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醉酒

夜色漸濃,該醉的人也都醉了,餘慶元覺得沒什麽人會把她的失神放在心上,她只輕輕移開眼神,低頭一笑:“晉王殿下贖罪,微臣不勝酒力,讓殿下見笑了。”

晉王頓了片刻,揮揮手,不再看她,徑直走到皇帝身邊見過他諸位兄弟去了。皇帝本來還想對衆人的詩點評一番,被他這麽一攪,只覺得不知從何說起,只委托藺程收了他們面前的紙,加以指點。

藺程一絲不茍的行禮,面無表情的從宮人手裏接過一疊字紙,在燈下細細看了,清了清嗓子才開腔說話。他的聲音清冽好聽,其中卻難以捕捉到感情:

“依微臣所見,今日詠月詩的前三甲,可巧也是本科前三甲,只是名次有不同罷了。”

皇帝撚撚胡須,和顏悅色的說道:“愛卿請講無妨。”

“臣以為今日詠月最佳當屬江探花。江探花煉字奇險,才華為其餘諸位所不及,堪稱微臣平生僅見。”

皇帝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第二名就仍是劉榜眼了,劉榜眼的淵博才學,在此詩中可見一斑,如此老辣古雅的遣詞用典,非一日之功。”

太傅的點評一針見血,客觀公正,席間衆人紛紛點頭表示信服。

“餘狀元就只能屈居第三了。”藺程說到餘慶元,停下來思忖了片刻,像是在尋找合适的詞一般。“餘狀元青春少艾,文章錦繡,未曾在詩詞上下功夫想來也是有的。比起榜眼和探花,詞句未免生疏直白,只是立意實在別致,雖然屈居二位之下,卻仍在其餘衆人之上了。”

餘慶元醉酒,頭正暈着,藺程說得公道,她心服口服,本來期望值就低,完全不覺得屈居第三有任何丢面子之處,只咧嘴傻笑,心中為透明的“其餘衆人”暗暗鳴了不平。

劉琦照例低眉不語,面露受寵若驚之色。

江錦衡口中說着太傅過獎,心裏卻又氣又慌。他恨極了藺程這頭老狐貍,把這種無關緊要的頭名點給他,這個臉他寧可不露!等下皇上有賞,萬一把哪個公主下嫁給他,他的仕途就算交代在這瓊林苑了,才華平生僅見有個屁用!

江錦衡預料的不錯,顯然藺程的點評頗合皇帝心意,皇帝揮手表示有賞,三人同時拜倒, 比起殿試那天,神情又各有不同。好在皇帝只是随手賞了些金銀布帛、珠玉古玩之類,讓人分別送到三人住處,并沒有提賜婚的事情,江錦衡心頭一松,心知這一次暫時躲過,站起歸席的時候後背竟已被汗濕透了。

皇帝賞完便起駕回宮,有愛熱鬧的還可在瓊林苑盤桓片刻,好些人在送駕之後也就紛紛離席了。餘慶元是忙不疊的想走,胡亂跟同席的人告別之後,就讓宮人送出了東華門。她不愛跟人一路,就自己慢慢朝回走,晚上城牆根的風大,吹得她愈發頭暈,腳步就帶了幾分虛浮。想到瓊林宴後就再難得這麽大的場面,提心吊膽這麽久,自己也好松散松散了,她心中格外高興。再想到皇帝慷慨賞下的東西和銀子,手頭一下子寬裕起來,她更高興。酒勁讓這高興繃不住,她就自己嘿嘿的笑出聲來。而臉上一松,腿腳也松,餘慶元眼見着自己踩到一塊石頭上沒繞開,就要往前倒去。

她閉上眼睛等着吻地,卻沒等着,一只手拎着她的胳膊将她穩穩扶住了。她長出口氣,抹了把汗,正要對那幫她的人抱拳,發現那人正是藺程藺太傅,抱拳就改成了作揖。

“晚生失儀,謝太傅搭救,請太傅大人責罰。”

藺程不耐的擺了擺手,示意身後牽馬的下人先走,背過手去,還是不緊不慢的說道:“餘狀元不必客氣。狀元醉酒,獨自夜歸,是禮部的人疏忽,招待不周。

餘慶元連連搖頭:“太傅莫要責罰禮部同僚,是晚生叫他們不要送的,晚生醉得不打緊,自己走得回去,剛才沒留神,平時走路也是這樣的。”

藺程瞧着她燒紅的臉頰和亮晶晶的眼睛,心說這醉酒之人還真是從不稱醉,面上仍不動聲色:“也好,京城春夜,月下獨行,餘狀元好雅興。在下住得離梁州會館不遠,可介意相送一程?”

餘慶元忙不疊的擺手:“謝太傅好意,晚生豈敢勞煩大人,更深露重,明日上朝要緊,大人快請回吧。”

餘慶元覺得自己拒絕得夠明确,但藺程倒像沒有聽見一樣,自顧自的與她并肩走着,她怕這心思莫測的高官,就又縮起了脖子嘴閉牢。只是她喝得太醉,這招裝死裝得太拙劣挂了相,藺程看着不覺得可氣,倒有幾分好笑。

“方才瓊林宴上,你可覺得我的點評冒犯?”

餘慶元雖醉,也被他突然你我相稱吓了一跳:“下官……我……我不敢,我的詩詞委實不精,依仗的無非一點急智罷了,全被您說在點子上,何況劉榜眼和江探花珠玉在前,我佩服還來不及,豈敢有微詞?”

餘慶元曉得官場上培養門生、拉攏心腹那一套,知是藺程有心結交,也就順着他改了口,沒有存心狷介。

“嗯。”藺程貌似滿意的微微點頭,整整衣袖,繼續說了下去。“你的文章倒和詩是一路的,文章好在直白新穎,詩又不好在直白新穎。”

餘慶元見他話中未盡之意太深,就沒有接話,兩人走了片刻,藺程又接着說:“然而這卻是世俗的準則了,若以私心而論,我倒覺得文不好,詩好。”

當朝太傅跟她談什麽詩文私心的話題,餘慶元就是再醉,也驚得半醒了,她只頓住了腳步,扭頭睜大眼睛盯着藺程,像是生怕他下一句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一樣。

藺程不以為意的動了動嘴角,表示自己笑過了,再正色說道:“經濟文章,難在化解知易行難,發乎本心未必能次次助你;而詩詞确是至精純的東西,瞻前顧後反而平白污了天然好顏色。你說是也不是?”

餘慶元一時語塞,只支支吾吾的應了聲,就再沒答腔。藺程也不急,還是背手徐徐走着,看餘慶元醉酒,來不及僞裝控制,臉色時時變幻,嘴裏雖不說,心裏覺得有趣得緊。

正如她的臉色,餘慶元心裏确實翻江倒海,她為藺程讀懂她詩中胸懷而興奮,又明白這是他委婉的戳穿她的僞裝。一方面表達拉攏之意,一方面又警告她不要裝孫子,順手還表達了“你有今天都是我提拔”之意。此人洞察力好得吓人,心機深不可測,作為知音伸來橄榄枝固然可貴,但跟着這樣的人混,自己的那點兒小心眼随時都有被揭穿的危險,這個雷,她是接還是不接呢。

她正兀自思度,身邊藺程的腳步卻停了,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又是一派雲淡風輕:“你到了。”

他們正站在會館門前,餘慶元轉過身來,鬥膽擡眼探尋着藺程波瀾不驚的臉,嘴張了又合,終是什麽都沒說,只作了一長揖,見他沉默着點了頭,也便轉身進門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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