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空觑
☆、空觑
雨還在下,濕氣氤氲,略站一會兒裙角都發潮。彌生回頭看看更漏,近巳時了,他早該退朝了。沒有回王府,想是去了太學,一時半刻回不來。
池子裏來了幾個皮頭皮臉的小子,穿着蓑衣戴着鬥笠,扛了口網子準備打魚。彌生咦了聲,“這會子下網,不怕弄傷了新荷麽?”
皎月說不會,“池子那頭荷少,加着小心傷不着的。眼看天熱起來,池裏魚多了吃根莖。到了初夏總有成片的斷荷,怪煞風景的。”
彌生不懂魚的食性,別人這麽說她就這麽聽着。不過太愛湊熱鬧,回身穿件半臂就叫皓月拿傘來。主仆三個沿着石板路過去,那些小子也不怕冷,撸起褲腿淌下河,漁網甩起來,一擲擲出去老遠。拿着竹竿拍打水面驅趕,折騰好一陣子打算收口。三個人拖着魚繩使勁拽,漸漸網口露出水面,直拽上岸來,網底的活物離了水蹦跶得老高。彌生興匆匆上前看,枯藤水草占了大半,魚蝦也有,不過個頭都不大,像是才放養進去的秧子。
收獲不豐,那些小子依舊很來勁,笑嘻嘻道,“女郎別急,這是頭一網,後頭往深了去就好了。上年郎主撐船到湖中間,左手撒下去,右手就打了滿倉。”
彌生也笑,“殿下還下河打漁麽?”
“那可不!”小子們道,“咱們郎主做什麽像什麽,上得朝堂,也入得江川。原先我們撒網都挑晴天,後來郎主說雨天好,雨天魚浮頭,咱們照着話辦,收成要多兩成不止。”
夫子在他們眼裏俨然就是神,提起郎主,滿臉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彌生靜靜的聽,心也像這池子裏的水,濯濯泛起漣漪來。女孩兒到了年紀心思就活絡了,以前道生說她傻,因為她總是呆呆遲遲的,沒有一點姑娘家的缜密和細膩。現在倒好了,夫子撞進她的生命裏來,她時刻記挂他,卻覺得日子開始變得難熬。愛着一個人并不盡是快樂,兼有痛苦的成分參雜。別人的愛情怎麽樣她不了解,她的愛情和世俗起了沖突,天大的悲哀!要想善始善終,只怕非得狠狠蹭掉一層皮。
她感到凄涼,調過視線朝池面上看。第二網果然很有成效,興許是遇上了魚群,一網下去居然打了十幾條鯉魚。彌生大感驚訝,“是不是特意養的?怎麽這樣多?”
“不是養的。”皓月在邊上接口,“我們家鄉管魚蝦叫化生,開鑿好的新池子,下了一回雨後自然就有那些東西。老輩子的人說那是雨水裏帶來的,也有說是人做了壞事,死後放到磨盤裏磨,魚蝦就是磨下來的靈識和肉。上輩子造孽,這輩子償還業障,叫人千刀萬剮了吃進肚子裏去。所以不用特意照料,是閻王爺派了底下鬼差施排的。”
彌生垂下嘴角,“還有這麽吓人的說法?那快叫廚子殺一條,做鯉魚羹給夫子吃!”
這算她洩憤式的報複麽?她到底是孩子氣的,皓月無奈的笑,拿草繩穿過魚腮骨,往上一提,晃了晃手道,“這條最肥,如果是磨下來的人肉,肯定也是最大的一塊!我打發人刮鱗去,還得抽了魚筋,否則做出來的羹一股子土腥氣。”
彌生只知道龍有龍筋,第一次聽說殺條魚也要抽筋的,“《博物志》上寫過精怪,鯉魚成精勾引書生,還真是有講究。”她撅着嘴想想,“這麽說來最好把池子裏的鯉魚都清剿幹淨,萬一真叫它修煉成了纏上夫子,那可怎麽好唷!”
皎月掩着嘴笑,“你昨兒不是還和郎主鬧別扭的麽,怎麽這會子又怕他給精怪吃了?”
彌生似嗔似笑,瞥了她一眼道,“你這丫頭嘴壞,我怎麽敢和夫子鬧別扭呢!夫子欺我慢怠我,我還是得敬他孝順他。師恩大如天,結草銜環也難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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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略一頓想起昙生來,不知道她眼下許了人家沒有。年下二嬸還在惦記着要把昙生配給夫子,倘或知道她和夫子有了糾葛,少不得背後編派她的不是。只不過這感情有些不知所起,夫子來陽夏參加她的笄禮時她還是懵懵懂懂的,短短幾個月就成了這模樣。情窦初開,簡直洶湧沒頂。
她背過身去搓了搓臉,對皎月道,“等魚羹蒸好了拿食盒裝上,夫子中晌不回來,我給他送過去。”
初涉情場的人修行不夠,如果能樣樣随心意,大概就沒有那麽多的煎熬了。心裏攏着一捧火,一日不見思之若狂。彌生還在暗罵自己沒氣性,可是轉瞬又開始思量。夫子別的地方都好,就是口味刁鑽。這類貴胄總有點異于常人,飯要吃禦黃王母飯,粥要喝棗肉沫糊做成的長生粥。反正送了,索性都料理齊全。叫他們連帶主食也備上,擱在炖盅裏,若是冷了,放進籠屜子溫一下就能吃的。
她聽說過他以前的種種,覺得他只是面上風光,私底下受過那些委屈,叫她心疼肝斷似的憐惜起來。橫豎不管以後怎麽樣,暫且對他好,将來就算是分道揚镳,她也不感到遺憾了。
無夏趕了辇車來,她把提籃盒小心的護在身側,一頭囑咐他駕得穩一些。下雨天裏路上難免颠簸,她怕弄灑了,只好把提籃騰空拎着。漸漸到了銅駝街,撩開窗簾朝外看,一個撐着紅油傘的人從眼前一閃而過。好像哪裏見過的,她想了想,帶笑的臉,眉毛高高在上,是那個胡餅店裏遇見的小郎君。
車到了太學門前,無夏來攙她下地。她走了幾步回頭道,“你先家去吧,我還有些課業沒做完。橫豎來了,晚上和夫子一道回去。”
無夏應了聲,看她蓮步翩跹進了大紅門內。
正趕上太學裏預備開飯,園裏三三兩兩盡是頭戴綸巾的學子。迎面遇上了兩個師兄,她忙放下食盒拱手作揖。
師兄們笑道,“十一娘也學得樊博士家的女郎一樣孝順,來給夫子送飯的麽?”
她腼腆的嗳了聲,“阿兄知道夫子在哪裏?”
五兄朝亭子那頭努了努嘴,“才剛看見往陽春橋那裏去了,大約是送王家女郎入女學的吧!”
彌生眨着大眼睛問,“哪個王家女郎?”
“同你們謝家齊名的瑯琊王氏呀。”七兄道,“看這樣子,估摸着再過不久就有師母了。”
彌生腦子裏嗡然轟鳴,這樣快麽?快得讓人猝不及防。昨天才聽皇後說要降旨,今天怎麽就來了?她心裏亂成了一團麻,師兄們邊聊邊走遠了,她呆呆站着,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子。人家正頭王妃駕到,還進了太學要同他朝夕相對。那位同樊家女郎不一樣,內定的王妃,出身又高貴,她和人家比,簡直連一點出挑的地方都沒有。
彌生很多時候并不自信,她面上木讷,感情世界實際是纖細敏銳的。還沒見着王家女郎,自己便不無悲哀的想,容貌未必比人家好,學識未必比人家高,脾氣也未必比人家圓融。現在論家世,王謝王謝,先王其後才是謝……她長長嘆口氣,瞬間灰了心。且不說輸不輸人,反正陣腳先自亂了。
手裏的食盒成了燙手的山芋,留也不是,丢也不是。她只帶了夫子一人的份,要是王家女郎一道過來,這點子東西多尴尬!幹脆招個守園的童子來,叫他送到夥房籠屜裏。要是夫子同王家女郎上外頭用飯,就留給載清那吃貨罷了。
她撐着傘怏怏站在雨裏,隔了一陣才回過神來。打算回官署的耳房,可是腳下不由自主朝陽春橋方向去。
太學很大,園子裏景致也奇好。自古文人都愛和山水為伍,因此太學是仿園林布局。北麓有雙橋,是平行的兩道石拱橋。中間隔着燮湖,約摸十幾丈寬。兩橋隔湖相望,站在這頭,那頭也能看得真切。
她這會兒突然急切起來,也體會到了一點廣寧王當初的心情。就像原來一直以為屬于自己的東西,突然被告知易了主,分外的痛苦和慌亂。
湖畔有漢白玉小須彌座,蓮蓬上頂着含苞的蓮花,兩步一望柱,延綿向前伸展。她順着青石街走到臨水的榭臺上,朝對岸遠眺。陽春橋的橋堍上站着兩個人,各自打着傘,麗影雙雙叫人豔羨。那是夫子,即便隔着宇宙洪荒她也認得出他的身形。她咂出了苦味,一顆心杳杳往下墜。像落進無底的深淵裏,懸浮着,夠不着邊。
雨勢越發大了,從傘骨的棱子邊緣滔滔流下來,傘面上隆隆的雨聲仿佛直接拍打在她腦門上,震得人發眩。臉上濕漉漉的,以為是濺到了雨。拿手一抹,滿滿一把淚,才知道自己那麽在乎。這趟危機是真的來了,他明知道她鬧了脾氣也渾然不在乎,散朝沒有回王府,單忙着安頓王家女郎。看來是她自己自視太高,他平常不過逗弄她。如今有了佳婦,必定蓄心待人家好,哪裏還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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