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亂愁
☆、亂愁
彌生笑着欠欠身,“女郎有禮了。”
王宓還禮道,“我們兩家原是世交,如今我入了太學,且要拜你做師姐呢!瞧年紀,我大約比你還大些。女郎幾時生人?”
她倒是落落大方的樣子,彌生便也耐着性子敷衍,“我是辛卯年的,今年十五。”
“屬兔的麽?比我小了三歲,這下子卻不好稱呼了。”王宓笑起來,看了看身後的人道,“這阿姊阿妹的可怎麽分”
她帶來的人打哈哈,彌生對她的矯情感到莫名厭惡。看來她一向就是個争強好勝的性格,除了孤芳自賞,還滿有些占先的勁頭。夫子的胞妹永昌公主入學後尚且喚她聲阿姊,這位琅琊王氏後人果然金尊玉貴,半點虧也不肯吃的。她氣量小,自己卻不能和她一般見識。彌生退了步道,“女郎年紀比我長,我管女郎叫阿姊就是了。不過個稱呼罷了,何必太較真呢!”
王宓聞言暗驚訝,頗有一拳打空的惶惑。複又看她一眼,她站在斜陽裏,臉上染了層淡淡的金。表情恬淡,眉目安和,那副超脫的姿态對比映襯出她的狹隘來。她不服氣,各方面條件相當的女孩子,走到一起難免要有競争。只是這點攀比的心不是來得毫無道理,她從琅琊郡路遠迢迢來邺城,就是沖着指婚。既然自己未來的夫主在那裏,她出于對自己的交代、對他的關切,自然少不得着人打探。況且皇後殿下話裏話外總透着玄機,她要查必定沖着那上頭去。
查來查去,沒查出他們師徒有什麽古怪的地方。九王平常嚴厲,常聽說她挨罵受罰,并不曾有口實落在別人眼裏。只不過這位謝家女郎不簡單,如今俨然是個香饽饽。嫡出的二位王對她青眼有加,似乎還有些争風吃醋的意思。女人的第六感最靈驗,沒有看到,不表示一定不存在。她生長在世家望族,那樣複雜的環境裏,時刻提防別人是一項基本的生存技能。她四顧,靜觀齋的一草一木,一磚一柱都滲透進謝彌生的味道。女徒男師,什麽時候開始可以同一屋檐下了呢?她借居王府本來就不合适!
王宓雖然腹诽,臉上依舊心平氣和的笑,“我空受你一聲阿姊,說起來打臉,以後在學裏還要承你多照應。”
她愛戴面具示人,彌生也無不可,順着她的話虛頭八腦的應,“女郎太客氣了,若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了。”
這時無冬出來長揖行禮,“我家郎主有請,請女郎随我來。”
彌生心裏一牽一牽的隐隐作痛,想來後面沒有她什麽事了,她在跟前也礙眼,還是快些回卬否去吧!頭有些痛,她怕叫人多心,控制着不去扶額,心裏琢磨,睡會子大概就能減輕症狀。
她站在廊下等她進門檻,自己也好及早抽身,可是那王宓偏偏作梗,走了兩步回頭看她,含笑道,“女郎陪我一道進去吧,單單我和殿下兩個,總覺得有些難堪。”
她是存心往她傷口上撒鹽,彌生不好推脫,只得忍辱應了。也罷,倒要親眼瞧瞧夫子對這王氏女是個什麽态度。自己眼睛是雪亮的,若是有了蛛絲馬跡,不單是回卬否,恐怕連樂陵王府都住不下去了。
她盡量表現出平常心來,客氣的上前引道兒,囑咐她仔細腳下,自己打起裏間的門簾子,過了插屏識趣的退到魚缸旁侍立。夫子的目光若有似無的飄過來,她眼睫低垂,只做沒看見。
慕容琤歪在平金繡隐囊上,知道她心裏不快,自己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外人面前不好露白,傷勢自然裝得越重越好,便連喘帶咳的拱了拱手,“勞煩女郎走一趟,我下不得床,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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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宓對他總歸是另眼相看的,見他這副模樣只覺揪心,忙道,“殿下不必客氣,我一早就聽說了這樁事,入宮讨了皇後殿下旨意,這才過府來瞧你。眼下怎麽樣?可好些了?”
他點點頭,“多謝挂懷,好多了,女郎請坐吧!”
外面仆婢送了茶湯和點心進來,王宓這會兒倒是很有大家風範的,略欠着身子表示謝意,一頭又不無懊惱道,“怎麽鬧得這模樣呢!聽說大王正全力拿賊,不知如今有沒有進展。皇後殿下原本也要來的,只是昨夜頭風犯了沒能成行。後來說倒像有感應似的,到底母子連心。托我傳話給殿下,請殿下好生養病,中宮過兩日就來瞧殿下。”
彌生聽着,心裏凄惶,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樣沒有依傍。他們你來我往的對話,那架勢活脫脫就是一家人。自己是個無關痛癢的外姓,湊熱鬧有她的份子,一旦溫言絮語時,她就成了壁腳的攢花銅禁,擱着做擺設,無甚大用處。
只不過越看那王宓,越覺得氣血逆行。這是個會拿喬、會擺譜、識眼色、能言善道的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半點也不含糊。她氣惱起來便想,這樣伶俐的賢內助,配夫子再合适沒有了。湊在一起就跟蓮蓬似的,一色兒全是心眼子。這倆人搭夥過日子才有意思,成天你算計我,我算計你,且有倒竈的笑話可出的。
私下裏寬解一番,再別別清,其實也就是自欺欺人。她沒有感到快慰,反倒愈加沉重。
兀自胡思亂想,他們說到哪裏了她沒留心,倒聽見王宓提到她。她擡起眼看,王宓臉上帶着笑意,故意裝腔,“我在邺城也是一個人,想問問女郎在哪裏認了房子。或者咱們搬到一起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彌生沒應聲,調過視線望慕容琤,他淡淡的瞥她一眼,“你又不是丫頭,站着做什麽?”費勁巴拉的指指下手的圈椅叫坐下,才慢吞吞對王宓道,“她一個姑娘家,太學住着不方便,如今在我府裏。我手上有處房産,只是離太學有段腳程。女郎若不嫌棄,我命人過去歸置,贈與女郎也使得。”
這樣的話,換了十樣的人,便能品出十樣的滋味。王宓推辭不疊,誰稀奇房子呢!她王家就是買下半個邺城也不成問題,她不過是要探他的态度。她自然知道他不會盛意邀她入府,即将有婚約的兩個人,恨不得做出不相往來的高姿态。不過他前半句話頗有解釋的味道,她暗暗有些歡喜。轉念又想起他對謝彌生的責難,分明是聽見她們開頭的交談,綿裏藏針幾句提點,實則是指桑罵槐。
這樣的男人更有魅力,她不喜歡一眼看得到底的性格。水至清則無魚,沒有紋理的人生枯燥乏味,什麽趣兒?他是聰明人,聰明人不顯山露水,照樣能把人捏得牢牢的。換個角度看,即便他護着謝彌生,可能也只是出于同榮共辱的老莊教條。
她看得出他性子清冷,從上次齊鬥樓會面起,一直到他領她入學,他都和她保持适當的距離。沒有一句多餘的話,這樣反而讓她生出孺慕之情來。她在寂靜裏審視他,年輕俊逸,她還有甚不足?
他偏過頭掩口咳嗽,她沒多想便起身端了茶杯過去,帶了些焦急的神氣,“怎麽了?快用兩口茶潤潤喉!是我的疏忽,帶累你說這麽多話……”頭一回離陌生男子那麽近,且又是心頭所好,由不得局促嬌羞,嫣紅了雙頰。
彌生旁觀之餘如坐針氈,狠狠捏着拳頭,精神緊張得像拉滿的弓。王宓溫存體貼,比她有眼力勁,比她懂得讨人歡心。她只能寄希望于夫子,她以為他會婉拒,可是他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就着王宓的手喝了那杯茶。她失望透頂,剛才那點安慰像烈日下的晨霾,瞬間退化得幹幹淨淨。除了氣苦還有什麽?他們在她面前上演夫妻敦睦,她忍得渾身起栗,連手腳都要結冰了。他們言笑晏晏,她看過去,像隔着一堵厚重的水牆,人影都是扭曲的。
沒法子再忍受,逃兵似的悄悄退了出來。門外有王家的仆婦,見到她上前福身打探她家女郎。彌生強自笑着,“她和夫子說話,我在邊上不大方便,索性先告退了。你們再等會子……”昏昏的晚鐘響起來,她看看天邊浮上來的暮色,“想也快了吧!”
出了靜觀齋,一個人沿着甬道走。走着走着突然頓住腳,往道牙子上一坐,淚如泉湧。
為什麽要受這樣的苦?她到底哪裏做錯了?這樣一次又一次,她雖然呆蠢,心肝也是血肉做成的。也許他是不想在王宓跟面露餡,可是在她看來委實刺眼難耐。她現在喪了魂,恍恍惚惚感到天要塌下來。這麽下去怎麽辦? 宗聖寺裏的和尚算命不準,說她有佳婿良配,說她貴不可言,結果怎麽樣?她滿腔的惱悶,自己坐在竹林下的暗影裏流眼淚,他卻高床軟枕正和美人周旋。
她想得腦子要裂開,怨天怨地都沒用,是她自己賤骨頭脾氣。恨起來辣辣甩了自己一耳光長長記性,結果自己把自己打懵了,哭得越發的凄慘悲涼。
她這些掙紮都看在甬道那頭的人眼裏,皎月待要上前安慰,皓月攔住了搖頭,“沒法子,這關總是要過的。如今連郎主都騎虎難下了,咱們就順其自然吧!”
也确實沒有其他出路了,只能順其自然。只不過沒想到會這麽快,王宓過府探望的第二天午後,宮裏就傳了旨意出來。
院子裏架設好了香案,彌生挺直腰杆子面南跪着。黃門令在上首喃喃宣旨,通篇下來她一個字都沒聽清,只是覺得快,快得她回不過神。她以為再不濟也該等王氏出了七七再指婚,誰知眨眼間廣寧王妃的名號便易了主。她終于意識到自己代替了那個死去的人,接下來的生活意味着什麽,她已經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