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4)
這一刻,般若恍惚看到了曾經的白宴。
她要的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回來了?
白宴身邊站着少言寡語的碧沅。當玄鴉光領着般若前來時,碧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般若覺得那眼神中似乎有種憐憫。
殺人如麻從不手軟的碧沅會對她有憐憫?般若寧願相信是自己的錯覺。
白宴轉過身,施施然走來,面帶微笑。
“你來了。”
這一瞬間,般若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那時自己還不是般若,只是十七歲的獵戶女兒家,初次情動的方無月。
“……我來了。”她甚至有些羞澀,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睫。
白宴,依舊是她心中那個尚未解開的結。
“故人重逢,吾心甚喜。奈何之前來去匆匆,竟忘記請教姑娘芳名。”白宴依然溫和有禮,純淨的雙眼中卻再不見之前的溫柔。
般若瞬間清醒過來。這個人,是如今的魔界之主。連曾經聽命于魔神穹合的七魔使也歸于他麾下,可見他絕不簡單。魔使之中,認得自己是盤蒙的大弟子般若的花尋春和銀重華恰恰不在,因此白宴并不知道她的另一重身份。既然如此,不如徹底隐瞞。
“無月,我叫方無月。”她盯着白宴的臉,希望找到些許動容。
然而白宴神情未有絲毫波動。“那麽無月姑娘,”他更加溫和,言笑晏晏。“既然你我曾有舊緣,那麽請将春風剪給我可好?”
般若僵住了身體。此刻她的心中,已再沒有絲毫柔情和期盼。
“春風剪并不在我手中。”
“姑娘何必裝傻。”玄鴉光嗤笑道:“我們知道花妖族的族長将它贈予了姑娘你,不在你手中還能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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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她說的是實話。”白宴忽然開口。“她身上沒有春風剪的氣息。”
“我送人了。”般若氣定神閑。
“送給誰了?”玄鴉光追問。
“與你無關。”
“難道你不擔心花妖族人的性命?”
“鴉光。”白宴止住他。“既然她不願說,你何必步步緊逼。”
“是。”玄鴉光恭順退後。
白宴朝般若抱歉地微笑。“無月,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般若搖了搖頭。
“那麽,上路罷。”白宴右手一揮,般若的身體忽然被一股飓風拉動到半空,轉瞬之間便已落進了陽離湖。連水花也不見,她就這麽直直地沉了下去。
白宴靜靜地看着她沉入水中,眼神還是那樣純淨。碧沅忽地目露傷感,又很快恢複如常。
玄鴉光一驚。“主上,這——”
“你有異議?”
“屬下不敢。只是春風剪的下落……”
“她不會說的。”白宴淡淡地回答。“不必浪費時間。”
20二十章 魔神出
銀重華趕到時,恰好看見般若跌入水面。
他飛奔而至,還是沒來得及救回她,随即轉朝白宴半跪道:“主上,她不能死!”
白宴一直默然旁觀他的急切紊亂,此刻只說了兩個字:“理由。”
“她是盤蒙神君的大弟子般若!”銀重華猛地擡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她很有用,不能就這麽消失了。”
白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玄鴉光朝銀重華暗中做手勢,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銀重華卻沒理他,繼續勸道:“屬下一定能說服她為主上效力……”
“重華。”白宴朝他走近,望着他的眼。
銀重華忽覺壓迫,竟一個字都說不下去。
“別忘了你的位置。”白宴與他擦身而過,漸行漸遠。
銀重華胸口一震,忽然臉色蒼白,銀發絲絲從中間斷裂,瞬間便去了一半。
玄鴉光将他扶起,嘆道:“你這犟脾氣不收收,早晚出事。這回主上只要了你一半靈力,已經算是手下留情。”
銀重華垂眸不語,神色發冷。
”不管她多有用,也必定得死。”玄鴉光只得解釋。“只因她是當年那山兔精的新婚妻子。”
銀重華猛地擡頭。“山兔精?”
“正是。”玄鴉光颔首。“千年前盤蒙神君以歸鏡之力将主上神魄封印在靈墟山,直至數十年前歸鏡忽然碎裂,封印之力減弱,被一只山兔無意中闖了進去。主上尚在沉睡,竟被它吃下了一小片神魄。山兔得神魄之力,迅速修煉成精,那片神魄便集于他內丹之中。後來我與碧沅将主上神魄迎回魔界,又找到了那只山兔精取他的內丹令主上神魄歸位。當時,山兔精剛與一人類女子拜堂成親。”
銀重華目露震撼。“那女子便是般若?”
“不錯。如今山兔精自身的魂魄已被主上吞并,主上只留下了他的名字和樣貌,将其記憶與那枚內丹一同封存。如今你該懂了罷,主上如何能容她?”
銀重華皺眉望向陽離湖,眼神複雜。“我明白了。”
旁觀的碧沅微微搖頭,若有似無地嘆息。
“怎麽,連阿沅也不忍心?”玄鴉光奇道:“真是難得。”
“你弄錯了。”碧沅的神情又恢複了一片冷漠。“我只是覺得她可笑。對男人的情意抱有幻想,活該有此下場。”
玄鴉光愣了愣。“阿沅……”
“這跟男人的情意有什麽關系?”銀重華反感地盯着她。“主上根本就不是她的夫君!”
“若不是她還想與夫君相認,怎會被我們發現身份?”碧沅反駁道:“還有你。”她冷哼一聲。“還以為你對她有些心思,沒想到幾句話便能讓你眼睜睜看着她去死。魔渣!”
“你!”銀重華惱怒之下就要出手,被玄鴉光擋住。“鴉光你還護着她?這女人我早看不順眼了……”
“若要動手,随時奉陪。”碧沅不屑。
“好了!”玄鴉光無奈低喝。
正在此時,自湖中傳來一陣嗡鳴,似寶劍出鞘,又似風過歌鐘。萬年無波的陽離湖忽然泛起微瀾,層層疊疊,動蕩不休。
三人為此情形所引,未發現白宴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湖畔。
他雙目緊閉,揚起下颌,似在感受。一貫維系于臉上的溫和笑意漸漸消失,反而顯出了像是發自內心的歡悅。
“……原來是你……”他語氣輕柔,如同親密呢喃。
“主上……”三人這才發覺白宴折返,紛紛屈膝跪拜。
“本神原身已釋,你們先回魔界,以免受到波及。”白宴緩緩睜開眼。
三人神情各異。玄鴉光驚喜,碧沅平淡,銀重華驚訝。
“鴉光。”
“屬下在。”
“回魔界後,将山兔精的記憶取來。”
般若掉入水面的那一剎那,心中沒有痛苦恐懼,只感覺荒謬。
這一回自己居然喪命于白宴的手裏,沒有絲毫預兆。如果師父知道了,會是怎樣的表情?師父……這一回,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吧?
她閉上眼,任湖水将自己吞沒,落入最深處,等待最終的消亡。
等啊等。
繼續等。
忍無可忍,她睜開眼睛。怎麽回事?!
墨藍的湖水輕柔地圍住她,卻絲毫也沒有侵襲,更無半點殺機。這哪裏是禁忌之湖,分明是美好家園。
般若環顧四周,最後往唯一的亮光所在處游去。
那是一面銅鏡,鏡面斑駁不清。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觸到鏡面。
嗡——
她驚駭地收回手,看着銅鏡迅速變亮,發出陣陣喜悅的鳴響。周圍的湖水忽然開始搖擺,翻滾,如同被瞬間煮沸了一般。
般若還未反應過來,上身已被一雙修長的手臂扣住,雙腿卻被熟悉的銀鱗蛇尾緊緊纏了起來。一個溫熱光滑的胸膛貼上她的背脊,耳邊傳來低的聲音。
“小般若,為師沒有說過,不認識的東西不要亂碰麽?”
“師父……”她忽然喃喃落淚。淚水混入湖水,看不出絲毫痕跡。原來她不是不害怕,不是不傷心,只是習慣了堅強。
盤蒙的手指劃過她的眼眶。“我的小般若哭了。”
“真的是你麽,師父?”她疑惑。
“我是你心中最深刻的記憶形成的幻象。”般若的耳畔傳來悠長的嘆息。“你還有什麽心願未了麽?”
般若想了想。
“我還沒有集齊二十四件神器……”
“……除了這個呢?”
“我有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告訴師父……”
“什麽話?”幻象的語氣十分雀躍。
“師父,你珍藏的那壺露華釀,早就被我換成燒刀子了。”
“……”
“師父,裝幻象耍弄徒兒很好玩麽?”
“……”
盤蒙攬着般若立于南明山峰,俯瞰腳下只見一片墨藍汪洋。汪洋的中心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有一物體閃閃發亮。
漩渦上空,白宴昂揚而立,衣袂飄飄纖塵不染,正朝盤蒙與般若所在處遙遙望來。
“神君,別來無恙否?”白宴的聲音在四面回響。
“不僅無恙,還挺舒坦。”盤蒙笑眯眯地回答。“想必穹合兄過得不容易。”
“的确不易,所幸有歸鏡相伴度過這千年歲月。”
盤蒙攬着般若的手忽然緊了緊。
“如今離鏡已歸我身,我很期待再與神君一戰。”白宴伸手一揚,漩渦中發亮的銅鏡忽然飛向他,與他融合為一體。“歸鏡已碎,神君打算以何物與我抗衡?”
“你遲早會知道。”盤蒙神情未改。
銅鏡飛出之後,漩渦随即消失,只留下一片寂靜的水面。
“無月。”白宴忽然喚了般若一聲。
般若沉默。
“我們還會再見。”白宴輕輕笑着,消失在半空中,餘音袅袅。“等我。”
般若無語。他就這麽想要自己的命麽?臨走了還不忘叫她等着……
“原來他是魔神穹合。”知道這個人的确不是白宴,她似乎也不再傷心,反倒多了一份解脫。“師父,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魔神穹合不是早已被你封印?”
“這些事回去再說罷。陽離湖水已盡數傾瀉而出,此地不宜久留。”
“所幸我知道魔族觊觎春風剪,早将它交給了青姬——”般若忽然臉色蒼白,朝下方仔細看去。“不好,花妖族!”
花妖族所在山谷,已被陽離湖水淹沒。
“暮雲!”般若着急地要往下奔去。
盤蒙拉住她,神情凝重。“不必去了。陽離湖水含滅絕之力,他已遇難。”
“不可能……我一定要救他,否則如何向青姬交待?”
盤蒙垂眸,手下之力更緊。“暮雲之死,早已注定。”
般若一愣,怒道:“什麽注定?只是師父覺得他不值得救罷了!若不是因為師父以春風剪為交換條件,暮雲怎麽會回花妖族,又怎麽會有今日之難?!如今還要阻攔我救他,您算什麽神?難道天神都如你這般無情麽?”
盤蒙優美無瑕的臉龐漸無表情,目如寒冰。
般若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哪怕她從前如何忤逆他的意思,他也從未顯出這樣冷厲的模樣。
“跟我回去。”他像是極力壓制情緒。“否則——”
“否則什麽?”般若不甘示弱地瞪他。
下一刻,般若後頸一疼,随即暈了過去。
“否則,為師只好把你打暈了帶回去。”盤蒙哼了一聲,把她扛上肩膀。
21二一章 暮雲情
碧水福地,琨井。盤蒙神君正與三弟子檀溪對弈。瑤泉來報,說大師姐醒了。
盤蒙含糊地唔了一聲。
瑤泉又道:“大師姐要離開。”
“不允。”盤蒙摸着下巴落下一子。
“師姐說,若師尊不允,她便硬闖。”
“她可以試試。”盤蒙冷聲。
瑤泉領命而去。片刻折返,面帶尴尬。
“她又說了什麽?”盤蒙問。
“師姐說——”瑤泉鼓起勇氣。“說師尊卑鄙,竟然制了她的靈脈。她要面見師尊。”
“不見。”
“是。”瑤泉退下之前,可憐巴巴地朝檀溪望了一眼,以示求助。如此傳話,簡直是對她脆弱心靈的無情摧殘……
檀溪不動聲色地落子。“師尊,你輸了。”
盤蒙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盤。“再來。”
“師尊當真不見師姐?”檀溪試探地問。“師姐向來性情剛烈,師尊何不好言相勸?想必師姐能聽得進去。”
“不可。”神君傲嬌地否決。“為師為什麽要去哄這沒良心的丫頭?”
檀溪沉默。
“……不如你去。”盤蒙垂首,忽然抛了這麽一句話。
檀溪無奈苦笑。“弟子遵命。”
般若在榻上打坐,面色沉靜。見檀溪進來,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問:“是師父讓你來的?”
檀溪點頭,暗想自己到底還是低估了師姐。原來她心境平和自在,并沒有如他所擔憂的那般惱怒過激。
般若又道:“我自省許久,心中有愧。你跟師父回話,就說我知道錯了。”
檀溪默然片刻後問:“師姐,你該不會是想先服軟,騙師尊把禁制解開後逃走吧?”
般若神情一僵。
“我都能想到的,師尊會想不到麽?”檀溪搖頭。“師姐,你這一招不會奏效。”
般若笑容盡收,眉頭緊皺。“檀溪,不如你放我出去?”
“好。”檀溪不假思索地應允。“不過在放師姐出去之前,檀溪有些話想說。”
“當年熙夫人離世,我心中悲痛,卻不願放棄希望。聽聞世上有仙人能起死回生,于是四處游蕩尋仙。”檀溪憶及往事,略顯悵惘。“後追随師尊,也曾求他賜我回天之術。師尊不允,言天數輪回,生死有命,絕不可強行扭轉。”
“師尊身為天神,萬年來看遍無常世事,自然不會輕易為世人悲歡離合所動。然而他卻為了師姐屢屢破例。師姐每次出行之後,師尊必定閉關蔔算吉兇。青姬夫人遇難,因為師姐懇求,師尊以元神之力扭轉乾坤,大傷元氣。後來他算得師姐有難,又不顧自身匆匆趕去救助。”
“這些事,想必師姐并不知曉,即使知曉了,也許也不會相信。”檀溪嘆息。“世上有人口蜜腹劍,也有人偏将好意掩藏。師姐若還看不清真相,會傷了師尊的心。”
般若呆愣,眼中戾氣盡去。檀溪的話如同一道響雷,震開了她的心中怨結。
“師尊大人,其實是個值得托付的好男人。”檀溪一本正經。“師姐不妨認真考慮。”
最後這句話,般若聽得無語。拜那個無恥騷包的師父所賜,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她快做師娘了。究竟是她觀念守舊,還是世風開放,連檀溪都覺得師徒戀這種事接受起來完全無障礙?!
檀溪信守承諾打開禁制,但此刻的般若已經不想離開。
細想經過,她也明白當時陽離湖水早已沒谷,即使是盤蒙恐怕也無法挽回局面,但此事來得太突然,令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暮雲之死,所以遷怒于盤蒙。
般若平靜下來後,打算找盤蒙将前因後果問個明白。剛一出門,迎面便碰上雙目紅腫的青姬,狠狠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妹子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她言語哽咽,渾身顫抖。
般若輕輕拍着青姬的肩頭。“我沒事。可是暮雲……”她說不下去。
青姬沉默了半晌。“我都知道了。陽離水傾,花妖族無一幸免。”
“青姬姐姐……”
“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真的很後悔。”青姬的神色茫然凄涼。“為什麽我不留下跟你一起走?為什麽我不強行帶走暮雲?這樣我就不會同時失去最重要的兩個人……還好,妹子你還在……”
她語無倫次,卻是真情流露。般若眼眶發熱,低頭掩去淚水。
“哼,有什麽大不了的?”
般若這才發現青姬身後的玉髓和妖狐含于。玉髓早已熱淚盈眶,含于鼻青臉腫,目露不耐。“不過是個小情兒,哪兒沒有?至于這麽哭哭啼啼麽,女人就是頭腦簡單!”
青姬默默回頭,對着臉揍了他一拳。
含于哎喲一聲,捂臉怒道:“不是說了別打臉?!老子說錯了麽?”
“你這淫棍懂個鳥!”青姬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誰也比不上暮雲!”
“老子最懂的就是鳥!”含于雙手插腰大吼。“不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妖?我妖狐族随便拎個男人出來也比他強!”
青姬大怒。“欠揍!”
含于抱頭鼠蹿,青姬挽起袖子在後面追。般若和玉髓看得目瞪口呆,連之前的悲傷氣氛也被沖淡了不少。
“這狐貍,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玉髓嘆了一聲,與般若說起之前情形。他在炎地之森聽說了花妖族蒙難的消息,帶着族人便朝南明山趕去,在半路遇上心急火燎的青姬和被揍得脫形還非要跟着的含于。
他們趕到時,南明山連根草也沒剩下。青姬哀嚎一聲就要往水裏沖,被玉髓和含于給拼命拉了回來。
“沒想到陽離湖水的力量如此強大……”玉髓想起來還有些後怕。整整一族人,一個也沒剩下,所幸他始終堅信師姐神通廣大終能逢兇化吉,提議回碧水看看,這才将青姬拖走。
青姬帶來春風剪,離開之前鄭重地交還給了般若。這一件神器背後的代價太大,般若握在手中,竟感覺到不能承受之重。
“天道平衡,周而複始。”盤蒙的聲音在她身後輕淺傳來。“為師助青姬以金蓮之力起死回生,卻令天道失衡,故以暮雲性命相抵。暮雲不死,死的就會是青姬。”
其中因果,般若模糊地猜到了一些,但此刻由盤蒙說出來卻還是顯得挺殘忍。他知道自己看重青姬,所以選擇讓暮雲赴死。世上從無兩全事,盤蒙替她做了選擇。
她望着春風剪,忽然想起暮雲說過的話。
可以為她死,卻不願再随她生……暮雲對自己的命運,是不是早有所料?他拒絕青姬,是不是因為自己來日無多?
是也好,不是也好。他終于還是為青姬而死。
當然,這件事青姬還是永遠不知道的好。
“師父。”她輕聲問。“陽離湖傾,與我有關麽?”
這是壓在般若心上許久的問題。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陽離湖早不傾晚不傾,偏偏在她進去之後才出了事,還有那面古怪的銅鏡……
“千年前天魔兩界大戰,牽連妖族。花妖族假意歸順魔界,卻在關鍵時刻與天界聯手,背叛魔神。後來為師将魔神本尊離鏡藏于陽離湖底,神魄封印于人界。離鏡懷有滅絕之力,是以陽離湖水不可再入,成為妖界禁地。”盤蒙娓娓道來。“如今魔神神魄已破出封印,便來陽離湖取回本尊離鏡。他記恨花妖族曾經背叛,故放任湖水淹沒南明山山谷令花妖滅族。”
般若聽完這番解釋,稍稍放心。從當時經過來看,的确與貌似白宴的那位魔神脫不了關系。她此刻心緒煩亂,自然沒有注意到盤蒙話中掩藏的細節,比如魔使神魄是如何破出了封印,又比如魔神本尊離鏡為何輕易就被取走,陽離湖水為何沒有傷害她和盤蒙……
當然,她更加沒有注意到,其實盤蒙自始至終也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盤蒙慢步走來,将一只拇指大小的琉璃壺交給她。
“暮雲魂魄已散,為師聚齊了一些,你将它送給青姬讓她佩于身邊。百年之後若得機緣,暮雲或可轉世。”
小小的壺身,裝着微微發亮的魂魄。般若捏在手心,終于動容擡頭。“謝謝,師父。”
盤蒙顯然很不習慣扮演正面角色,臉上的神情很有些尴尬。他避開她的目光,清咳了一聲。
“現在知道為師的好了?不鬧別扭了?”
般若微笑,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檀溪說得沒錯,師父是個好人。”
盤蒙別扭地扯出袖子。“為師什麽時候壞過?”
般若望了他一會兒,悠悠道:
“師父,你的臉很紅。”
22二二章 多羅獸
青姬沒有回點昆山,而是去了妖界。她要在暮雲的故鄉南明山等待他回歸,同她一起的還有死賴着不走疑似被虐狂的妖狐含于。
般若看得直搖頭,心想恐怕又是一段錯緣。
玉髓因為懲治素音的事,再次與孔雀王起了沖突,索性又躲回了碧水,整日與檀溪高談闊論,打算以檀溪為原型寫一本名為《王子修仙記》的傳奇小說。盤蒙自從做了一回好人反被般若調侃之後便窩在琨井鮮少露面,大概是惱羞了。
般若清閑了一陣,反倒覺得煩悶。正在此時,再一次偷跑去看元正的真珠哭哭啼啼地從點昆山回來,說元正師兄失蹤了。
盤蒙與般若趕去點昆山,無人看管的多羅獸百無聊賴地伏在靜池中,看樣子頗有些惆悵。元正在的時候把它服侍得妥妥貼貼,連它身上的臭味都淡去不少。如今元正離開,難怪它沒精打采像失了魂。
見兩人來到,多羅獸慢吞吞地起身抖了抖毛,又慢吞吞走來前腿一彎拜倒在盤蒙身前。“主人。”嗡聲嗡氣的聲音從它那白胡須覆蓋下的嘴巴裏傳來。
般若驚呆。“……它會說話?”
恐怕連元正也不知道自己照顧了數月的惡臭白毛獸竟然通人語。
盤蒙瞥了她一眼,理所當然地說:“難道為師沒說過?”
般若搖頭。
“它不僅會說話,還能唱曲。”盤蒙揚手。“唱一個來聽聽。”
“主人,”多羅獸擡起頭,圓滾滾的眼睛委屈不滿地眯了起來。“赤煉走了,多多不高興,不要唱曲。”
“多多?”盤蒙的面容微顫,顯然是在忍笑。
“是赤煉取的名字。”多羅獸多多搖頭晃腦,頭上一只紅色發帶編成的蝴蝶結跟着搖動,看上去十分喜慶。“赤煉喜歡多多。多多也喜歡赤煉。”
“那他為何不帶你走?”盤蒙饒有興致地追問。
“他不是自己走的。”多羅獸伸出一只爪子揮了揮,以示憤恨。
“等等,”般若忽然反應過來。“你們說的赤煉,是指元正?”
“除了他還能是誰?”
“赤煉……該不會恰好是七魔使之首,戰魔赤煉吧?!”
盤蒙笑眯眯地望着她。“徒兒真聰明。”
般若一陣混亂。“他不是早在千年前就戰死了麽?”
“他只是肉體消亡,魂魄猶在。”盤蒙順了順多多的毛。“被我收了。”
般若瞬間明白過來。“師父替他重塑了肉身,又将他丢到妖界?這麽說,我們在孟鳥巢遇見他也不是巧合了?”
盤蒙笑而不語。
多多蹲在地上補充道:“是多多和主人一起給他做的肉身噢!”
的确很符合盤蒙的個性,将敵方的幹将藏起來,重新造個身體,再培養成自己的親信……“這樣不是很有趣麽?”盤蒙一臉尋求認同的表情。
只有你會覺得有趣好不好?般若應景地點點頭,卻在心中腹诽。
當初銀重華與花尋春出現在點昆山,盤蒙已經暗示她元正的來歷與魔界有關。她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是魔使之首,那個地位僅次于魔神的戰魔赤煉。
實在是元正憨厚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她不禁想到他一臉崇敬朝盤蒙拜倒的樣子。如果說玉髓是般若的死忠粉,那麽元正就是盤蒙的愚孝徒,從來唯盤蒙馬首是瞻。
“他自己知道麽?”
“從前不知。現在知不知道可就不好說了。”盤蒙摸着下巴做思索狀。“若我是魔神,一定會想方設法令他恢複前一世的記憶,好再次為他所用。”
“主人,救救赤煉。”多多忽然插話。“赤煉好可憐,被他們弄暈帶走了。”
“多多,他被誰帶走了?”般若蹲下身與它對視。
“乖乖小般若,他是被兩個男人帶走的。一個穿紅色衣裳,一個長着銀色頭發。”多多在她手上蹭了蹭。“多多打不過他們。”
是玄鴉光和銀重華?大概是因為元正不肯跟他們回魔界,這才被打暈了強行帶走。
“你叫我什麽?”般若反應過來。
多多眨了眨眼睛。“主人的親親小般若,多多認識。”
般若默然,轉向盤蒙。
盤蒙別開眼,讪笑着咳了兩聲。“多多,這回你做得很好。過幾天帶你去見雪麟。”
“好噢!”多多歡呼雀躍,身上的長毛随風狂舞。“多多要跟雪麟生小多多!”
般若呆。
盤蒙淡定地摸了摸它的腦袋。“可以。”
盤蒙将多多變成一團白球,放進了袖子裏。
“回家。”
“那元正怎麽辦?難道我們不去救他?”
“為什麽要救?”盤蒙不解。“魔神又不會傷害他。”
“可是……”般若很不贊同。“可是他一心向着師父,卻這麽被人抓走……”
“這不是更好?”盤蒙面露得色。“為師實在迫不及待想看穹合那小子的臭臉了。”
可憐的元正,就這麽被涼薄師尊給無情抛棄了。
更可憐的是真珠,從此要見心上人一面怕是難上加難。
般若與盤蒙返回遙城,正碰上董趙二家大婚,全城歡慶,紅緞滿天。新郎倌趙寧生紅袍加身笑立于馬上,正巡游城道朝衆人揮手示意,少年得志,意氣風發。
人群中有不少妙齡女子,眼角帶淚,或感傷或憤怒或不舍地朝他望。趙寧生也算個能人,眉目飛揚帶三分情意,一個個地安撫過來,得心應手。
果然風流不改。花轎中的董雲薇若目睹此景,情何以堪?般若皺眉,繼續冷眼旁觀。
“徒兒猜猜,董雲薇究竟會不會用那枚情根?”
盤蒙站在牆角,右手挑着一只酒壺,優雅身姿與周遭的熱鬧場景奇妙地融合,竟絲毫也未引人注意。
般若搖頭。“希望她不會。”
“不如這樣,我們來打個賭。”盤蒙悄然走近。“為師賭她一定會用。”
“賭注呢?”
“如果你贏了,為師便還她三世福蔭。若你輸了……”
“不賭。”不用想也知道他要什麽,想哄她上當?
盤蒙一臉失望。“徒兒真無趣。”
般若正要反駁,忽見遠處人群外有一黑衣女子傲然孤立,竟然是碧沅。
此刻她正望向趙寧生的方向,臉上的神情不複平常的清冷,濃墨重彩地描繪着複雜的情緒,似喜還悲。
實在不同尋常。般若想到檀溪去尋熙夫人卻被打傷的那一回,似乎也正是在他打暈趙寧生之後,才被碧沅襲擊。
難不成碧沅也是趙寧生的袖裏嬌花其中一朵?
般若很難想象。他們看起來絲毫扯不上關系,尤其是碧沅身邊有玄鴉光銀重華白宴此等男兒,随便哪個也比趙寧生強上百倍不止,碧沅的眼光難道就這麽獨特?
般若心念百轉,再擡首時碧沅已去無蹤跡。
喜事一樁接一樁。才撞上了遙城董趙二家的婚禮,又輪到了宣梧鳳王的大婚之喜。作為宣梧鳳王“至交好友”的盤蒙神君自然少不得受邀參加,順便帶上般若檀溪一同觀禮。
雲上宮位于天與地的交界,支天之樹炎桐的最頂端。由于鳳凰統管天人兩界衆禽,鳳王大婚,但凡有些道行的飛禽必定到場朝賀。般若與盤蒙行于炎桐枝幹上,只見四周仙樂飄飄,神鳥仙子持各色寶物紛疊而行,無不姿态輕盈優美。
檀溪感嘆道:“此景甚為美妙。”
“的确美妙。”盤蒙盯着眼前飛來飛去的寶貝,目露渴求。
般若咳了一聲。“師父,身為天界聖君露出那種表情,實在不怎麽有面子。”
盤蒙斂神肅容。“一時忘形,徒兒勿怪。”
檀溪微笑,暗地裏朝般若豎了豎大拇指。“師姐厲害。”
般若尴尬地轉開臉去看身姿動人的仙子們,卻想到一件很重要卻被她忽略的事情。
“師父,我們似乎沒有準備賀禮……”
“放心罷,為師早有準備。”盤蒙滿不在乎地笑笑。
般若與檀溪松了口氣。“是什麽?”
盤蒙自袖中拎出一團白球。“多多。”
般若無語。他準備把多羅獸送給宣梧做新婚禮物?!
盤蒙見她神情異樣,連忙安撫。“多多已經不太臭了,你可以聞聞看。”
“為什麽是它?”
“多多一直暗戀雪麟,為師只好成全它。”
順便省了一份賀禮。這句話盤蒙沒說,般若心知肚明。可是驕傲的雙翼虎雪麟真的能看上膘肥體重的多多麽……
盤蒙在天界時深居簡出,近來又住在人界,認得他的仙子并不多,大多數只在路過時對他投以好奇的眼光。神鳥一族向來高傲矜持,雖然見這他姿容不凡,卻也少有人上前搭話結識。唯獨在接近雲上宮宮門時,遇見一位白髯長者與一位皮膚黝黑的仙君,徑直朝三人而來,神态恭敬。
“得見聖君,實在我二人之幸。”
盤蒙不知何時已換上了端莊自持的高貴儀态,微微颔首,凜然不可侵。“南陳元君,鴉仙,許久未見。”
兩人見盤蒙回應,受寵若驚。
原來那白髯長者便是與檀溪前世交好又丢了個拂塵助他成仙的那位南陳元君,黑膚仙君卻是鴉族族長。般若不由得想到玄鴉光頭發上的鴉羽,也不知拔了多少鴉族羽毛,若被這位族長看見,怕是要氣得捶胸頓足。
寒暄片刻後,南陳元君引檀溪到一旁交談,盤蒙則被鴉仙請去品鑒他帶來的族中至寶。般若一人無事,便四處閑逛,恰恰碰上了同樣無聊的白虎雪麟。
主人娶親,無人顧它。雪麟無精打采,看上去頗有些傷感,見到般若來也只是擡了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