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入弦
☆、入弦
謝大婦來的時候彌生恰巧染了風寒,冷一陣熱一陣,幾乎下不得床。
“原想接你回陳留辦宴的,後來你阿耶說陽夏到邺城舟車勞頓,你師尊也修書來叫在樂陵王府出閣,家下商議了都說使得。”沛夫人料理她吃了藥,坐在床沿撫撫她的額頭,又在自己額上探了探,“像是退了一些了,這會子感覺怎麽樣?”
彌生把臉貼在母親的纖髾上,閉着眼嗯了聲,“好多了,阿娘來,我沒能到門上迎你,對不住阿娘。”
沛夫人笑着給她捋捋鬓角的發,“說傻話,咱們母女有什麽可計較的!倒是樂陵殿下受了傷,咱們還在這裏叨擾,我心裏過意不去。回頭叫人備了東西,我過園子給他請個安去。”
彌生含含糊糊的應了,不想談起他,談起了心頭就難過。不知道內情的家裏人大約都對他感恩戴德,可是自己卻恨死了他,恨不得這輩子不再見到他。
母親還在那裏喋喋說着,“你從父他們等日子近了再進京來,阿耶那頭正巧遇上了幾樁棘手的事,也要晚些個。橫豎妝奁都置辦齊了,餘下的桌碗酒菜,我帶來的人自然都去準備。借別人的府邸,別給人家添亂子才好。”言罷又笑,“我來前到宗聖寺還了願,青燈大師的命理算得真準!宮中才傳出旨意來的時候,我真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好好的望族千金,怎麽給人續弦做填房呢!你是曉得的,二王外頭傳的名聲不好,男人家懦弱了,恐将來不得發跡。做了他的王後,肩上擔子重,還要跟着他受旁人冷落。我正愁着呢,誰知道出了大王遇刺的事。果然命中注定你是皇後的運,不論嫁誰都幫夫。他如今是嫡又是長,即便性子綿軟些,再沒有人敢小瞧了他。我總算是放下心來了,我的兒,你福澤厚。現下的中宮是亂世裏走過來的,很吃過些苦。你可算是大邺頭一位太平皇後,給謝家掙足臉子了。”
聽母親的口氣,現在哪怕天塌下來也不反對這門親事了。扪心想想,權利的确是好東西,只要握得住,管他鳳凰配雞呢!天底下人都一樣,父母兄弟也都是這樣想。也許在他們看來,她只要嫁得風光,錦衣玉食的供養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別過臉,心裏的郁結說不出來,只道,“聖人還健在,現在談這個還早呢!阿娘見過二王了麽?叫我嫁他,我實在是……”
沛夫人卻不給她說下去的機會,半道上截了話頭子道,“你要三思,這個不是輕易能說出口的。如今風向轉了,你問問那些王公大臣們,有哪個不想把家裏女郎許配給他的?我聽你阿耶說起,聖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現在都是二王把持。他為人再忠厚,處理政務卻是好手。你配他,那是你的機緣。別弄得小家子放不開似的,眼光得放長遠些。我見了他的面,也是一表人才的君子模樣。你聽阿娘的話,好歹惜福。不為自己,也為子孫後代多考慮。先頭王後沒有子嗣,你過門生了嫡長,将來便是實打實的坐擁天下。也不怕奸人使壞挖牆腳,別人靠不住,還有你師尊在。到時候兩重關系在裏頭,他自然替你周全,你還怕什麽?”
彌生簡直被她母親說傻了,心裏苦笑起來,她不知道,其實監守自盜才是最可怕的。屆時要防的不是那些佞臣,正是那個最信得過的人呵!
她拖起薄被蓋住頭,不敢想象,這樣的一天早晚會來的。從相愛到相殺,中間的距離究竟有多大?
沛夫人只當她是害羞,笑道,“嫁人生子原就是女人的天職,有什麽可臊的!你念了這麽多年的書,将來輔佐夫主也不吃力。殿下和你四兄是同年,前兩日來請期說起你們初見面的情形,聽他話裏話外,對你屬意已久了。這樣一往情深的郎君難找得很,總好過盲婚啞嫁,不入洞房連郎子是圓的是扁的都不知道。”怕她捂在褥子裏捂出熱症,三兩下把她的臉挖了出來,“阿娘說的你可聽見了?好好同殿下處,不要使性子鬥狠,可記住了?”
彌生把頭撇向一邊,有氣無力道,“我暫且不嫁呢,阿娘到我臨上婚辇時再叮囑我。”
沛夫人發現确實是操之過急了,無奈笑道,“我做婆母做得多了,頭回做岳母,新官上任,難免會性急些。”
彌生自覺語氣不好,母親路遠迢迢來給她操辦婚事,自己還不識時務鬧別扭,委實對不住母親。看她又忙着去料理她的吃食,便支起身道,“我才灌了一肚子藥吃不下飯,阿娘別忙,快坐下歇歇。”
沛夫人回頭笑了笑,“你十二歲起就不在我身邊,如今要出閣了,才發現我們母女荒廢了那麽多相處的時間。再過幾天你就要姓別人的姓了,我心頭酸得厲害,叫我怎麽能舍得下!”說到後面,癱坐在席墊上掩面哭起來。
彌生喉嚨裏像堵了團棉花,看見她母親哭,自己也是淚不能已。
門外進來的眉壽一頓,忙擱下手裏的料子勸慰,“大婦別傷心,女郎出閣是喜事,哪家女兒不許人家呢!咱們女郎命這樣好,殿下是樂陵王的二兄,對女郎必定多加看顧,大婦笑都來不及,快些把心放進肚子裏吧!”
沛夫人深知道這個道理,緩了緩,卷起帕子過來替她掖眼睛,邊擦邊忍不住打趣,“也是,哭嫁還未到時候,這會子成了淚人,要緊關頭卻沒有眼淚了。快別哭,沒的傷了眼睛。我聽說佛生和和十一王也在邺城,可是麽?”聽彌生道是,她哼了聲,“沒規沒距!幾年音訊不通也罷了,眼下我到了京畿,她那裏不知道連面都不露,仗着自己尊貴不成?所幸你嫁得比她體面百倍,否則我還真是說不響嘴了。”
沛夫人對佛生像上輩子的仇人,大抵是認為別人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奇怪,他們兄妹十一個,有半數是底下侍妾生養的,也沒見母親對別的阿兄苛刻。唯獨這佛生,母親橫挑鼻子豎挑眼,就是看不中。
彌生自小就護着佛生,時時記着替她開脫說好話,便道,“許是她府裏撂不下手,十一王的兩條腿得了壞疽,全都壞死了。據說脾氣又壞,佛生的日子并不順遂。不過前兩日還抽了功夫領我做禮衣去的,只是中途十一王病症發作了,不得不趕回王府。所以母親別怪她,她也不容易。”
沛夫人這才消了點火氣,嘴上卻不依饒,“自己來不了,府裏竟沒有個下人麽?好歹派個人來代為問候,算眼裏有我這嫡母。”
彌生讪讪的笑,“阿娘一向大人大量,容阿姊些時候吧!說不定過會子人就到了,也未可知。”
後來人是來了,但來的并不是佛生。皎月在檻外回禀,說郎主和二王一道過園子來拜見謝大婦了。彌生一聽掙紮着要下胡榻,被沛夫人一把按住了,只道,“你別動,我去給他們見禮就是了。你身上才出過虛汗,受了風怕不能去根。再纏綿下去不成,眼看着要大婚了,将養好了是正經。二王若要見你,你叫人把床頭圍屏阖上,隔着說話也是一樣。”
彌生的确害怕見夫子,如今心裏雖枯槁,到底只有十五歲。十五歲的年紀,再滄桑,死灰下終還存有一星微芒。千思萬想,要控制好自己,拉開距離就是唯一有效的好辦法。
她母親安置好她便到堂屋去了,彌生倚着隐囊細聽動靜,因着上房和堂屋一牆之隔,他們說話她大致能夠聽清。
二王和謝家結了親,對謝大婦分外的敬重。進門滿滿長揖,請了期後就已經改口了,再見面,規規矩矩叫了聲“泰水大人”。
沛夫人嗳了聲,有些不好意思。女婿是自家人,然而女兒的授業恩師不一樣,這裏頭還得釘是釘鉚是鉚的算清楚。她斂裙上前福身,“我才剛還說要過去給殿下問安的,不想殿下倒先來了。小女承蒙殿下關愛,這三年多來給殿下添了不少麻煩,妾與外子感激不盡。”
慕容琤對彌生有私心,斷不肯受她母親這一拜。忙伸手攙扶道,“夫人快免禮,我從沒拿彌生當外人,眼下她又指了我二兄,我對她更應當盡心力了。”
他是語帶雙關,別人聽不出,彌生心裏明白。她慢慢躺下來,背過身去想,光嘴上說誰不會呢?他的盡心力就是這樣的,叫她難捱,叫她痛不欲生。
沛夫人不察,依舊客套着周旋,“過幾日的婚宴還要在殿下府上辦,我真是覺得難為情。同外子商量了,殿下不日也要大婚的,府裏兩趟開宴,怕太過受累。或者還是我們另包場子擺席面,也是一樣的。”
“夫人這是瞧不起本王?她是我的入室弟子,在我手底下出閣順理成章。”說得冠冕堂皇,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他是不願意她離開他的視線範圍,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了,仿佛垂死掙紮,至少留得一日是一日吧!
慕容珩和自己的兄弟不見外,單勸沛夫人別計較,“九郎愛清靜,府裏使喚人口不多。幾個小子仆婢忙不過來,我明日再調撥人手過府供大人差遣。”又說些體恤的溫言,感念謝氏夫婦将彌生養得這般齊全之類的。視線溜溜轉了一圈沒見到彌生,遂問她人在哪裏。
沛夫人指了指排插兒道,“說是昨夜着了涼,今天忽冷忽熱的,在房裏歇着呢!”
慕容琤急起來,冷聲斥責皓月,“什麽時候的事?你們當的好差事,怎麽沒人到我那裏回話?”
他這裏罵丫頭,慕容珩耐不住站了起來,拱手對沛夫人道,“不知她怎麽樣了,我心裏記挂,請大人準我入內瞧她一眼。”
他們過不了幾天就要拜堂完婚了,進內間探望論理也正當。沛夫人不願作梗,笑允了,自叫元香帶他進去。餘下慕容琤心頭悵惘,他是夫子,如今又兼着小郎,拿什麽身份進她的閨房?除了隔牆興嘆,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