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略颦

☆、略颦

彌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耳房,像做了一場夢,腦子是癡鈍的。大概麻木了,反而感覺不到疼。等油紙上放大的轟鳴遠離了耳畔,人才從凄黯裏醒過味來。坐在圈椅裏發了一會兒呆,她喪氣的發現自己的人生似乎就此完結了。平生不懂愛情,才踏進裏面就莫名出了局。夫子不是諸事都有算計的嗎?為什麽知道沒有結果還要一次次的來招惹她?昨天還信誓旦旦,今天卻變成了三分明月七分塵。原來天下最有名的文人君子,德行操守也不過如此!

委屈得盡夠,不能聲張不能鬧,苦水只有自己咽下去。他八成是瞧準了這一點,覺得引她上鈎不費多大力氣。又摸準了她翻不出大浪來,閑來無事便拿她做消遣,借以打發他無聊的學院時光。

怎麽就混成這麽一副可憐相?是自己笨,看不懂人心。阿娘曾叮囑她和人相處要有保留,她全然忘了,于是現世現報,吃了這樣的啞巴虧。越想越悲涼,兀自伏在案上抽泣。好在還來得及,她抽身出來成不成?再不應酬他了成不成?師恩要報,總不至于把大姑娘的清白搭進去,弄得自己魂飛魄散才算完吧!

想明白了起身去打水,狠狠絞了巾栉擦臉。顴骨左右揉了又揉,把眼皮擦得火辣辣的疼。窗口有零星的雨打進來,她砰的一聲關上了直棂,幾乎是借此立誓,堅決要戒掉先前的神魂颠倒。從此師就是師,徒就是徒,除了學業兩不相幹。

慕容琤正從門外進來,關窗的巨響吓了他一跳。他怔怔看她,料着她大抵是知道了王宓的事,心裏不痛快了。對于這個他倒是泰然的,橫豎他全心全意只愛她一個,就算目下艱難,将來總能夠守得雲開見月明。首要的還是大王那裏,他還等着他把人送去,真要應了他的話豈不是拿自己活活淩遲麽?他盤算了一上午,如今只有挺而走險了。想法子叫大王分身乏術,看他還有空把精力放在彌生身上!

可是他看着她的背影,又覺得心緒紛亂。他原想辭了皇後就回去的,不防皇後命他立刻就辦事,他推脫不得只好先安頓王宓,因此就誤了時候。她到太學來是沖着什麽呢?他暗暗有些高興,告了假還巴巴的趕過來,分明是看他不回去,耐不住自己尋來了。

“細腰。”他語調裏透着歡喜,從不覺得她是難應付的人。烈女怕纏郎,就算聽說了什麽,三言兩語的哄哄也就過去了。他邁進屋子,笑容滿面,“下着雨呢,怎麽不在家歇着?”

以前愛聽他說“家”,充滿着平安喜樂。如今心境不一樣了,只感到突兀和嘲諷。她垂着眼,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前兩天雍夫子教《麻衣神相》,還有兩段弄不清楚。昨晚上想了一夜,今天要問明白了才能安心。”

他看她滿臉淡漠,從案上的書堆裏翻出個卷軸,邊拆絹帶邊朝門上來。眼看從他旁邊擦身而過,居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他郁悶無比,伸手掣住她的肘道,“你有正經師傅在這裏不問,卻去找什麽雍敬之,我倒連個區區的博士都比不上麽?”

酸話誰不會說?只是她權衡再三,面子沒有了好歹要留層裏子。明知道他不是真心,自己再弄得受冷遇的小媳婦一樣,那就是不自量力,是自己不給自己活路走。

她往邊上讓了讓,“夫子誤會了,前天是雍博士授業,我一客不煩二主,索性問他,省得勞煩夫子。”

他嘴角微沉,“一客不煩二主?你是我的門生,若是繞過了我去問他,将我置于何地?”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彌生躁得針紮似的,簡直要火起來。看他的模樣真是若無其事,不知眼下安頓好了王家女郎入學,下步怎麽樣,是否要盛情邀她住進樂陵王府?若會,那人家是名正言順,沒有什麽可疑議的地方。自己是外人,再賴着無非自打嘴巴。若不會……彌生又覺得鼻子發酸了,他這樣尊重琅琊王氏,不肯讓人蒙塵。她陳留謝氏是傻子,他叫她進府她就進府,他願意抱就抱,願意親就親?自貶了身價,怪道人家不拿她當回事。她悔恨交加,對自己也諸多挑剔,更別說是對他了。

“夫子近來忙,我做人總要知趣些。”她勉強笑了笑,“還有一件事回禀夫子,我這人懶,着實不願意每天兩頭奔波。夫子還是準我回太學來住吧!耳房後身屋空着也是空着,等天晴了,我打發人到街市上買些家什回來布置。拿折扇圍屏前後隔開,讀書下榻兩不耽誤。”

看來這場戰役遠沒有結束,他聽得百抓撓心,一味的只是冷笑,“你安排得這麽周全,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不過通知我一聲,是不是?你翅膀硬了,我留你不住。你要飛只管飛,全當我一顆心扔進了冷水缸裏,你不願接着,讓他沉下去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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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顯得滿腹委屈,仿佛作踐感情的是她,他才是無辜的受害者。彌生嗓子裏像堵了團棉花,惱悶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索性扭身回到案前攤開白摺,自顧自的提筆蘸墨,寫了個靜字,想想不應景,團成一團扔進了牆根邊上的簸箕裏。

她這樣無視他,連反駁都沒有一句。他心頭驟痛,就那麽凄惶的看着她,半晌才道,“你這兩天不能離開樂陵王府,大王打你主意,你獨自在外我不放心。”

彌生駭然擡起頭,“此話當真麽?”

是他自作孽,她不信他了,居然問出這麽一句來!他捺下酸楚,點頭道,“今早散朝同我說,若是你願意跟着他,他拿你當平妻。”

彌生氣得漲紅臉,啐了口道,“做夢!我謝家女兒再不濟,也不會自輕自賤到這種程度!”說着朝他拱手,“請夫子容我回陽夏,我在這裏着實心焦。到了母親跟前好歹有依靠,阖家人在一起,總歸能想出應對的法子。”

他眼裏陰霾漸起,她如今有了察覺,想方設法的意欲逃離。他冷笑,這麽容易麽?既然叫他愛上了,這輩子上天入地都別想甩開他!

“在我這裏就沒有依靠?我把你扔在外頭讓你自生自滅了嗎?”他蹙着眉看她,“你回陽夏去,我擔保你前腳走,後腳晉陽王府的婚書就送到了。謝閣老終究是臣子,大王這樣的人,連我都招架不住,更別說你父親了。你踏實留在我身邊,我就算被他整治死,也不會把你交出去。”

彌生聽他話裏藏着機鋒,徒然便亂了心神。這下子可怎麽好?她成了砧板上的肉,要殺要刮全憑人家的意思了。大王她不願屈就,夫子有了王家女郎,她此刻面對他,很難不生出距離感來。如今她孤零零的,又該去依仗誰呢?靠山山倒,靠海海幹。索性沒有擁有過,倒還不至于有心理落差。可是走到這裏,接下去簡直舉步維艱。

越想越苦悶,埋首伏在臂彎上喃喃,“我不願意拖累任何人,将來實在延捱不過,自己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大王再霸道,總不能上尼姑庵裏搶親去吧!”

他知道她在說氣話,只是那句“不願意拖累任何人”也叫他傷懷。是他低估了她的決心麽?或者醋性大到了極點,打定主意與他為敵了?

她突然想到了什麽,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阿姊和阿兄都在邺城,我去同他們讨主意。”

他依然攔住她的去路,“你病急亂投醫且看看人吧,謝允只是個七品錄事,十一王妃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江,他們誰能幫上你?”

她要出門,他偏攔着不讓。兩下裏推推搡搡,她繞不過去,發了急使勁朝他腳背上跺了兩記,嘴裏嗚哩嘛哩的數落,“叫你作梗……叫你作梗!”

慕容琤腳上痛得鑽心,手上卻沒有放松。這是個心尖兒,打不得罵不得,吃點兒癟只有自己生受。不過氣忿,嘟囔着,“你這丫頭這樣野蠻麽!”

彌生撒了氣,看他疼得呲牙咧嘴,自己心裏不免難過。如今鬧得師徒不像師徒,情侶不像情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因捂着臉道,“夫子不該收我為徒,今時今日你不後悔麽?若是兩不相幹,大家都樂得自在。”

他唯剩嘆息,原本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誰知道會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他下氣兒去抱她,忌諱門前人來人往怕落了別人的眼,攮着她把她拖到門後邊,悵然道,“我不後悔,若是沒有收徒這一步,你在陳留我在邺城,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相見的一天。”

她掙了幾下沒有掙脫,想起剛才報了一箭之仇,解恨之餘愈發感到難過。她到底年輕,心也不是鐵做的。他這麽驕傲的人還要忍受她的怒火,自己不管不顧發洩了一通,現在冷靜下來就變得心虛了。王家女郎的事是絕口不能提的,他不說,她沒有追問的道理。倒像她吃幹醋,鹹吃蘿蔔淡操心似的。

她斜着眼睛乜他,“踩痛了你麽?”

他發窘,微微扯了下嘴角,“你踩着我了麽?沒有吧!”

他最擅長裝佯,彌生皺了皺鼻梁別過臉。他卻笑起來,捏了她的鼻子道,“哎呀,長出皺紋來了,想是老了。”

她原本打算反唇相譏的,可是剛才一通拉扯扯松了他的右衽,不經意一瞥,他脖子上有半圈青紫,五個指痕根根分明。她吃了一驚,探手去觸,“這是什麽?”

他臉上一陣難堪,忙用手去捂,掩飾着應了句,“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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