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虛苦

☆、虛苦

四國樓不是專做中原人生意的,布局上和一般酒肆戲園不同。彌生進去後覺得很新鮮,這地方有好些外埠人往來,打扮也光怪陸離。店裏博士引她們往樓裏去,彌生訂的是個外族包間,門上吊着兩塊牌子,一面用楷書寫着敕勒,另一面是胡書陰山二字。

進門右手邊放了一排大馬紮,牆上挂着花紅柳綠的小幡,地上鋪着草繩編的氈子,連矮幾上插花的罐子都是泥胚的。彌生左右打量了笑道,“敕勒都是鮮卑人,慕容氏祖上也是鮮卑的,原先屋裏就這麽擺設?”

“蠻夷麽,本來就不及中原開化。”佛生随口道,想想不對,忙捂住了嘴,“這是大逆不道吧?叫人聽見了要收監坐牢的。”

姊妹兩個竊竊笑起來,佛生讓她坐,一頭囑咐人上菜。轉過眼看看她,因着有算計的成分,心裏七上八下總歸不太踏實。自己也很無奈,暗忖着大概是上場慌,真到了臨陣的時候也就好了。叨叨着念個阿彌陀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人總要往高處爬,橫豎自己這輩子栽在泥坑裏了,彌生還有希望。她替她完成了心願,就像自己重活一遍似的。

她也不否認有私心,若是彌生能坐上皇後的寶座,十一王再不濟也無妨了。她是皇後的阿姊,自然跟着水漲船高。大王與人不善,日後登了極也是個不講情面的。要是有彌生這條線牽搭着,總還顧念些個。她将來有了子嗣好讨個人情,不說封王列侯,就是混個散階的開府儀同三司,也盡夠了。

彌生不知道佛生一忽兒辰光想了這麽多,自己沒感到不妥,推了窗戶往外看,天色越發陰沉了。雲翳重重,仿佛要下雨。靜下來,心裏還是空空的。把手臂擱在窗沿上,歪着頭枕着手肘,喃喃着,“恐怕要變天了,這會兒不回去,困在這裏,不知道耽誤到什麽時候。姐夫那裏不要尋你麽?”

佛生一哂,“尋我做什麽?我給他做老媽子做得還不夠,眼不見就想着要支使我?底下還有幾房姬妾,她們也生了十個手指頭,怎麽不尋她們!”

彌生見她滿腹牢騷,知道她過得不順遂,也不敢多嘴,怕勾起她的不快來。

這樓裏賓客雖然多,上菜速度倒挺快,不多會兒一道熱騰騰的蒸豚就連着籠屜子端上來了。另外還有些蔬果時鮮,菜色很不錯。鐵盤裏片好的乳豬薄片齊整碼着,豆豉夾着肉香,叫人胃口大開。博士又送了一小甕荔枝燒擺在食案上,佛生撩起袖子舀酒,邊道,“這肉吃多了肥膩,配上清酒正合适。咱們鮮有碰頭的時候,上回宮宴你半道走了,後來也沒能一道吃飯。今天算是補了這個缺憾,在你出閣前咱們姊妹痛快吃兩盅。”

彌生正要說好,膛簾子突然打了起來。佛生的婢女上前來曲腿回禀,“才剛小子來傳話,殿下舊疾又複發了,眼下疼得滿床打滾呢!下面人亂了方寸,請王妃快些回去瞧瞧。”

佛生猛站起來,衣角帶倒了面前的酒甕,酒潑得一天一地。什麽也管不上了,對彌生道,“看來今日是不得空了,他得這毛病不知什麽時候就有兇險。平穩了很久,天曉得怎麽又疼起來!”邊繞畫帛邊道,“反正菜也上齊了,你用了再走。我怪不好意思的,把你一個人撂在這裏……”

她這也是身不由己,彌生絕沒有怪她的意思,忙道,“我不礙的,太學裏獨來獨往,一個人早習慣了。你快回去吧,家裏的病人要緊。”

佛生黯黯看她一眼,嗳了聲,牽着裙角便跟仆婢去了。

彌生送走了她,自己對着一桌子酒菜發呆。獨個兒吃飯無趣,就想喚博士來結賬。門外有人進來,她擡眼一看,很面熟。想了想,是那位韓家小郎君無疑。

他一手敲着扇子,嘿嘿的對她笑,“咦,這不是吃甜湯餅的女郎麽!今天在這裏巧遇,莫不是前世的緣分?”

彌生對他沒什麽好感,只不過勉強一笑,“郎君言重了,邺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偶然遇上,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她很有些處變不驚的肚才,鑒于上次的不恭,換做別的女人八成早扯開嗓子嚎叫了。她卻不是,四平八穩的模樣,穩如泰山。他覺得有趣,反而想逗逗她,因道,“其實也不是巧合,我是循着女郎的路徑,特地來拜會女郎的。”看見她揚了揚眉毛,他笑得更歡實了,“女郎或許還不知道,雲霁如今在晉陽王府做門客。先頭晉陽王殿下和我在一起,咱們在銅駝街上看着女郎進綢緞莊的。”

她心裏一驚,果然變了臉色,“你到底要說什麽?”

他蹭蹭鬓角,仰臉看頭頂的椽子,“沒什麽呀,我就是瞧大王很看重女郎,想問問女郎可願随我到大王府上游玩去。”

彌生像聽見炸雷似的,惶惶退到牆根處。這姓韓的既然是大王的門客,這趟露面肯定不懷好意。實在是吓得不輕,心在腔子裏嗵嗵急跳,蠻後悔沒帶上皎月和皓月。忌恨她們幫着夫子算計她,但在身邊總歸還有個照應。現在可怎麽辦,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女郎以為如何?”韓雲霁眉開眼笑,“大王在北宮東柏堂等着女郎呢,別耽誤時候了,女郎快跟我走吧!”

他上來拉她,她活見了鬼一樣尖叫起來。他被她吵得不耐煩了,抽出浸了麻沸散的手絹捂住她口鼻,沒消一刻世界清靜了,她終于乖乖倒進了他懷裏。他趁機多打量兩眼,真是個齊全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難怪叫人牽腸挂肚呢!看來今生是無緣了,他有點懊惱。低頭想嗅嗅香氣,誰知抽了一鼻子麻沸散的味兒,忙不疊作罷了。

彌生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外面正起風,窗口上燈籠飄來蕩去,間或的一點芒,照得眼前忽明忽暗。

腦子木木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好不容易想起四方樓裏的遭遇,剌剌打了個激靈。忙坐起身看,眼前擺設似乎有些熟悉,卻又惘惘的識辨不清。

難道被劫到大王這裏了?她唬得渾身冒冷汗,這下子怎麽辦?大事不妙,怕是連命都要交代了。

“醒了?”

在她渾渾噩噩的當口有人從外面進來,身量高,背着光,但是一眼就能認出來,是夫子。

大概是弄暈了還沒回過神,看這裏不覺得陌生,可是總想起起來,原來是在他的卧房裏。她松了口氣,扶住額頭搓了搓臉,“怎麽回事?怎麽到這裏來了……”

“不在這裏應該在哪裏?在東柏堂麽?”他語氣不大好,踅身在桌旁坐下來,瞥眼看她,“出門為什麽不帶仆婢?世道兇險,你膽子這樣大,不怕遇着壞人麽?”

她知道這趟是自己大意了,可聽他訓斥又很不屈,別過臉道,“再壞的人我都遇見過了,還有什麽可怕的!”

他窒了窒,恨她不知悔改,點頭道,“你盡管梗脖子,要不是我事先早有安排,你這會兒都被別人拆吃入腹了,還有力道在我這裏回嘴!”

她面對他,心裏真的不好過。簡單的生活變得一團糟,到底拜誰所賜?她孤凄的坐在床沿上,手腳都很酸軟,使不出勁來。可是得走了,擦了黑,孤男寡女在一間屋子裏不好。只是奇怪,見不到他想他,見到了又覺得不适,只想快些離開。這種糾結兩難的心情別人體會不到,也可恨之極!

她悶頭下踏板找鞋,“夫子救我一回,雖然是為了維持原計劃,我也還是得謝你。”想了想擡起頭來,“韓雲霁是你的人麽?大王的部署落空了,豈不是要來尋你的晦氣?”

他還在為她的前半句話耿耿于懷,抿起唇看着她,她現在就在他面前,可是冷若冰霜,激得他徹骨的疼。他胸口堵憋得厲害,緩緩吸了口氣道,“細腰,你要我怎麽做才能原諒我?”

她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扶着矮櫃趿上鞋,低聲道,“現在說什麽都遲了,什麽原不原諒,我原諒你怎麽樣?不原諒你又怎麽樣?莫非你還能帶我私奔不成?”

話是脫口而出,說完之後竟然帶着莫大的希冀。她回過身來望着他,多希望他說好,可是她看見他滿臉的掙紮,看見他蜷曲半握的拳。他下不了狠心,她再次失望。

其實她知道自己不争氣,面上決絕,心裏終究還是放不下。一再的想給他機會,一再的遭受打擊。她傷心又憤怒,為什麽他可以這麽冷酷?也許太學裏的時光只是他為了籠絡她做的戲,她在他眼裏終究什麽都不是。

她咽下苦澀微笑,“你看,我不過開個玩笑,竟把夫子難為得這樣!夫子深謀遠略,這趟也必定能夠妥善解決的。學生藥性還未散,乏累得厲害,這就回園子歇着去了。夫子若見了廣寧殿下,不要把事情告訴他,免得他擔心。”

他悲極了,聽她這席話,人像泡進了鹵水缸裏,咬牙道,“你倒會替慕容珩考慮,可你沒有想想,這回若是換了二王,他能不能護你周全?不要張嘴閉嘴廣寧殿下,我聽得惡心!你們摟摟抱抱,不是親熱得厲害麽?到了緊要關頭該是他替你遮擋,為什麽反倒是我這不相幹的人?”

“我沒有求你救我!”她索性做個白眼狼,恨起來便反唇相譏,“我的死活也不勞夫子操心,你既然已經放手了,那就請放得徹底一點。不要牽五跘六,弄得大家難堪。”

他臉色慘白,人幾乎要打起擺子來。氣上委實難服,連連冷笑道,“你說得好!牽五跘六?我後悔剛才太君子,叫你這會兒有勁和我擡杠。”他出手捏住她的下颌,“謝彌生,你最好保持你的高風亮節,将來不要犯到我手裏。否則你今天這些話,來日我必定加倍讨回來!還有,你說晚了一步,你的廣寧王殿下早就接到消息了。不告訴他,我怎麽利用他鏟除大王?聖人行将就木,大王還做着受禪夢呢!現在動手正是時候,你和二王成婚,聖人一晏駕,皇位自然落到二王頭上。我給你個皇後做,你還有甚不足?”

他說到傷心處,眼圈都紅了。果然教出了個好徒弟,耍起狠來一點都不輸他。現在完全沒有了甜蜜的感覺,滿肚子都是苦水。愛情到了這份上,原本應該收手才對。可是不,越發癡纏,像中了毒,欲罷不能。

她厭惡他這種充滿攻擊性的動作,一把隔開了他的手,高擡起下巴哂笑,“你會把得來的天下拱手讓人?不要告訴我,你費盡心思是為了成就二王。”

他的心上結了一層冰殼子,連發聲都變得艱澀遲緩,“如果我說,我如今機關算盡只是為了奪回你,你信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