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九回

☆、九回

他低聲喚她的名字,她腳下沒有放慢半點,只顧悶頭朝前走。他在後面跟着,又不能太顯眼,壓抑着,有點無可奈何。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問題,卻總是控制不住。生怕有人觊觎,他時刻都處在防備中。這樣的年代,一個女人可以讓男人無措到如此程度,也算是個巨大的成就了吧!

他起先很着急,後來倒松散了。如今進了和暖的月令,春衫變得輕而薄。她是一副水蛇腰,雪緞垂墜下一步一搖擺,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她自己是不自知的,不懂那玲珑的身姿有多讓人垂涎。慕容琤望着,既喜且憂。他好像是病入膏肓了,有了這樣的心态,後面的路恐怕舉步維艱。

然而沒辦法,硬了心腸也要繼續下去。他尚且拿捏得住分寸,江山美人孰輕孰重,總有兩全的手段來圓融。

她仍舊回膳堂,紮進人堆裏找載清,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全給了他。慕容琤微眄着眼,站在門前不動聲色。太學生們看見他紛紛起身長揖,他掖着兩手接受參拜,視線卻未曾轉移,始終都她身上。彌生回過頭看他一眼,略有些驚慌。他索性板起臉來,朝她揚了揚下巴,“謝彌生,你随我來。”

太學裏人人知道她常被罰,大家對夫子冷言冷語的傳喚也見怪不怪,不過換了個同情的表情目送她英勇就義。他轉身朝游廊那頭去了,彌生沒法,只有硬起頭皮遠遠跟着。他背手緩行,穿過迂回的甬道,在一片梅林前停下來。欹枝上冒出了新發的嫩芽,日光當頭照着,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但他的臉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她知道他為什麽生氣,怪她無視他麽?彌生有些氣悶,以前難伺候是不假,現在愈發無理取鬧了。謝集他們瞧不上六兄,那是他們勢力,眼光如豆。夫子是個博學的人,既然有肚才,就不該和其他人一般見識。

她雖年輕,原則還是有的。他憋着不說話,她也決定死不開口。不讨好,不告饒,他發火是他的事,大不了受罰麽!她頭回頂撞他,說到底還是比較怕的。可是牛脾氣一上來,就顧不上那麽多了。暗地裏嘀咕着,高興的時候又摟又抱,不高興了就甩臉子,把她當成什麽!

“我大約是弄錯了。”他突然道,“只聽你說放心不下,要過他府裏替他周全。我是想,無論如何他還未婚配,現在開府單過,你是待字的女郎,過從甚密總不好。我倒沒有別的意思,不過一時心急脫口而出。你……多包涵。”

他能有這樣的态度是破天荒頭一遭,彌生準備好了迎戰,誰知被他的這番話弄得氣性全無,霎時有點讪讪的。回頭反省一下,自己的确不大像話,他給了三分顏色就蹬鼻子上臉,卻叫他一個做長輩的先來屈尊賠禮。她灰溜溜低頭做了一揖,“是學生犯上,請夫子恕罪。我是不想叫夫子誤解我六兄,回話口氣沖了點,夫子千萬別同我計較。”複低頭又道,“我和六兄從小就處得好,聽不得別人說半句譏諷他的話。那件事就像個傷疤,揭開了血淋淋的。他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卻不得不活在冷眼裏。在我看來他是不是我阿耶親生的都不打緊,我認準了他是我阿兄,到死都要維護他。”

慕容琤看出來了,她雖然有點傻乎乎的,卻有一顆鮮活的赤子之心。他不知該笑還是該嘆,她長在富貴叢裏,并沒有沾惹到市儈的習氣。甚至是不問情由的,對弱者有天然的保護欲。別的女人想方設法依附強者,只有她,同情那些游離在世俗之外的可欺的人。比如謝允,比如廣寧王……

“謝允的脾氣和我二兄有些像。”他微側過臉,眼梢的餘光裏時刻留意着她,話裏帶了些雙關的味道,“你是見過珩的,他倒沒有別的憂愁,只是娶妻不賢。這種溫吞水的性子叫人頭疼,若娶個通達的王妃還能顧全些。只可惜王氏薄情,随意的擺布他,比外頭人還不如。”

彌生不方便對廣寧王的婚姻發表什麽看法,畢竟別人家的事,願打願挨的也走到今天了。她掖着兩手道,“我六兄說,将來娶親不挑門戶。望族裏的女郎嬌養慣了,未必适合他。就是個小家小戶,只要品性好,照舊過紅火日子。”

他見她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不由笑道,“是謝允這麽告訴你的?哪個說望族的女郎就嬌貴?我看不是的,至少我見着的就和別人不一樣。”

彌生撇了下嘴,完全沒意識到他指的人是自己,“夫子見多識廣,咱們是不能比的。”

慕容琤聽她說“咱們”,那這個詞彙裏顯然不包括他。他有些惱火,漸漸冷了眉眼,“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我見多識廣?”

彌生開始裝,裝得很傻很大意,“夫子沒有婚配,但是說親的總不會少。加上眼下不像前朝那麽守舊,閨閣裏的女子也在外走動的。不曾深交,見總歸見到過。再說府裏還有三位女郎,雖是敬獻的,出身肯定不至于差到哪裏去……”她絮絮叨叨半天,越說酸味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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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慕容琤疏疏一笑,“你可是要我表明心跡?”

彌生冷不丁怔住了,臉上浮起紅雲來,背過身嘟哝,“哪個要你表明心跡!夫子的話我聽不懂。”

這裏人來人往,不方便顯得太過親昵。他心裏是渴望的,恨不得将她圈在懷裏搖着,揉捏着。他把嗓音壓得低低的,聽上去別具魅惑性,“我早就和你交代過,随園裏的人不必理會。放在府裏不過是權宜之計,你若是不喜歡,等将來散出去就是了。”

這樣子表态對于她是種極大的肯定,莫說日後能不能登頂,便是個王,也少不了侍妾通房。她自小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父親也罷,兄長也罷,她所看到的男人,沒有一個能忠于嫡妻。她不敢奢望他日能與夫子結連理,但這話聽起來,首先便讓人心滿意足。

“散不散同我沒關系,”她感到難為情,別過臉,笑靥淺生,“你也犯不着和我明志。我只是學生,夫子的私事輪不着我過問。”

他挑起一道眉,“果真只是學生麽?那我一顆心撲在你身上豈不吃虧?我險些忘了,你是榆木疙瘩。既然不開竅,那我今晚招幸她們就是了。”

彌生不解的望着他,“招幸是什麽意思?”

慕容琤臉上霎時五顏六色,計較了一番,頗自責的長嘆,“是為師的錯,總是有意回避,弄得你如今百事不知。”邊說邊暧昧的掃她,眉梢那一點秋波彙成洶湧的浪,簡直能把人整個兒沁進水裏去。

夫子是淵雅的夫子,學生卻是木讷的學生。彌生看見夫子蕩漾的模樣只覺賞心悅目,但是對他話裏的內容仍舊一知半解。她知道那些侍妾要服侍夫主起居,大抵比婢女做的活計還多。比方夏天貼身打扇子,冬天把腳捧在懷裏捂着之類的。

慕容琤揣測她空洞的目光,“還是不明白麽?”

她猶豫的搖頭。

他冥思苦想,想了半天才道,“招幸麽,顧名思義,招了才能進園子。來了之後做什麽事呢……”他拿扇骨刮刮頭皮,“這個我暫時解釋不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過也不用着急,明日便有好機會。上次晉陽王送你文房,這個人情欠着不好。我打發人在城南藇福定了包房,趁着朝廷休沐,請大王赴宴敘敘話。你不必做什麽,只要在邊上作陪就成。”

他一說晉陽王,彌生心裏便發虛。橫豎是看不透他,之前要把她配給大王是為了成全她。現在分明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為什麽還想着要她和別人兜搭呢?

她頰上泛紅,不是羞臊,是因為氣憤。難道他的想法和她不同麽?她不樂意看見他和其他女子有交集,她在乎,所以拈酸吃醋。他呢?有登龍之志,志向太大,于是兒女情長都不要了。

她沒有勇氣質問他,也沒有勇氣和他對視。懦弱的低下頭,心裏暗暗不舒服。和他錯開身子,咬着牙生悶氣。

他察覺了,探究的看她,“怎麽了?不願意去?”

她到底熬不住,支吾着,“我不知道見了他應該說什麽。”

慕容琤的心杳杳往下沉,一時竟找不出理由來說服她。其實要她出面不過是頂個幌子,但即便是這樣,他還是沒辦法據實告訴她,因為張不了口。左思右想,只得道,“月尾宮宴那天的事,好歹也要謝他。我來得晚,若沒有他,不知是個什麽結局。你同他打個招呼,應酬方面還有我,都不與你相幹。”

彌生糾結了半晌,有些話堆在心裏,實在堵得她難受。終于鼓足了勇氣問他,“你還是想把我配給晉陽王麽?”

他窒了下,這個念頭早就打消了,當他有了私心,慕容琮便已經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那個人不是能随意操控的,她若是落在他手裏,只怕少不得假戲真做。果然如此的話,豈不是要了他的命麽!

“你放心,不會,我同你保證。”他說,“我現在的想法早和先前不同了,你要相信我。”

彌生只等他這句話,在她眼裏夫子是一言九鼎的人,但凡下了保證,沒有辦不到的。提着的心放下了,她轉而開始琢磨那件“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打量他剛才的話,仿佛明天有好戲看似的。那倒不錯,偶爾一點調劑,也能令人精神振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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