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

許久,出了炎地之森後又再禦風行了幾十裏才停了下來。

“好險!”阿菊拍着胸膛,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原來那女人有陰謀!要是再晚些驚動了孔雀族人,怕是走不掉了。”

“阿菊每次都能及時出現,真是難得。”般若淡淡地說。

“因為阿菊牽挂姐姐,才時時留意。”阿菊笑眯眯地靠近她。“姐姐,我們去南明山,搶了花妖族長的春風剪,順便為青姬夫人報仇好不好?”

“我似乎沒有說過春風剪的事。”

她來到妖界,正是為了花妖族長手中的春風剪。此刻被阿菊随意地提及,有種說不出的奇怪。

“花妖族長手裏的寶貝不就這麽一件?”阿菊絲毫不見異樣,說得順理成章。

“不行,我要先救出青姬。”

“青姬夫人不是已經……”阿菊面露疑惑。

“她若真死了,素音又拿什麽牽制于你?”般若緩緩地拉開唇角,一字一字無比清晰。“銀、重、華。”

阿菊臉上疑惑更深。“姐姐在說什麽?”

“事到如今,也不防把話攤開來說。”她不動聲色地退了兩步,與他拉開距離。“早在當初我将你帶回碧水時,師父便已知道你的來歷,只命我假作不知,暗中觀察而已。前不久青姬被你所害,這回再次遇見,你怕青姬認出你,令我對你生疑,于是與素音聯手設計,想置青姬于死地。”

若不是早知他身份,她此刻必定已被阿菊的說辭糊弄過去。真相就像高深莫測的謎題,一旦有了提示,迎刃而解只是時間問題。

魔使銀重華,擅隐匿追蹤。當初他化身阿菊進入碧水,被盤蒙神君識破,卻故意将他留了下來。般若不解,神君笑道:“堂堂魔使做了為師的小徒弟,任由搓圓拉扁還不敢吭聲,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麽?”

她無奈,只好将他留了下來,多加關注。然而時日長了,阿菊似乎也無甚動作,她也漸漸真将他當做了自己的師弟,甚至是弟弟。正是因為顧及這點情分,她沒有将阿菊的身份告訴青姬,卻令青姬再次受害。

她明知道銀重華心性狠辣無情,偏偏遲疑了這一步。此刻後悔不及,滿心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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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只怪她太過自信,以為有她護着,銀重華不會輕易對青姬下手。哪裏想到又來了個素音……

銀重華臉色未變,依然帶着純真笑意。“早知般若姐姐心如明鏡,重華便不費那些心思了。”他語帶嬌嗔,發絲卻漸漸轉銀,身形也拔長不少,從一個漂亮的男孩眨眼變作銀發的魔魅少年。

般若見過的這四個魔使中,銀重華無疑是從外表到氣質最接近于邪魔的一個。當初青姬不知喝了多少酒,居然會色膽包天地去調戲他。

“姐姐知道也好,重華實在厭煩了裝扮成無知少年。”銀重華目光灼亮肆意。“姐姐打算如何,捉了我回去見盤蒙神君麽?”

“……你走吧。”般若轉開眼不看他。

捉他……不是她不想,實在是打不過,唯一的菩提香已在之前對上玄鴉光時用了個精光,怎麽捉?拼實力?連青姬都被他瞬間削成了內丹,更別說她。當然,面子上的功夫還得做足,該裝淡定的時候還得裝。

“看來姐姐心中并非沒有我。”銀重華完全誤會了她的心思,輕笑道。“不如這樣,我助姐姐救出青姬夫人,姐姐随我回魔界,如何?”

般若愕然,不知道他怎會有這樣的提議。

銀重華以為她猶豫,越發起勁。“這些年神君待你如何,我都看在眼裏。他若真心疼惜,怎會讓你一再涉險?我知道你當初為他所救,心懷感恩,但怎樣的恩情,如今也該還完了罷?魔界魔使之位尚有空缺,有我舉薦,你必能得此位,更可享長久壽命,容顏不老。何樂而不為?”

般若更加驚訝。他居然讓自己去做魔使……那不就是白宴的手下?看他的樣子,似乎還不知道白宴與自己的糾葛。該表示謝絕,還是順水推舟去魔界查探?

般若只猶豫了一瞬,随後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

銀重華也不惱。“此事不急于一時,姐姐若改變主意,別忘了來找重華。”他轉身欲走,又停了停。“花妖族的春風剪魔界志在必得,姐姐不必再冒險,還是回去吧。”

17十七章 正義髓

般若折回炎地之森時,已是夜半。孔雀族人的歡愛盛宴剛剛結束,男男女女精疲力竭進入夢鄉,正是防備最為松懈的時候。林中錯落的吊腳竹樓,或華麗,或簡單,暗示着擁有者的身份。般若趁着樹影的遮掩,漸漸接近素音所住的竹樓,打算從逼她說出青姬的下落。

走近時,聽得一陣腳步聲。兩個高大的人影從素音的竹樓中走出,一面走一面小聲交談。

兩人的容顏在月色下無所遁形,正是帶青姬去南明山的那兩名孔雀族青年。

“可惜,實在可惜……”

“就是。難得遇上這麽漂亮的女人,本來想請主子賞給咱們兄弟,誰想到這女人不識好歹,竟然想逃走,白白丢了命。”

“就是。媚蛇一族的銷魂滋味,只嘗了這麽一回,實在可惜——”

一人悄然倒地,另一人的喉嚨上抵着一把利刃。

般若漸漸從樹影裏移出臉龐,雙瞳帶赤,神情狠戾。

“說。”

本來素音的确沒打算要青姬的命。

青姬跟着兩人剛出了炎地之森便被制住帶了回去,關進了孔雀族的囚室。兩人對青姬美貌垂涎已久,便趁機求歡。青姬半推半就也就應了,哪知雲雨過後兩人酥軟之時,青姬卻忽然縱身而起,禦風逃了出去。

兩人大驚,原本以為她沒有法力才放松警惕,沒想到她借此而逃。

青姬禦風而行,兩人在後追逐,漸漸追到了南明山。眼看就要追上,青姬忽然身形一滞,從空中直直墜下。

下方,正是陽離湖上的千尺飛瀑。

青姬落入飛瀑,兩人心知無救,就此折回。

般若的手指一緊。男子感覺到她身上流出的殺意,不禁驚惶。“我只是奉命……她自己掉下去,不關我的事……”

般若冷冷一笑,刀鋒已送入他喉嚨。

“她向來愛美男子。”她緩緩抽刀。“一個人難免寂寞,不如你去陪她。”

男子倒地,化作一尾藍羽孔雀。內丹未失,這樣的傷也許還要不了妖族的命。不管他會不會死,比起青姬屍骨無存的遭遇都要好太多。

素音只穿了件單衣,正準備就寝。銀重華那一掌令她受傷不輕,連個起身的動作也做得吃力,臉上滲出細汗。

該死的魔人……她暗暗咒罵。都說妖類狡詐,魔族兇惡,這銀重華可是狡詐兇惡一樣不落,翻臉便無情,虧她還以為自己已經成功把他給迷住了,哪知道損了夫人還折兵,自己的目的沒有達到不說,還被他打了個內傷。

“別出聲。”她背後一涼,般若的聲音幽幽響起。“素音很聰明,應該知道我的刀比你的族人來得快得多。”

燭火明滅,噼啪作響。素音很快鎮靜下來。

“般若姐姐怎麽一個人來?你的阿菊師弟呢?”

“他是誰,想必你很清楚。”般若示意她坐下。“我有些事情實在不明白,特來相問。”

“你想知道我為何害你?”素音柔柔微笑。“我們孔雀族搶奪伴侶,從來是強者為上,不問手段,只有贏家才有資格擁有愛人。”

般若聽得雲裏霧裏。

“如今你贏了。素音甘拜下風,十一王妃的位置是你的了。”素音面露悲傷。

“我要這個位置來做什麽?”般若無語。“不管你有何緣由,青姬因你而去,我必定要為她報仇。”

“恐怕不能如你所願。”素音忽然發出一聲輕嘯,窗外火光頓起。“族人已至。如今你怕是走不出炎地之森了。”

般若默然。

“看來輸的人是你。”素音笑得花枝亂顫。“知道你輸在哪兒麽?”她指了指窗前的黃鹂。“我們孔雀族人之間傳信,不必通過聲音。”

般若明白了自己的疏忽。孔雀族統管妖界衆鳥,自然也有操縱鳥類的本事。

“那又如何?”她依然從容。“只要你在我手中,便不愁走不出去。”

“你要挾持我?”素音挑眉道:“堂堂盤蒙神君座下大弟子,做出這樣卑劣的舉動,就不怕我孔雀族到碧水論理?”

般若心中冷笑。難怪她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原來是料想自己身份已露,不敢公開與孔雀王族為敵。

“誰說我是盤蒙神君的弟子?有誰能證明?”般若氣定神閑地出手扣住她的脈門。“聽說盤蒙神君最是護短,尤其容不得別人污蔑他的愛徒。萬一有人還敢上門砸場子,難免他老人家不會一時憤怒之下除妖衛道……”

素音臉色微白。“你居然——”

耍無賴這種本事,般若還不及盤蒙的十之一二,但此刻用來也綽綽有餘了。

素音實在沒料到正統仙家也會出這種妖蛾子,不由得當場呆愣,連反抗也忘了,任由她拖着自己出了門。

天色漸明,竹樓外被孔雀族人團團圍住。素音的求助甚至驚動了王室,幾位王子王妃甚至連孔雀王與後也在其中,神情或憤怒或焦急。

“哪兒來的凡人,還不快放開素音小姐!”

“膽子太大了,竟然在我們孔雀族的地盤生事……”

“那個女人……好像是素音小姐救回來的!”“忘恩負義!”

“吵死了。”般若手中的刀刃對準素音。“素音小姐殺了我的朋友,我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不想她有事的話,把玄雀帶過來。”

孔雀王怒道:“你敢!”

“我的确敢。”般若絲毫不懼。

“你——”孔雀王被拂了面子,雙目圓瞪,氣得說不出話。

素音忽然輕笑,低聲道:“如此也好。得罪了王,你便再無可能嫁入孔雀族。”

般若咬牙。“我什麽時候想過要嫁入孔雀族了?”

忽然人群中一陣騷亂。有人高呼“十一王子回來了!”

眼看着人群中分開一條道,俊朗的青年大步流星而來,帶着些許清新的文藝氣息。

青年望向般若所在處,忽然停下腳步,面露驚異。

般若睜大眼。

玉髓?!

“殿下,這個女人挾持了素音小姐,要我們交出玄雀——”旁邊的男人話未說完,已被玉髓五指按臉推到了一邊。

“什麽女人不女人的!那是我師姐!”玉髓難得發怒,倒真有幾分上位者的威嚴。

般若無語。這下可好,想不承認也不成了。

她身旁的素音忽然凄聲喚道:“殿下,您終于回來了……”

般若忽有所悟。素音算計她,莫不是為了玉髓?

“你說……殿下他會相信誰?”素音壓低的聲音裏滿是挑釁。

一個是手段強悍的大師姐,一個是嬌弱動人的未婚妻。再加上滿滿一族人憤怒的指認,活脫脫是般若以素音為質要搶奪玄雀的犯罪現場。

玉髓的神态經歷了驚訝,驚惶,憤怒,不信的巨大變化,最後無奈地望向般若,語調感傷。

“師姐,你終于還是……來妖界伸張正義了嗎?”

衆人呆。

玉髓仰首望天,凝噎出聲:“自古孝義難兩全,我早該料到有這麽一天……”他扶額閉目:“你想做什麽就做吧,不用顧及我……”

有人小心提醒:“殿下,是她要搶我們的玄雀——”

“住口!”玉髓怒道:“什麽搶?就算是搶,師姐她也一定是為了正義!”

素音完全僵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若換了別人,你的計謀或者還有成功的希望。”般若略帶同情地瞟了她一眼。“玉髓?”她哼了一聲。

玉髓就是她的死忠粉啊!一門心思認為她就是正義化身的死忠粉啊!

“玉髓。”般若清嗓道:“你的未婚妻用計害了青姬,她必須得為此付出代價。”

“殿下,我沒有,都是誤會!”素音終于回過神,淚盈于睫地自辯。

玉髓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師姐不會冤枉好人。”

素音終于絕望。“最終還是你贏了。”她喃喃道。“他是你的了。”

般若松開她,收起渾元刀。“他從來不是我的。”

“既然是你的未婚妻,就由你來處理。”她将素音推向玉髓。“那顆油棕樹下有個男人,他是素音的手下,想必你也有法子讓他說出實情。”

18十八章 花妖族

第二天清晨,玉髓将般若送出了炎地之森。

般若很早便已懷疑玉髓的身世與妖界有關,如今終于得到了證實,他原是孔雀王與鲛女之子。當初孔雀王在南海邂逅玉髓之母,為其美色所傾,與之歡好缱绻。後鲛女得知他早有愛人妻室,一怒之下情斷意絕。

孔雀王挽回不得,讪讪回返。不久後鲛女托人将一名嬰兒送回妖界,孔雀王才知她已身懷有孕,這嬰兒便是玉髓。後來玉髓得知身世,對自己父王的作為十分憤怒,奔赴南海尋找母親,卻得知母親早已去世。

可見鲛族性烈,一旦為愛人所欺,便死生不複相見。

玉髓傷心潦倒之下昏倒于岸邊,被盤蒙和般若所救。他心中對孔雀族不忠不貞的作風怨憤,再也不願回去,這才假稱失憶跟随在盤蒙左右,一直到最近才和自己的父王修複了關系。

般若心中暗嘆。花心的孔雀族與好美色的鲛族,居然會生出正義感強烈,不愛美人愛文學的玉髓,

可見遺傳這種東西實在很奇妙。

玉髓見她久久不語,不免有些忐忑。“素音的作為,說到底也是因為我。師姐是否責怪于我?”

般若搖頭。要怪也輪不到他,只能怪那個挑撥離間的銀重華。若不是他故意令素音以為玉髓長年不歸是為了般若,素音也不至于與他聯手設計,使得青姬平白受禍。

思及青姬,般若心中一片黯然悲涼。

青姬這條性命,因暮雲和般若而重生,終于又因暮雲和般若而徹底消亡。不知暮雲得知後會是何種心情?

“沒想到族人如此不辨是非。”玉髓憤憤道:“差點令師姐受委屈。”

“若不是你适時回來,我的确沒那麽容易脫身。”

“是師尊特意命我回妖界看看……”玉髓若有所思。“難道他早料到我會碰見師姐?”

“也許罷。”以盤蒙的能耐,大概不難算到她與青姬有此一劫。他讓玉髓來解她困境,卻沒有對青姬施以援手,作風果然一如從前。

玉髓留在族中處理素音一事,般若獨自禦風趕往南明山。

南明山一帶,是妖界最為神秘的區域。不僅僅因為這裏是妖界禁地與花妖族所在,更因為它毗鄰魔界,正是妖魔二界的分界點。

般若曾随盤蒙來過南明山以西不遠的廣羽陵,本為了采集金冠花蜜,卻無意中遇到了孟鳥巢穴中的少年元正。當時盤蒙也曾談及南明花妖族,神情十分古怪,只說這支妖族萬萬不可招惹,一旦遇上了,能躲則躲。

連盤蒙也不敢招惹的花妖族,究竟如何厲害?

晝夜之交,日暮時分,是花妖族防禦最為松散的時段。

南明山四面陡峭,中間卻自然形成了一個凹陷的山谷。谷內芳草茵茵,清泉蜿蜒如綢緞。泉邊參天大樹錯落有致,樹幹內隐洞穴,樹枝上有被鮮花覆蓋的屋舍,十分美麗。花妖們居住在屋舍中,晝迎暖陽,夜看繁星,實在是妖界幸福指數最高的一群妖。

新族長的即位典禮将于第二天日出時開始,群妖集中于谷底祭臺,聆聽長老訓示,新族長則留在族長主舍內做最後的準備。

般若潛入花妖族,打算直接找暮雲幫忙。奈何她頭一趟來,并不認得主舍所在,只得先躲進了榕樹洞內。等候片刻後,聞得洞外有腳步聲響起,輕盈單調,應是孤身一人。

般若貼近洞口,感覺到那人靠近時,迅速出手将她捂住口拉進了樹洞。

“聽着。”她沉聲帶脅。“我與暮雲族長是舊識,此番有要事與他相商,帶我去找他。”

那人嗚嗚點頭。般若松開些許,依然保持警惕。哪知那人随即轉身朝她撲了過來。般若正要出手,卻聽她叫道:“妹子是我!”

般若大驚。“青姬姐姐?”

兩人朝洞口挪了挪,就着昏黃的光線看清彼此的臉,不約而同地驚喜。

般若難得情緒激動,不知該從何問起。倒是青姬很快平靜了下來,暧昧地推了推她的手肘。“妹子,你可真行啊,連自家師父也不放過!”

般若不解。

“你當我是怎麽死裏逃生的?”青姬解釋。“是盤蒙神君救了我。”

青姬被關進孔雀族的監牢後,心知形勢不妙,便對兩名孔雀族人曲意逢迎。然而他們卻沒有想到媚蛇一族自有采補的能耐,合歡之後青姬便已恢複些許法力,趁機逃跑。哪知半路靈力不繼,竟然從空中掉了下去,正落入陽離湖上的飛瀑中。

青姬本以為這回必死無疑,卻在落入湖中的前一刻被臨風而至的盤蒙神君給拉了回來。盤蒙不僅救了青姬,還助她恢複了法力。青姬知道般若安全無慮,便放心地先趕來了花妖族,伺機尋找暮雲。好容易打聽清楚暮雲的住處,她正要行動,卻被般若給拖了進來。

般若大為意外。就在不久前,她還為青姬的死對盤蒙生出一絲怨怼,此刻不禁疑惑。這還是她知道的那個小氣刻薄疏情寡意的師父麽?

“也許他是不想令那顆太上金蓮白白浪費……”般若喃喃,也不知是在給他找理由,還是在對自己和青姬解釋。

青姬一臉“少裝了大家都懂”的表情。“你和神君,什麽時候的事?”

“嗯?”般若回過神。“什麽意思?”

“還不承認?”青姬成竹在胸。“神君說,他之所以救我,是因為我是你看重的朋友,他只是不想再看你難過失望罷了。”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盤蒙的神态語氣,令般若心中一動,生出酸甜融雜的滋味。

“因為……我?”

“難不成還是因為神君他暗戀我才特地趕來的?”青姬促狹笑道:“神君提到你的神情那般溫柔,你們哪裏像是師徒,根本就是愛人呀!”

般若臉上大熱。“你誤會了,師父就愛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拿人取樂……”

青姬不屑。“妹子,姐姐是不聰明,可也不是沒眼色!”

般若默然。

也許他是用自己獨有的方式,表達對他當年沒有救下白宴的歉意。

青姬忽然一拍腦袋。“差點忘了,我得去把暮雲搶走。花妖族人太可怕了,絕對不能讓他做族長……”

“花妖族人真這麽厲害?”

青姬臉上的神情十分古怪。“……你遇上就知道了……最好別遇上!”

兩人鑽出榕樹洞,大驚。只見洞口不知何時已經圍了一圈的妖精,無不裝扮華麗妝容精致,臉頰上繪着各式花樣,往兩人身上不住打量。

只怪她們一個粗心大意,一個心神動蕩,竟然沒有注意到洞口的動靜。

“完了!”青姬面如死灰。

般若完全沒有感受到花妖們的危險性,不免納悶。

“外族人!”一只栀子花男妖皺眉道:“好醜好髒好邋遢的外族人!”

花妖們紛紛面露嫌棄,指指點點。

“瞧這衣裳,這也能叫衣裳?!”芙蓉女妖對着般若的素衣嘆氣。“所以說外族人真是可憐,居然穿成這樣也敢出來……”

“這眉毛也不畫畫!”玫瑰男妖仔細地看着青姬。“好好的頭發,有好幾天沒洗了罷?啧啧,連個好看點的簪子也用不起麽?”

“老娘不是沒有,是有事在身沒帶來!”青姬惱羞成怒。她這兩天忙于逃命,哪裏還顧得上打扮?

“還狡辯……”荷花女妖駁斥道:“世界上還有比梳妝打扮更重要的事情麽?”

“沒有!”衆妖異口同聲。

“世上還有比蓬頭垢面浪費青春更可恥的事情麽?”

“沒有!”

“不打扮,毋寧死!”

青姬顫抖着手轉向般若。“這下你知道了吧……”

素顏,布衣,荊釵,未經保養的皮膚指甲,染上灰塵的頭發,在花妖族人眼中是不可饒恕的罪孽,只要犯了一條便可歸到“好醜好髒好邋遢”的範疇中,加以嚴厲批判。

這才是花妖族人不喜與外界來往的真正原因——審美觀差距太大。

般若被打量得渾身不自在,頭一回有種落荒而逃的沖動。

“所以說外族人最讨厭了!”一只丁香妖扭着雙手大叫。“把她們丢出去!”

青姬怒道:“給老娘閉嘴!”

衆人靜。

“什麽事?”花妖們自動讓路,一身綠袍的暮雲出現在不遠處,眼角的合歡花絲毫未改,整個人卻已大有不同。

般若松了一口氣。

青姬歡喜地上前要給他一個擁抱,被暮雲不露痕跡地躲開。

“原來是新族長的愛慕者……”衆妖竊竊私語。“實在不配不配!”

“暮雲已恭候多時。”暮雲朝青姬和般若從容有禮地笑了笑。“請二位随我來。”

暮雲将二人帶入主舍,先請般若在外室稍候,自己則示意青姬跟他去內室說話。青姬立刻樂颠颠地跟了上去,看樣子是自信滿滿志在必得。

般若卻覺不妙。若暮雲對青姬冷淡或憤怒,倒能說明他其實還未放下青姬。偏偏他是這樣雲淡風清仿佛對待一個普通朋友的态度,反而令人捉摸不透。

一名頭戴月桂的少女奉上清茶。般若觀她面目秀雅,衣着打扮也不似其他族人那般華麗,便試探地與她交談。月桂少女果然有問必答,态度十分友好。

般若還記得自己此行的任務,便打聽起老族長的事,卻得知老族長十天前便已仙逝,他留下的一切由新族長暮雲接管。般若嘆道:“暮雲剛剛失去親人,又要接替族長之位,實在不易。”

月桂少女笑着解釋道:“老族長不是暮雲哥哥的親人。”

般若愣了愣。難不成花妖族的族長之位不是世襲制?

“那暮雲為什麽能做族長?”

“當然是因為暮雲哥哥他最會打扮!”少女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在南明花妝賽中得了第一,所以大家心服口服,推舉他做族長啊!”

般若啞然。會不會太兒戲了一點……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族群啊!

月桂少女忽然充滿期待地問道:“你們會留在南明山麽?”

般若搖頭。“不會。”

少女洩了氣般,無比失望。“好可惜!”

般若當她與自己投緣,舍不得她與青姬離開,正要好言安慰,卻聽得少女嘟囔。

“還以為我終于不是最醜的一個了……”

19十九章 春風剪

青姬從內舍出來時,神情挺平靜,眼角殘餘着濕潤的痕跡。

般若知道她,平時為人豪爽沖動大大咧咧,真傷了心,反倒比誰都看着鎮定,只把苦嚼碎了往肚裏咽。

般若沒有說話,眼神中卻流露擔憂。

青姬朝她笑了笑。“看來這回真的沒辦法了。”

暮雲當真決絕至此?“青姬姐姐……”

“我沒事。”青姬朝她擺了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姐姐我久經情場,什麽風浪沒遇見過?這樣也好,我天生就是個花花腸子,為一個人安頓下來還真不容易……”她說着說着,眼角水光一閃,趕緊轉開頭去。

般若看得心酸。

此時月桂少女前來,請般若前往內室與暮雲族長相談。

般若進門時,只見暮雲站在窗邊,神情帶了一絲惆悵。

她還未說話,暮雲已朝她友好地點頭,取過一旁的黑色鐵盒交到她手裏。

“這便是春風剪,請轉交神君大人。”

般若愕然。暮雲怎麽知道自己的來意?

暮雲又道:“神君大人之托,暮雲幸不辱命。”

“是師父要你取得春風剪交給我?”般若皺眉,心有所悟。

暮雲點頭。

“難道——”她忽然明白過來。“師父為青姬塑魂的條件是春風剪?”

暮雲笑而不語,默認了下來。

般若心中倏地燃起一把怒火。果然是死性不改!本以為盤蒙是被自己的懇求打動才允下青姬一事,卻沒想到他與暮雲另有約定。難道少算計這麽一回也不成?

“你回花妖族做族長,也是為了拿到春風剪?這才是你拒絕青姬的原因麽?”

暮雲微愣,随即搖了搖頭。“我回花妖族,的确是為了春風剪。不過這和我對青姬的态度沒有關系。”

“我不信你當真這麽快就能放下對青姬的情意。”般若心緒煩雜,一方面是對盤蒙的失望憤怒,另一方面是對青姬和暮雲的心疼不忍。“若是以青姬與你的幸福為價,我寧可不要這春風剪。”

“誠然我一時還放不下她。”暮雲淡然遠望。“但我已疲累,想開始過一種新的生活。”

“不,青姬她已和從前不同!”般若急于挽回。“她不會再讓你難過了。”

“我知道。只是——錯過的,已成過去。”暮雲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只能祝福她,請她不要再錯過下一個。”

“真的不行麽?”般若怔怔地問。

“不是每一段浪子回頭的故事都能成為佳話。”暮雲微微一笑。“可以為她死,卻不想再随她生。想必般若姑娘能夠明白。”

般若其實并不理解。明明暮雲還愛着青姬,為什麽就不願再給她一次機會。

在般若的世界裏,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便絕不輕易放棄。正如她對白宴的執着,時隔十年,她依然要尋得一個結果:徹底死心,或是重續前緣。

雖然她不理解,卻也知道暮雲的決定不可逆轉。春風剪在手,卻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作為新族長的朋友,她們被留下來觀禮。當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為暮雲加冕時,青姬靠在般若的肩頭,默默流淚。這是般若第一次看見青姬脆弱的樣子,雖然只有一刻。

禮成後,衆妖歡呼,簇擁着暮雲走下祭臺。青姬已經恢複了平素妖嬈無形的模樣,微笑着看暮雲走遠,輕聲說:“這樣的暮雲,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果然美極了。”

“我以為你會把他強搶了帶走。”般若悄然握住她的手,帶了些安慰的意思。

“我真的想過。”青姬笑了一聲。“只可惜連我自己也明白,這樣做留不住他。”

青姬心情不爽,去了妖界之東找妖狐含于,打算将他痛毆一頓出氣。

般若在花妖族逗留了片刻,待要啓程時,卻見那位月桂少女匆匆而來。她以為是暮雲還有事相商,少女卻交給她一只荷包,嬌聲道:“有位美麗的公子托我把這個送給姑娘。”

美麗的公子?般若按照花妖族的審美觀想象了一番,不禁惡寒。

荷包內裝着一只漆黑發亮的鴉羽。

般若心下一沉,随即擡頭四顧,果然看見紅衣灰屐,發飾鴉羽的玄鴉光倚樹而立,朝她輕佻地丢了個媚眼,周圍站着好些贊嘆他美姿容,欲相結交的花妖族人。花妖族的防禦果然只是空架子吧?一個陌生人出現在族內,沒人關心他的來歷,只顧欣賞他的裝扮。

“一別數日,鴉光公子風姿不減。”她不欲示弱,信步往前。

玄鴉光笑意更深。“自從那日與姑娘依依惜別後,鴉光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姑娘走得決絕無情,實在叫人心痛……”

他語調纏綿,卻目露殺機。

花妖族人目露惋惜,仿佛看見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遲疑片刻後,紛紛散去。

般若冷笑,暗做防禦。

“那麽公子是想繼續我們當日未完之事麽?”

“我自然求之不得。”玄鴉光站直身,撤去殺氣。“只可惜主上他得知姑娘在此,心心念念要與姑娘一敘舊情,所以鴉光特意來邀請姑娘往陽離湖畔一游。”

白宴邀請她去妖界禁地敘舊?這場邀約顯然居心叵測。

“若我不去呢?”

“姑娘不願移步?”玄鴉光挑眉道:“那我家主上必定會親自來花妖族與姑娘敘舊。你也知道主上他向來愛靜,我只好先處理了這群聒噪的妖精,再讓你與主上慢談。”

“随你如何。”般若神情不改。“反正我已打算離開。”

“是麽?”玄鴉光忽然彈指,自樹上掉落一個偷聽的小妖。他順手一按,妖精還未來得及掙紮便已化做一朵梨花,被他狠狠碾碎。

“……我去。”

般若收緊了手指。她平生最恨受人所脅,此刻卻也無可奈何。換了別族也就罷了,偏偏是暮雲的族人。

“早說不就好了?”玄鴉光一臉可惜。“害我又做了回惡人。那可是嬌滴滴的小姑娘啊,真叫人不忍心。”

不忍心?他下手的時候可沒有半分遲疑。

般若眼神更厲,玄鴉光仿若未覺。

“姑娘請。”

不見邊際的白色砂石包圍着墨藍的湖水,深幽無底。這是傳說中能吞噬一切生命的陽離湖。明明是死氣沉沉的不毛之地,般若卻感受到一絲奇特的熱切,像是來自心底,又像來自湖中。

白宴站在岸邊,深深地凝望着湖水,仿佛要透過湖水看到湖底的景色,他那雙潔淨無塵的眼睛裏甚至帶了些可以稱之為溫柔和懷念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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