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太傅

餘慶元對他的發難并沒有感到十分意外,眼前這位太傅大人只用了十年,就從當年一名二甲進士成為今天的一品大員,首先當然是運氣好,其次他必須得是人精中的人精。在這種對方看她比她看對方清楚的情況下,餘慶元可以裝傻裝低調,藺程想不想裝糊塗完全不是她可以控制的。她也沒把藺程這種做法當成是找麻煩——想忽略她這個沒有家世背景的六品小官的方法有無數種,藺程又絕不是無聊到看人不順眼找茬的類型,當朝太傅雖不能上趕着去跟無名小官攀交情,但還是有方法向人征詢意見的。

餘慶元不敢說藺程對她的觀點為人是否欣賞,但敢說他至少是懷着好奇,她沒着急答腔,待藺程用骨節分明的手把茶杯放穩,才拿起茶壺将杯子斟滿,然後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盡量将自己藏在陰影裏。他們所在的房間朝西,下午的陽光曬進來,穿過重重書架,變成大片的光斑和光柱。在藺程看來,餘慶元的臉半明半暗,年輕的皮膚帶着點兒半透明的質感,原本圓潤柔和的輪廓,倒顯得棱角分明起來了。

“藺大人想必也讀過下官殿試的拙作了,下官一點粗淺的想法瞞不過大人的眼,不瞞您說,這月餘修編全書,雖然諸綱目均有涉及,但下官私心裏确是對農醫和方技兩項最有計較,平日在書庫裏,也是讀這兩類書目最多。”

藺程又啜了口茶,笑而不語,眼神卻看向餘慶元袍底露出一半的《全唐詩》。

餘慶元尴尬的清清嗓子,把書從身下抽出來,撫平放好。

“承蒙大人上次指點……咳……下官确實也想在詩詞上多下些功夫。”

藺程搖搖頭,嘴角的笑意倒像是真的,放松下來的樣子格外好看。

“即使不加學問禮儀那一套,你這夏日飲茶讀詩,還有上次春夜月下獨行,都是極風雅的,餘修撰不必過謙。”

餘慶元如今已經多少把握了一些藺程愛等別人先開口說正題的風格,也不在詩詞的問題上多盤桓,只接着說書籍。

“經、史、子、集之類,如大人所見,一方面書籍浩如煙海,學問博大精深,一方面體系嚴謹,研習者甚多。尤其在這鴻胪寺中,若晚生有什麽不通的,每位前輩同僚都能為晚生指點一二。”

藺程挑起眉毛:“哦?依你的意思,這些學問正統倒是僧多粥少不成?”

餘慶元望着他的表情,見他不像是刁鑽責問,倒有幾分頑皮調侃,不禁笑了:“下官造次,大人莫怪。下官的意思是,若農技、醫學、機械、織造當中也有這許多學問當如何呢?”

藺程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工部和戶部自當研習此類事宜。”

“是了!下官想要是有機會向工部和戶部同僚請教,自是再好不過的了!”

“你只管求見便是,遞幾封公事文書也不是什麽難事。”藺程對她的激動不以為然。“只是你修編全書,可有必要知曉水利如何興造,青苗如何撫育等等細節呢?”

“大人說的正是。”餘慶元心想此人的不好對付程度簡直比她預料的還要高上幾成,剛剛放松一點,又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應對。“下官并無意糾結于細節,只是對這諸多領域幾乎一無所知,如今情狀正如同描繪工筆花鳥,程大人雖給出命題骨骼,下官也有幾分對羽毛和葉片的心得,但這結構脈絡,卻無從下筆啊!”

藺程板起臉:“餘修撰的比喻倒是不錯,但這言下之意,豈是嫌程大學士所拟之綱要不夠通順詳盡了?”

餘慶元暗自叫苦,心想這明明是你說的,嘴上又不能争辯,只答道:“下官不敢,程大學士博學,吾輩望塵莫及,唯不敢辜負程大人的托付,但求盡善盡美而已。

藺程心知自己剛才用力過猛,把餘慶元吓狠了,又縮回殼裏,要是再逼問下去怕是又來一套虛僞客套之辭。于是他收起氣勢,替餘慶元也斟了杯茶,溫言說道:“我料你必是想到現有綱要有可改進之處才那樣問的,你不必忌諱,只同我說便是了。”

藺程這般推心置腹的作态,讓餘慶元更感壓力巨大,但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官大一級尚且壓死人,對方比她大了不知幾級,她怎好再敷衍?

“大人明鑒。”餘慶元字斟句酌的說道。“抛下細枝末節不談,下官對編撰工作本身,确有了一點心得。”

藺程見餘慶元擡眼看他臉色,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神情剝去了僞裝,倒像個不折不扣的十八歲少年,心下莫名一軟,也不打斷,只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依常理而論,這修撰全書之職,最怕的是用心不到,有類目空置,或內容不詳盡。”餘慶元的腦子飛快的運轉着,一邊組織邏輯,一邊組織語言。“但若退後一步想,若确有無甚多典籍著作的綱目,綱目本身卻并無不通,且和社稷民生息息相關,那又待如何呢?”

她喘了口氣,心知自己夾帶私貨頗多,不敢看藺程臉色,只匆匆又說下去。

“若再進一步,如果能歸納那尚無人涉足、卻有利于富國強民的領域綱領,為天下能人賢士探索書寫之指導,豈不更能使全書集天下智識之大成,開歷史之先河?”

藺程聽了她的話,面上仍然無甚表情,但卻沒有再咄咄相逼:“餘編撰端的好見識,以學界為始為綱,也想的不錯,只是你我一席談,便教天下能人賢士奔走勞碌,怕是世上并無這般輕巧之事了。”

餘慶元懂得藺程是贊同她的,而他剛才的話,并非質問她,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修書不難,但要天下依書而動,其中需要調動的能量之大,可能牽扯的政治之深,非她所能回應,也非她所該回應。一束光線正移動過來,照在藺程的臉上,他微微眯了眼,那動作讓眉頭稍展,也讓餘慶元憑空生出他們确實是兩個知交在品茶論道的錯覺,藺程也覺得這寧靜難得,一時間兩人皆緘默不言,氣氛卻格外融洽起來。

這一日兩人再未多說什麽,只把面前杯中茶水飲盡,藺程一抱拳:“謝餘編撰的茶,恕我先行告辭,改日再續。”餘慶元站起身來,待要邁步,藺程示意她莫送,只自己轉身快步向門外走,轉眼就不見了。

餘慶元見藺程走了,馬上垮下肩膀,恨不得撲倒在地,心想這一番對答卻要比一周的差事還累,等會兒下了班,一定要吃點兒好的補補腦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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