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辯論

除了翻翻往年殿試欽點的文章以揣摩天子的喜好,餘慶元平日裏最愛的就是滿街亂晃,鑽胡同,逛大街,四九城的南北東西很快就被她走了個遍。殿試前三日的那天下午,春光大好,她溜達到隆福寺,買了個麻花用油紙包好拿在手裏吃,瞧見家書店裏人頭攢動,就走過去湊熱鬧。

書店掌櫃見她手油,怕污了店裏的書,就緊盯着看。她不好意思的笑笑,連忙把剩下的麻花都塞進嘴,鼓着腮幫子猛嚼,一邊把油紙扔掉,手在夾袍下擺使勁蹭了幾蹭,就往人聚攏的地方探頭望去。人群的中心,兩個書生模樣的人正在高聲辯論,旁邊的人有時幫腔,有時叫好,餘慶元看二人眼熟,仔細瞧瞧,居然是聚會上見過的同屆貢士,再仔細聽聽,他們的辯論不是為了旁的,說的正是去年理縣大旱,赈災救濟的事。

理縣的救災是當今太傅主持,運籌的極好,朝廷調水救急,又免了稅賦,讓民衆休養生息,當地的鄉紳大戶更是慷慨解囊,開倉施粥,雖然旱情百年一見,太傅親抵主持之後,竟無一人餓死。兩位書生從本案說開去,讨論的是地方富饒安順,當居功者到底是地方衙門,還是宗族鄉紳。雖然兩人都認為聖上和朝廷賢明是先決條件,但穿青袍的建州陳貢士本着“莫非王臣”的指導思想,認為衙門才應該是地方治理的主導,一切都當按法度實行,制立好的法度至關重要。穿藍袍的來自秦縣的魏貢士卻別出心裁,指出本朝慣制是地方官不去本鄉上任,所以對當地情況依賴鄉紳世家頗多,要地方長治久安,民間慈善才是重點。

餘慶元對這話題十分感興趣,一邊聽,一邊看圍觀群衆的反應,不得不說魏貢士的觀點有點離經叛道,又不無道理,所以頗受歡迎,每句話出口,都引得人群中一陣議論,她不出聲,自己在心裏也頗有一番計較。

兩人辯論了一炷香時間,只聽魏貢士說道:“當今聖上賢明無雙,以德治國,以仁禦下,我等自當上行下效,興善事,均貧富,庇天下寒士,乃吾輩之責,大燕之福啊!”

餘慶元聽到這裏忍不住嘿嘿一笑,以袖掩口,她的動作很小,聲音也很小,但還是被一位站在她身邊後方的白衣公子發現了。

“公子為何事而笑?可是覺得這位公子說的滑稽,不知您又有何高見?”

餘慶元被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吓得一縮脖子,回頭一瞥,見說話的人卻比那冰碴子一樣的聲音還冷上三分。那人二十上下,白淨淨的臉皮,黑鴉鴉的發跡十分整齊,長眉長眼,高鼻薄唇,偏生穿一襲白衣,衣料瞧着也是上品,身上玉佩香囊皆無,只拿一把烏木折扇,沒有打開,長指一握,配上淩人氣勢,倒像拿着把尚方寶劍。

餘慶元心說好一個古裝美男,就是臉上毫無笑意,說話又如此嗆人,看穿着氣質非富即貴,別說親近,想來是極不好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還是別惹事。于是她縮起脖子,蚊子樣的哼唧了一聲:“豈敢豈敢。”

美男沒說話,只還斜瞥着她,薄唇緊抿,拿扇子慢慢敲打手心,餘慶元雖然生得相當不矮,換算成現代度量也是一米七的高個姑娘,這位祖宗仍比她高出大半頭,加上氣勢威壓,實在讓她覺得如芒在背。耗了沒一會兒,她就堅持不住,索性轉過身來,擡眼正視。

目光相對,倒是白衣公子心裏一驚。從背後看,餘慶元穿的是洗得褪色的棉夾袍,衣襟上油津津的發黑發亮,頭發亂梳一把,含胸駝背,形容猥瑣。從側面看,她臉上刻意抹了幾把灰,塗得膚色不均,黑裏透黃。只是對上了正面,一雙眼睛卻格外靈活好看。

“這位兄臺,您可是認同那位公子所說的以行善事和均貧富而治?”餘慶元盡量壓低聲音。

“那位公子——”白衣公子用扇子向人群中示意。“——頗具見地,誠然理縣赈災得力乃天威浩蕩、官民調和之故,但識得鄉紳世族殊有其功,并具善天下、庇寒士之胸襟,實屬難得。”

餘慶元心中叫好,想這白衣美男不是繡花枕頭,寥寥數語,就能點出在官和民之上,還必須有強勢的君主權柄,以及執行者的長袖善舞,更難得的是,他并不以觀點全面或偏頗來給人下定論,而懂得欣賞創新的觀點,兩相計較,倒顯得自己狹隘了。她難得與人說道這些,突然來了個有腦子的漂亮公子,便來了談興,眉毛一挑,問題脫口而出。

“公子的确見地非凡,在下甘拜下風!只是有一事不解,望公子賜教。敢問理縣有多少世家大戶,家財又各有幾何?”

白衣公子沒想到餘慶元認輸如此之快,又莫名其妙的轉移了話題,眼神一沉,面有不悅之色,但還是開口解答:“理縣世家莫過慕容氏、李氏和吳氏,家財幾何小生自是不知,但合計百萬兩白銀想必是有的。”

餘慶元微笑着點點頭:“公子果然博聞,理縣乃西南重鎮,雖無富可敵國之大賈,當地世家也确有如此豪富。那麽敢問理縣記錄在籍的,又有多少人口呢?

白衣公子看着餘慶元的白牙,皺皺眉頭,脫口而出:“理縣治下三十萬人口。”

餘慶元歪着頭,口中稱是:“是了,正巧這算術簡單,百萬兩白銀,三十萬人口,就算三姓願散盡家財,一人三兩又三錢銀子,可夠幾年嚼用?”

白衣公子的眉頭皺了又展,展了又皺,若有所思的樣子倒讓冷冰冰的臉活躍了起來,分外好看,餘慶元看得開心,對方已經又開始同她講話,她還在走神。

“……所以以公子之意,興慈善反而是均貧而非共富,權宜之計不可長久了?”

等她回過神來,白衣公子的總結已至尾聲,正等着她接下句,他們的身邊也吸引了三三兩兩的人駐足聆聽。

“這……在下沒別的意思,只是有問題不懂,請教公子罷了。”餘慶元自己被自己打了岔,又見這白衣公子是個認真的,生怕說得多了,被圍觀的人換成自己,難免橫生事端,盡管美色當前、話題有趣,她還是起了盡快脫身的心思。

不待白衣公子接話,餘慶元退後一步,認認真真的作了個揖,口中念着“多謝指教”,轉身就紮進人堆裏快步溜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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