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休說
☆、休說
“這話問你自己,你相信麽?如果我不姓謝,沒有這高門大戶做後盾,夫子會看我一眼麽?如今我明白了,人要有自知之明。我的那點心思不過是奢望。夫子志存高遠,哪裏是我能左右的!夫子也曾說愛我,可是我有多重的份量,自己心裏知道。”她略湊近他,攝魂一笑,“其實夫子待我,不過如此。”
她再也不相信了,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人,忍情忍性到如此,願意眼睜睜看着心上人坐進別人家的青廬裏。除非是不愛。是啊,他不愛她,她一直以為至少會有一點點的感情,可是現在看得明明白白,半分也沒有。他堅定的向他的理想進發,利用她,利用二王。因為一小撮王府護衛起不了大作用,二王和大王同是京畿大都督,有了手握實權的人做擋箭牌,才能名正言順。
慕容琤知道,她對他的心是擄掇不起來了。既然不能相愛,那就相互憎恨。即便是焚心後的焦炭,也要在有限的生命裏留下愛過的痕跡。
他慢慢吊起嘴角,火光照亮他的臉,眼神專注而銳利,“你還有多少傷人的話,一并說出來吧!我既然告訴你我愛你,就一輩子不會變!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自有主張。這兩天有場大變故,你哪裏都不許去,乖乖給我留在卬否。若叫我知道你敢亂跑,我拗斷你的腿!咱們之間且沒完,等我料理了大王,再來清算我們之間的舊賬。”他激憤指着門外,“去,回卬否去!”
彌生現在倒可以平心靜氣的咀嚼他的話,男婚女嫁後還談什麽完不完,他大抵也只有放狠的能耐了。
她笑靥如花,不得不提點他,“你別忘了王家女郎,夫子難道不讨好她,借以贏得琅琊王氏的鼎立相助麽?”
她說完,挽着纖髾揚長而去。他看着那身影逶迤走遠,腳下踉跄着幾乎站立不穩。他在她眼裏已經如此不堪,要靠着裙帶關系鞏固地位。她現在都是淡淡的,怨而不怒,這比胡天胡地的吵鬧更傷人。走到這步,完全是他的錯。他算錯了時機,也算錯了她的承受能力。年輕女孩子愛情高于一切,遇上同樣的事,大部分會為愛妥協,可是她卻沒有。她變得強硬果敢,再不是以前那個悶吃糊塗睡的傻丫頭了。
不過傷春悲秋,留待以後吧!他坐到書案前研磨蘸筆,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解決東柏堂那個大麻煩。大王的秉性他最知道,佳人在前,求而不得,簡直生不如死。韓雲霁口若懸河,要搪塞過去不是難事。大王這會兒正抓耳撓腮,他這裏只要寫封信,表示尋了機會會将彌生悄悄送去,以他的桀骜自負,定不會起疑。那麽大的北宮園子啊!如果把侍衛通通遣到園外,就算出了事,一時半刻也就不了位。給行刺留了足夠的時間,再加上雲霁的手段,要殺他,輕飄飄就能辦到。
成敗在此一舉,這趟若是失算,就永無翻身的機會了。
他收勢頓住筆鋒,狼毫重重擲到地上。吩咐人把信送到北城去,再請廣寧王殿下過府來議事。這個泥菩薩這回總算有了鋼性,也曉得沖冠一怒為紅顏了。
他們那裏圖謀大業,對于彌生來說日子照舊。只不過多了坐在梅子樹下發呆的時間,漫無目的的神魂游蕩,有時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婚期漸漸近了,算算,大概還有十來天功夫。她聽說二王去陳留請過了期,這麽一來阿娘應當快要過邺城了。她心裏的那些委屈恨不得全都倒出來,可又怕說漏了嘴會連累夫子。畢竟見不得光的地方太多,萬一阿娘同阿耶提起,官場上瞬息萬變,傷了他的根基可怎麽了得!
她仰起臉長嘆,知道自己沒出息,終歸是向着他。再等等吧,等各自成了親不再見面,這種症候大約慢慢就會好了。
無聊已極,自己和自己鬥草打發時間。隐約聽見一溜急促的腳步聲,她回身看看,皓月從拉門那頭過來,沖她福身道,“女郎,我才剛聽見個消息,說是大将軍手底下廚奴作亂,大将軍打鬥中崴了腳,敵不過反賊被傷。傷勢許是過重,這會兒已經薨了。”
彌生愕然站起來,“哪個大将軍?”
“大将軍王,晉陽殿下。”皓月道,“大王遇襲的當口,廣寧殿下正在城東雙堂。接了消息去救駕,那時大王尚有聲息,後來搬上胡榻,一句話都沒交代就咽了氣。”
原本是無關痛癢的,因為始作俑者是夫子,彌生心裏依舊不太好受。大王雖然有圖謀,好歹沒有真正傷到她。況且六王唐突她的時候還是他出手相救的,彌生對他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恨。現在他死了,夫子的計劃終于實現了,可那畢竟是一條人命啊,說沒就沒了。她實在看不透那群混跡在權利泥沼裏的人,他們不念舊情,誰擋了道,不管是外族還是血親,手起刀落,幹淨利索。
她忽然覺得可怕,夫子為什麽變得那麽兇殘?抑或是他本性如此,以前只是僞裝得好?六王和大王都被他算計死了,下一個應該輪到誰?她惶惶不安起來,如果他借機打壓二王怎麽辦?二王是好人,不能重走晉陽王的老路。
她抓住皓月的手,“廣寧殿下呢?有他的消息麽?他人在哪裏?”
皓月古怪的看她,臉上冷下來,“女郎這樣關心二王?恕婢子多嘴,女郎不愛郎主了麽?”
她被她一句話問得怔住了,為什麽他們覺得她一定要愛他?即便是指婚配了別人,即便大婚在即,也還是應該愛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神,若是她敢表示半點異心,就是大逆不道,就對不起他麽?
她擰眉望過去,“皓月,我愛不愛他都不重要了。”
“可是郎主愛你。”皓月說,“我們跟在他身邊那麽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為一個女子失魂落魄。女郎指婚後的幾天他茶飯不思,眼見着瘦了一圈,氣色也不好,女郎沒有看到麽?”
她看到了,可是看到了又怎麽樣?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她不能為自己的私欲毀了二王。他那麽可憐,先頭王妃是這樣,如果自己步前人後路,叫他怎麽辦?更何況她有自己的铮铮傲骨,即便再愛,不能結成夫妻,絕無暗渡陳倉的可能。
“那你叫我如何?學王阿難,面上敷衍夫主,暗裏和夫子來往?”她倚着胡榻繡春手絹,花繃拆開挪了挪,複重新阖上。對她揚了揚手,“你看,即便嚴絲合縫,還是有以前的印跡。紅顏易繡,我經不起那許多。只怪命不好,若不是生在謝家,找個莊稼人一心一意的過日子,也比現在要安穩得多。”
皓月抿起唇不知該說什麽,這麽犟的年輕女郎真少見,或者是愛到了極致,反而容不得一點瑕疵。
彌生覺得手裏的繡活有千金重,突然有些舉之不動。停在那裏半晌,精疲力盡。彎下脊背,把額頭抵在胡榻扶手上,一動不動。受着桎梏,逃也逃不掉。自己想想那麽多苦楚,洇洇落下淚來。
皓月大感無奈,才想要勸她,一擡眼看見郎主立在幔子前,忙屈屈腿退了出去。
慕容琤無聲無息看了很久,她一直武裝自己,那點脆弱從不落進他眼裏。如今這個模樣,像有只手在他心髒上狠狠抓了一把,痛得他幾乎佝偻起來。他靠過去,站在她身邊,卻無從下手。
她哭得打顫,哭出來就好了許多。隔着水霧看到一片寶相花滾邊的襕袍走進視線,她知道是他,一下子噎住了。眼前這場面弄得自己很坍臺,忙不疊扭過身去拭淚。他的一雙手從背後環繞過來,結結實實把她箍在懷裏。臉頰湊到她耳朵上蹭了蹭,“細腰,你還是舍不得的,是不是?”
她聽見他微有些哽咽的嗓音,要把她活活淩遲了似的。一頭去解他的手,一頭叫別這樣。
他卻很固執,不容她抗拒,“就要這樣,你是我的。”
他胡攪蠻纏起來真是可恨又可愛,彌生暗啐自己失心瘋了,告誡自己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語诓騙。然而他是一顆毒藥,她想抵禦,又情不自禁沉淪。
“你忘記我們以前怎麽樣了?不過短短幾天,都忘了麽?”他吻她的耳垂,“大王死了,沒有人再會打你的主意,以後便可一世無虞了。”
她嗫嚅着,“那你放開我,叫人看見了不成體統。”
他悶聲一笑,緊了緊手臂,“我說的這裏頭不包括我,我是一定會打你主意,至死方休的。”轉而長長籲了口氣,“今兒真高興。”
他在慶幸大王的死麽?彌生有些僵住了,他這麽冷血,半點骨肉親情也不念!
“富貴險中求,二王平時像個鋸嘴葫蘆,到了緊要關頭卻拿得出手。”他帶了點拖二王下水的惡意,慕容珩在她眼裏是溫潤君子,其實怎麽樣呢?殺兄弟的時候還不是毫不手軟!他眼下稱傷不能出面,這件事上不過施計。經手操辦大多靠二王,他要是有一絲猶疑,這件事斷斷辦不成。他哼笑,“大王既死,二王暗裏也高興吧!天大的好處降到他頭上,這趟出手,可賺得盆滿缽滿了。”
彌生語窒,他們實在太過殘忍,兄弟聯手害死了大兄還沾沾自喜,簡直無法想像。
“二王眼下要料理大王後事,還要進宮上奏,這兩日忙,顧不上這裏。”他不想繼續那個話題了,把她推轉過來,低下身子看她的臉,“我帶你去看槐花好不好?我知道城南有片槐花林大得很,等這件事情過去了着人買下來。好好打理蓋個別院,以後你願意的話就到那裏過五月。那裏景致好又清靜,我料想你一定喜歡的。”
她愣愣看他,像在審視陌生人。他有些讪讪的,“怎麽了?”
“夫子,你還是要我嫁給二王麽?”她眼裏蒙上一層淚霧,把心縮成小小的一塊。伸手拽他的袖口,帶着乞求的姿态,“我不想嫁給他。”
他怎麽告訴她晚了呢?如果說宮裏賜婚不可轉圜,那麽如今二王接替了大王的位子,就更加撼動不了他分毫了。
彌生眼巴巴的望着他,似乎嗅到了失敗的氣息。她開始後悔,怎麽會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境地,這屈辱竟還受上了瘾不成!
這回可巧,有人替他解圍。靜觀齋的婢女來回話,說王家女郎有事尋他商議,請郎主快回園子裏去。
彌生松開了手,偷偷思量着,如果他命人打發了王宓,說明他們之間還能補救。但若是沒有……
她沒能再設想下去,因為他退後一步,對她說了什麽她不記得了,只知道他走了,去見他未過門的王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