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困縛
☆、困縛
載清為情所累,很受打擊。中晌用飯的時候見到彌生,便托着飯碗挨過來倒苦水,“我這輩子九成是要打光棍的了。”
彌生手肘支在案頭上,托着腮看他,“又怎麽了?”
“樊家女郎許了人家,隔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載清雙手捂着臉,懊喪不已,“早知如此,我早些同樊博士提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如今可好,眼睜睜看着心上人嫁作他人婦,我心裏刀絞似的痛。”說罷一手掄拳,在胸口捶得嗵嗵響。
載清一廂情願彌生是知道的,可是冷不丁聽到樊家女郎要嫁人,再聯系上那天一想,她大概也料到緣故了。想是她心儀夫子許久,一直沒得到回應,眼看着到了婚嫁的年紀,再等不得了。可是她要嫁的是誰?不會正是夫子吧!她提心吊膽的問,“配的是哪家郎君?是學裏的還是外頭的?”
載清惘然的搖頭,臉上很苦悶。然而到底是個為賦新詩強說愁的脾氣,一粒米夾在了牙根上,很費力的舔下來。那龇牙咧嘴的樣子又和語氣不太搭調,只道,“外埠人,聽聞是個持節史家的公子。相貌怎麽樣不知道,據說人品高潔。又是大婦的獨養兒子,家財是不用操心的。”
彌生舒了口氣,現在她滿滿的都是私心,只要和夫子沒有牽扯,一切都好說。因道,“那不是蠻好麽!你要是真喜歡她就盼着她好,你瞧你,雖是嫡子,家裏兄弟五六個。将來自立門戶,家私分下來也有限。就靠你滿嘴的天花亂墜,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樊家女郎若是跟了你,吃了上頓沒下頓,得忍饑挨餓。”
“一派胡言吶!”載清不服氣的拔高了聲調,“我是個男人,能叫妻小忍饑挨餓?要不你嫁我試試,看我能不能虧待你。”
他話才出口,頭上就挨了一記。彌生狠狠瞪他,“你腚上癢癢麽?再敢混說我告訴夫子去,看他怎麽罰你!”
載清告饒不疊,“好歹顧念,夫子近來愈發兇了,你是跟前大紅人,倘或告我一狀,我吃不了兜着走。”頓了頓,又不無遺憾道,“說正經的,到天到地都是嫡長子占便宜,我家祖上分家還真是這樣。田地銀錢分兩份,長房長子拿一半,剩下的一半底下小的平攤,真真得些渣滓,連塞牙縫都不夠。百姓家是這樣,連帝王家也是這樣。你瞧那晉陽王,好的都是他得,豪奴廣廈,威風八面。咱們夫子頂小頂受排擠,連府邸都選到城外去了。你住在那裏是知道的,和晉陽王府能比麽?同父同母天差地別,也只有夫子好性兒不争。”
彌生緘默下來,夫子是君子,看得開,不貪小利。可是大家都有眼睛,會看會分析。如今他們之間又是千絲萬縷的糾葛,她知道向着他了,便也覺得他受了委屈。所以他那天的話她也認真考慮過,私下裏是認同的。莫說現在關系匪淺,就算是以前單純的師徒,她也願意看着夫子步步高升。他這等才學,若屈居人下,的确是太糟蹋了。
但是天步艱難,傳嫡立長是千百年來的定規,要打破委實不易。她的筷頭子不閑着,把那塊髓餅撥得來回打轉,“争不争的又怎麽樣,晉陽王一個大活人在那裏,況且還有廣寧王呢。”
載清眯着眼睛朝外面眺望,“當真要比試,夫子次得過誰去?只是晉陽王厲害,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你沒聽說常山王的事麽?一身戰功的王,如今幽囚起來了,飲食溲穢共在一所,可憐見的。手上雄兵在握尚且如此,咱們夫子是讀書人,要鬥便只有靠權謀……”語畢左右看,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忙擺手道,“罷,還是莫論國事,沒的惹禍。”
彌生才想接口,門前有人喚,“彌生師姐何在?”
載清回頭看看,”是找你的。“
她立起來應了聲,撂下筷子出去,那小師弟道,“門上托我傳話給阿姊,陽夏有人來探看阿姊,就在停馬石前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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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六兄!她興奮不已,拔腿便下臺階,只聽載清在後面喊,“瞧瞧帶沒帶好吃的,記着給我留些!”
她顧不上搭理他,匆匆朝紅門上跑。過了影壁往外看,謝允是瘦瘦高高的身量,着一身天青襕袍站在閥閱下。石柱的陰影遮住他半邊身子,只留下綸巾上的皂條在風中轉騰飛舞。見了她淡淡一笑,招手喊“細幺”。
她縱下去,歡喜道,“六兄何時進京的?怎麽不進太學裏來?”
謝允臉上是笑着的,可是笑意未達眼底,看上去莫名有些哀愁。他說,“我前日到衙門裏上任,等諸事料理好了便來看你。你如今住在樂陵王府麽?一切可都好?”
她想起夫子總不免羞澀,潦草應了句,“都好。阿兄的下處都安頓好了麽?”
謝允點點頭,“朝廷有專門的官邸指派,只是稍遠了些,在建春門外璎珞寺那裏,離樂陵王府倒很近。”
彌生越發高興,“那敢情好,往後我可以走動,休沐的時候也不至于無聊了。”
謝允素來疼愛她,但因為不是嫡親的,總難免忌諱。從前在陳留人口多,一個個眼睛睜得溜圓,沒什麽都要撲風捉影。現在離了那是非之地,心裏反倒輕松起來,坦坦蕩蕩也不怕人尋釁。她這麽說,他自然滿口答應,“橫豎你掐着時候,得了空到我衙門裏來找我也使得。”
彌生道好,再看他,覺得他有些憔悴。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得着佛生的消息,便試探道,“我阿姊也在邺城,阿兄可聽說麽?”
謝允微一怔,忙笑了笑掩飾過去,含糊應道,“我進城那天就得知了,先來瞧的你,回頭找機會再去探望她。你見過她了麽?”
“正月底宮裏設宴我見着她的,她過得不好。”彌生凄怆道,“同我說了十一殿下的病情,又說他脾氣暴躁,佛生很受罪。”她邊說邊觑他臉色,“阿兄抽空去瞧瞧她吧,我年下還怨她不和家裏通書信,現在看來是錯怪她了。十一殿下一刻也離不得她,我估摸着她連寫信都沒有時候。”
謝允紮心紮肺的痛起來,如果她過得好,他自然是沒有二話的。可是現狀遠遠沒有他期待的那麽理想,一些原本和他無關的問題他也大包大攬的歸咎于自己,只顧懊惱着當年能力不夠,做不到帶她遠遁天涯。如今她受了那麽多苦,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彌生看他不說話,臉色卻越發蒼白,暗裏捏了一把汗,嗫嚅着,“阿兄怎麽了?身上不舒服麽?我扶你到我書房裏歇會子。”
他擺擺手,“不必,大約是這兩天事情多,忙昏了頭。”
彌生心裏覺得難過,謝允是那種溫吞的性格,沒有剛性,語氣和聲音裏都透着儒雅。這樣的人受了不公平都悶在肚子裏,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悲。她忙又添了句,“其實佛生就是瑣碎事情多些,十一殿下看病吃藥什麽的,諸樣要她打點。別的也沒什麽,倒沒聽說殿下有侍妾或外婦,佛生在王府是當家,地位也滿牢靠。”
謝允勉強扯了下嘴角,“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康穆王真好福氣!”一頭說,一頭回身把車上的荷葉包拎來交與她,“我知道你愛吃五味脯,今早路過市集,看見有人在賣,便稱了點給你嘗鮮。這東西原該夏天才有,交春就拿出來,想是陳年的。”
彌生抱個滿懷,撕開一角使勁嗅了嗅,眉開眼笑道,“還是六兄記着我,比大兄他們強多了。”
她依舊是小孩子作派,謝允看着她,想起佛生在閨閣時的樣子,更加的孤凄難言。略打了會兒頓便道,“我得回衙門裏去了,手頭還有些事沒辦完。橫豎離得近了,我得了空再來看你。”
彌生知道他心裏有事,只不說破。送他上了羊車,站在階下仰臉道,“阿兄自己保重身子,府裏不知安置得怎麽樣,我也不放心,隔兩天我和夫子告了假過去看看。”
謝允道好,囑咐她乖乖聽話。拉缰的小子響鞭一揮,小乘的羊蹄踩在青石板上嘀嗒作響,脖兒上鈴聲在暖風裏悠揚,慢慢去遠了。
彌生目送着,直到他過了百尺樓才收回視線。轉身正待回太學,一擡頭,夫子赫然就在眼前。簡直像個門神,站在檻外面無表情盯着她。她最怕他這個樣子,過去的敬畏深入骨髓,已然成了習慣。果然反射性的頭皮一凜,吓得臉色發白。
“做什麽?”他眉間陰霾氤氲,朝路口瞥一眼,“是謝允?”
她點點頭,“是我六兄。”
他的眼角閃過幽光,“我碰巧聽見你說要到他府上去,莫非你想搬出王府?”
彌生呆呆望着他,突然覺得腦仁疼,“夫子誤會了,我沒有想要搬出去。”
“最好是這樣。”他說,“嫡親的兄妹尚且要有避忌,何況他只是你的假兄。”
其實這是大實話,可是彌生聽着卻有些不高興。她一直很疼惜這個哥哥,夫子說他是假兄,她幾乎要反感起來。低頭抱着荷葉包上了臺階,悻悻回了句,“他是我阿兄,不是什麽假兄,夫子別這麽說他。”
她來了脾氣,沒有停留,從他旁邊擦身而過。他站在鬥拱下失了半天神,才發現自己當真有點草木皆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