖然兩人的住處挨着,但這實際上是段雲舟第一次進來。穿過院子一路走到主屋,發現房間的門并沒有鎖,他試着推了推,門口應當是有什麽東西在擋着。
湛雲悄悄觑着他的表情:“主子,屬下來開吧。”
段雲舟沒什麽耐心,也不管屋裏的人有沒有聽到動靜,直接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禹回。
主子之名不得不從,禹回在湛雲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硬着頭皮站出來,嘡得一腳踹開了脆弱的木門。
門後雜七雜八地堆了許多東西,有圓凳、腳踏還有衣箱,此時都被禹回踹的平移三尺,發出了難聽的摩擦聲。
段雲舟厭惡地側了側頭,等禹回清理幹淨才擡步走進去,卻發現這麽大的動靜都沒能吵醒床上的人。
阿瑤在睡覺,準确地說,應當是陷入了一場夢魇。
她聽不見聲音,看不清東西,整個人被黑暗包裹着在陌生的地方漫游,不知方向,不知盡頭。
她覺得害怕,覺得恐懼,忍不住想伸出手臂抱住自己,可指尖才摸上肩膀的那一刻,忽然有人猛地扯住她的胳膊,霍地給了她一耳光。
又是那道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聲音,尖銳且刺耳:“賤人,老娘當初把你買回來,是叫你扭扭捏捏不長進的嗎?記住你的身份,下作的東西,別忘了,你的身體是主子的,遮掩什麽?! ”
阿瑤木然地點了點頭:“奴知道了。”
她只是個低賤的奴婢,是主子養在院中的玩物。
身上又隐隐作痛了起來,那人仍在不停的叫罵,阿瑤耳旁嗡嗡作響,頭痛欲裂。
“救救我,我好累。”她想逃跑,卻找不到出口,每一個方向都有兇神惡煞地護院把守着,從早到晚地盯着院中的每一個人。
“誰來救救我。”
周身的黑霧逐漸散去,眼見慢慢現出一些模糊的輪廓,阿瑤隐約看見一個長身玉立地年輕公子朝她走來,他彎腰伸手,好像在說要帶她離開這地方。
她驚喜地伸手給他,卻在下一刻被人猛推進身後更濃地黑暗中去。
在最後一顆,她清晰地看見了來人的長相,高眉薄唇,平添幾分涼薄。
“公子!不要——”阿瑤掙紮着揮手,霍然坐起身,終于睜開了緊閉的眼睛。
起的有些猛,太陽穴微微脹痛,阿瑤無力地垂着肩,倚在枕頭上給自己揉了揉,然而,沒過一會兒她便察覺到什麽,僵硬地直起身子,扭過頭,對上三雙盡寫着一言難盡的眼睛。
再然後,她又看到了七零八落的凳子桌子。
段雲舟站在嘴前,眼眉死死擰着,看不出到底什麽意思。
阿瑤剛從噩夢中醒來,根本沒有精神去分辨他的想法,委婉道:“公子……有事找我?”
段雲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轉身便離開,禹回忙跟上,臨走前給了湛雲一個安撫的眼神。
少女脆弱的模樣仍在眼前徘徊,她竟然在夢中都在喚他。
不過是救她一命,就讓她有了這樣不該有的心思。段雲舟覺得煩悶,他倏地停了腳步,皺着眉問:“戎嘉平還沒到?”
禹回小心翼翼:“應當是快……”
話沒說完,不遠處便傳來一陣招搖的笑聲,來人和段雲舟差不多大,個高腿長,容貌精致,一雙勾人的桃花眼下點着一顆細小的黑痣,眼尾一挑,好像勾人的妖精。
段雲舟看他不大順眼:“不知道的以為你是逛窯子。”
戎嘉平早習慣了他的冷言冷語,手中折扇一抹,湊過去擋住半張臉,故作神秘道:“你不是有個小美人養在身邊?”
段雲舟神色一冷:“什麽意思?”
戎嘉平笑眯眯道:“柯裕已經告訴我了,你原本是要把她塞進我這兒的,後來又反悔,不會是萬年老樹開了花?”
禹回跟在兩人後面,聽到這話,默默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段雲舟冷笑一聲,直接拆穿他的目的:“棋子而已,你要是想要,送你也行。”
戎嘉平卻挑挑眉:“我正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