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晉商
那日後晉王再無邀約,餘慶元給自己放了兩天假,整日只看看書,寫寫字,吃了兩次面,每天去爬城邊的小山。不用點卯的日子看似悠然自得,但她的頭腦并未停止運轉,無時無刻不在處理着大量信息,試圖理清目前的狀況。
事後回想,她對晉王借史喻今的言明志向确實是沖動下的行為,最大的危險就是默認自己了解晉王的野心——如何施政興邦,不是一個親王的責任,這也是為什麽晉王當場毫無回應。況且她只是就事論事,沒有半句投誠表忠心的話,若是從此晉王對自己存了戒心,甚至欲鏟除以絕後患,也不是沒有可能,然而她并不後悔。雖然當時在形式上她有別的選擇,但內心卻別無選擇。活了兩世,她發覺自己仍然是個任性熱血的人,作得一手好死,真不知該感到自豪,還是該感到慚愧。
此時蘇大人已經開始查閱府衙的資料,他們商議之後覺得先掌握些簡單的背景資料再和票號約談也不遲。反正他們也不是查案審訊的,要研究的無非是日常運作,沒什麽手腳可做,她托江知府給本地幾家重要的商戶下了帖子,約了三日後見面。
餘慶元等了兩日,也沒等到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來取她性命,才去成衣鋪買了套體面衣服,按她的想法,萬一死了,衣服就白買了。高手第三日仍沒來,她就穿着新衣服去赴約了。
和三位商人見面的地點在一間茶樓的雅間,餘慶元和蘇大人結伴上了樓,發現三人已經在房間裏等候了。
從前都是自己拜別人,餘慶元見三人齊刷刷的拜自己,吓得愣了一會兒,饒是蘇大人見多識廣,将他們攙扶了起來。當地商人雖和官府都沾親帶故,但京官仍然不常見,氣氛一時有些拘謹。互相見禮之後,餘慶元得知,那位紫臉膛淳樸農民樣子的張掌櫃是經營南北貨的,兩位胖胖的衛掌櫃是兄弟,跑的是茶葉生意。別看他們外表不顯,在晉商中也不算豪富,十萬兩銀子的身價倒都有的。
衆人聊了一會兒生意,就說到了票號借貸上,三位掌櫃說話就更謹慎了起來。
“大人們有所不知。”兩位衛掌櫃中的兄長小心翼翼的說。“世人都道是票號放貸,但這貸也不是随便放得的。”
“此話怎講?”蘇大人的撲克臉水平很好,餘慶元在一旁看得心悅誠服。
“三年前,因為路途遙遠,又鬧了雪災,小的兄弟兩個壓了一批往羅剎國去的貨,不瞞您說,一時周轉不開,虧空竟達萬兩白銀之多,向票號借貸的利錢是七厘。”
餘慶元暗自心驚了一下,這麽高的利率,比小型錢莊的公價高了一倍有餘,難怪日進鬥金。
大衛掌櫃看出了餘慶元的心聲,接着說道:“兩位大人一定覺得這麽高的利錢是黑了心肝,卻不知借這錢,這票號擔的風險,倒是比小人擔的還大。”
少言寡語的張掌櫃聽了這話,在一邊連連點頭。
大衛掌櫃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興致眼見着高了,清清嗓子繼續說:“但凡當鋪典當,錢莊借貸,都有所抵押,所借款項,也不過幾兩、幾十兩銀罷了。可這票號放貸,憑的全是小的這些人的臉面信譽,除一張借據契約,再無其他。要是小的是無德無信之人,青昌記這一萬兩雪花銀,可就打了水漂了。”
小衛掌櫃也接着幫腔,言語神情中頗帶了點兒自豪:“可不是嘛,要說這票號的高利貸,也不是人人都借得的。這遙城人人都曉得我們衛記是最重信譽的,童叟無欺!再說這晉地做買賣的,都沾親帶故,要是賴了這一萬銀,我們以後這買賣也就甭作啦!”
大衛掌櫃聞言皺了皺眉,瞪了自己弟弟一眼,意思想必是嫌他炫耀嘴快。
餘慶元心裏為這巨額無抵押的貸款模式啧啧稱奇,蘇大人仍不動聲色,只朝那張掌櫃發問:“張掌櫃的南北貨生意,平日可還周轉得來?”
張掌櫃撓撓頭,憨厚的笑了,一開口,晉地口音是極重的:“額當初生意做的小,運氣好尋了個保人才登了票號的門哩。”
兩位衛掌櫃交換了個眼神,小衛掌櫃又搶着說:“張掌櫃咋恁謙虛?您的南北貨生意,西做到吐蕃,東運到扶桑,您這保人也不是旁人,您連襟不就是江知府的舅爺,江知府夫人的嫡親哥哥嘛。”
張掌櫃只嗬嗬的笑,也不接話,倒對着餘慶元說:“聽口音,餘大人莫不是梁州一代的,梁州的幹貨好得很吶。”
餘慶元答道:“張掌櫃好耳力,在下正是梁州人士。”
“哪裏哪裏,額閨女的姑爺也姓餘,跟餘大人是老鄉。”
餘慶元心想這位姑爺八成就是梁州大戶餘府上的,張掌櫃看着樸實無華,這背後的姻親後臺,怕是比兩位衛掌櫃還深厚,連她都幾乎能繞上關系,真是人不可貌相。她忙解釋說自己跟梁州餘府只是遠得不能再遠的遠親,張掌櫃也不在意,還打聽了她的住處,說過幾天姑爺來了,要送帖子請她去家裏喝酒。兩位衛掌櫃一聽,便也邀他們去衛府,看架勢恨不得當晚就要把人拉走。
蘇大人和餘慶元百般推辭了一番,再閑聊了一陣,便告辭了。回去的路上,餘慶元若有所思,蘇大人像是看出她的心思,只淡淡的說:“晉商以鹽業發家,和官府的關系自古盤根錯節,又世代聯姻,這幾位其實沒故意謙虛,比起真正的宅門來說,确是小本買賣了。”
“蘇大人指教的正是了。”餘慶元真心感謝這位同僚,每次的提點都恰到好處,實事求是,不繞彎子,不帶态度。跟他一起當差,愉快省心,比那藺大老板和晉王大領導強得不是一點半點。
回到驿站後,餘慶元發現自己收到兩封信。一封來自江錦衡,一筆灑脫的蘭亭行楷,熱情洋溢的問候加上近日京中趣聞,問她近況如何,她瞧着眼花,就放到一邊,想待有心情玩笑的時候再會。另一封外面沒具名,拆開一看,是晉王約她過兩日一同去鎮國寺,語氣十分客氣,看得她反而直打鼓,心道莫不是嫌鬧市滅口太招眼,诳她去野外好下手?再想想又知道是自己偏執,就地解決明明更容易栽贓,約出去就不好推給別人了。她還擔心萬一所謂的得道高僧是真有本事的,看穿她女扮男裝,或者幹脆看穿她是個穿越怎麽辦!總而言之,她是百般不想去,但這種邀約根本容不得拒絕,她只得恭恭敬敬的寫了個帖子說自己會去,還要言不由衷的謝恩,寥寥幾十字,寫完只覺得腦筋又要耗盡了。這時她格外懷念藺程簡單明了的信,後悔上次的玩笑無聊,想着他若再不理她,就找個機會主動認真彙報一下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