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言志
餘慶元聞言對晉王十分佩服,要是讓她自己總結,怕是都點不了這麽透——此人想要的不僅僅是權力,更對治國的方略求知若渴,能成為下任皇帝的大熱人選果然不是光憑長的好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要是能說動晉王,肯定是事半功倍的好事,但她不确定自己離開了現代學到的理論和案例,還能不能說得清楚。然而這只是她惶惑的表面原因,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是,做官僅僅幾個月,盡管她日日審視初心,現實仍然在緩慢的侵蝕着自己的信念。在這樣的一個體系中自保已經讓她殚精竭慮,她真的有餘力撬動體系,乃至撬動歷史嗎?她真的有必要這樣做嗎?
餘慶元突然覺得很累,幾乎是一瞬間,疲态就籠罩了她的臉。她知道自己此時只是累了,睡一覺,做一點實際的工作之後還是能樂觀起來的。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一直勞而無功,樂觀一次比一次少,自己仍還是一樣的生活,或者幹脆在那之前就掉了腦袋。在晉王的問題面前她無法打破自己的沉默,她害怕說出自己的目标到底是什麽,怕一說出來,那聲音在自己的耳朵裏都荒誕不經,自己在這個世界裏的堅持都沒有意義。
晉王打量着她,他很詫異為何這樣一個問題讓一直鬥志昂揚、分毫不讓的餘慶元頹喪了起來,她的沉默讓他很好奇,卻并不生氣,直覺告訴他這次他離那個摸不透的真正的她前所未有的近。
“罷了,陪我下了這半日棋,你是累了。”他猶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拍她的肩。
“殿下,可否借紙筆一用?微臣怕空口說不清楚。”餘慶元在現代的頂頭上司是一位令她敬佩的女性,她從來都能在餘慶元情緒最低落的時候給予理解,又能在她最需要鼓勵的時候告訴她不要放棄。正是她教會了餘慶元,越是重要的選擇面前,自我懷疑就越強烈,想要戰勝這種自我懷疑,只能選擇那條更令你害怕的路。她想現在就是她做這樣選擇的時刻,即使不在同一時空,她仍然不想讓那位良師益友失望。
晉王引她到了書案前,教她用上面的筆墨紙硯,又差人送了點心來書房。
“誤了殿下用午膳,微臣請殿下恕罪。”她一邊研墨,一邊道歉,眼睛盯着那一大盒花式點心。
晉王也不吃點心,只喝茶,眼角一抹笑意:“等下講的不通再請罪不遲。”
餘慶元提起筆,猶豫了一下,在晉王上好的鹄白紙上畫了一個不太圓的圈。
“《通典》裏記載,唐朝的民口約有五千萬,整年全國全民的出産大概是兩億兩銀子。”她一邊說,一邊又在旁邊畫了一個大點的圓。“《宋史》裏記載的北宋民口也是近五千萬,一年出産折合四億兩銀子。此處銀兩數目為虛指,是折合所有農工産出之計數。”
她将小圓一分為二,再将其中一個半圓平分:“若是這些産出有一半能做民間花用,每人一年均得一兩銀子,若是田主士紳仁慈,讓出他們的一半,每人就是一兩五錢銀子。開元年間米價10文一鬥,一兩銀換1000錢,年入合150鬥米。”
她又将大圓一分為二:“一樣的分配定例,即使富戶不行慈善,一人還得二兩銀子。宋代米價20文一鬥,因當時鑄幣無章、銀根緊縮,一兩銀換2000錢,年入合200鬥米。”
她放下筆:“這就是殿下剛才所說的‘權術不能無中生有’,放到民間,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然而這施政調度,有時無關,有時又相關。”
餘慶元她說得太急,上氣不接下氣,晉王示意她說慢點,她赧然一笑,擺擺手表示不打緊,又提筆在兩個圓之間畫了個箭頭:“在同一個圓內調度,是殿下說過的‘權宜之計’,從一個圓調度到另一個圓,就不盡相同了。從唐到北宋,這多出的兩億兩白銀從何而來呢?”
她本沒打算讓晉王回答問題,于是急急的喘了口氣,又說下去:“宋雖疆土遼闊遠不及大唐,卻有‘木棉收千株,八口不憂貧’之說,非但農田出産豐饒,更有二鬥門、風磨、織機、羅盤、火藥、冶煉等等工科新造問世,令工商、航海和織造都事半功倍。依微臣所見,這景象并非偶得,而有三大原因。”
她在箭頭上畫出一條藤蔓:“這第一條原因,是政令,是宋太祖的‘不以言論殺士大夫’,士大夫方能盡職進言,先天下之憂而憂。”
她又畫出第二條藤蔓,不敢看晉王神情:“第二條原因仍是政令。宋對人丁流動,以及織造工商等等市井貿易不設禁令,不課重稅。另征募能工巧匠,鼓勵農醫方技的改良創新,民間能人異士方能各顯其能,各尋其位,各展其才。”
她再畫了第三條藤蔓,猶豫了一下,接着說道:“這第三條……說起來似乎頗為異想天開,微臣以為,這第三條正是外侮。宋常年受制于外侮,為保疆土、利民生,非出其不意、善用資源不可。這冶礦煉金、槍支火器,乃至航海造船術的發達,恐怕都與宋朝興軍工、重鑄造、開疆土有關了。只是這軍工之事,安樂之際亦當如尋常政令而行,若當真到了強敵環伺的境地,縱是再大的鞭策,也甚為不美了。”
說罷她丢下筆,俯身拜倒,深深的叩首道:“微臣不才,在殿下面前狂言造次,言語有失之處,請殿下責罰。”
晉王此時又驚又喜又氣,将手中茶杯摔在幾案上,就上前攙扶餘慶元:“你說便說,跪什麽?你方才說了‘不以言論殺士大夫’,轉身又要我罰你,可是故意羞辱于我呢?”
餘慶元被他連拖帶拽的從地上拎起來,沒法再拜倒,只又說了一句“微臣不敢”,就被晉王拖到了椅子上。
晉王冷笑道:“我看沒有什麽你不敢的。”
餘慶元此刻就像每次做完一個項目的總結報告一樣,興奮又疲憊,腹中空空如也,只低頭不語。
“我只問你,你可還有話要說?”晉王就站在她面前,面色變幻,卻壓抑了聲音中的情緒問道。
餘慶元又跪在他腳下:“殿下明鑒,微臣再無保留。”
晉王再不扶她,只細細端詳她的面色,只見滿目的心焦和疲憊,兩人又沉默了片刻,他只将袖子一甩,厲聲道:“罷了,今日本王已經留你太久了,反正你近日就在本地當差,也不急在這一時,你便回吧。”
餘慶元不敢擡頭,亦不敢多言,生怕晉王反悔,只默默磕了個頭,就快步走出了王府。
作者有話要說: 對于小餘的事業來說是重要的時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