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留連
☆、留連
彌生不知道別人的大婚怎麽籌備的,反正她一直事不關己,日子照舊那樣過。
端午之後一天熱似一天,梅子樹根上坐不住了,就挪到屋檐下去。轉回身北望,穿過翹腳的檐角,能看見靜觀齋裏八角亭的盝頂。
昨日近在眼前,明天就是大不同的了。她圈起雙臂把臉扪在臂彎裏,腦子好亂,亂成了一團麻。自己那麽多的不舍,夫子似乎是感受不到的。他現在很忙,上次稱傷在府裏歇了近一個月,如今大王死了,他也應該複出了。聖人接連損失兩子,對剩下的嫡系自然寄望甚高。彌生聽說他進了官,拜大司馬,領并州刺史。總算大權在握,如今可以喘口氣,再也不用瞧人臉色了。太學祭酒成了挂的虛職,那裏不過是途中的一個落腳點,現在難得再去了。幾位得力的師兄也提調出來,正大光明追随左右,愈發的如虎添翼。
他不再來看她了,大婚在即,大約也忙着王宓那頭的事。畢竟琅琊王氏不是普通的小門小戶,等閑怠慢不得。彌生知道緣故,心裏仍舊不是滋味。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瞞不過自己。她也吃醋,嫉妒成狂。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罷了,他不來也好。再相見,恐怕自己會忍不住咬下他一塊肉來。
婚期就在眼前,阿耶也從外埠趕過來了。男人有男人的交際,阿耶是重臣,常年替聖人巡狩。這趟回了邺城,朝中的同僚們要一一拜訪。婚宴上的瑣事管得不多,只負責陽夏那起子親眷的食宿問題。彌生看得出阿娘比她還緊張,忙進忙出的,有些摸不着套路。常對着滿屋子妝奁發呆,在擔子中間來回的穿梭,唯恐漏了什麽,一遍遍把收拾好的箱籠重新翻出來清點,不厭其煩。
那天在裁衣鋪子定做的釵钿禮衣也趕制好了,佛生取了親自送來。阿娘心裏正為喜事高興,脾氣沒那麽大了,見了面也算好聲好氣,沒有過多難為佛生。只是陽夏的嫁妝裏也備了曲裾深衣,兩套喜服難以取舍,最後放在一起對比,到底邺城的手藝人本事好,略勝了一籌。
大家都忙,唯獨她恹恹坐在那裏。阿娘看她魂不守舍的,便過去瞧她,溫聲道,“外頭呆久了,仔細曬黑了臉。傻愣愣在這裏坐了一天了,究竟想什麽呢?心裏有事,同阿娘說說。”
她擡起頭來看一眼,嗫嚅了下,重又低下頭去。
沛夫人和佛生面面相觑,佛生到底做過虧心事,來前戰戰兢兢的。後來見彌生談笑如常,料着當日的事并沒有戳破,心裏才安定下來。慶幸着還好沒成事,如果便宜了大王那短命鬼,彌生這會兒可虧大發了。現在嫁二王才是對了門路,總不見得死了大王死二王吧!因對沛夫人笑道,“家家不要擔心,大抵是女兒臨嫁前的惆悵。”斂裙蹲下來看彌生,輕聲道,“我前頭打探過,二王府上姬妾雖多,沒有特別得寵的。你過去了是當家的主母,要是有人膽敢犯上,你按着心意處置就是了。二王聽你的話,絕不會多說半句。就是那生養過的三房人費些腦子,不過要開發也不是難事。夫主跟前多說幾句,什麽都有了,你還憂心什麽?”
彌生煩惱的不是這個,內情也不能同她們說,只得笑了笑站起來,“我是覺得屋裏悶,在外面好透氣,哪裏是阿姊想的那樣!”複又問,“十一殿下的病症怎麽樣了?那天說發作了,現在可好些了?”
佛生笑得有些尴尬,點頭應道,“吃了幾劑藥,近兩天好多了。就是如今癱在床上,連人都做不成了。你們大婚他來不了,來了也空惹人笑話。”
“笑話什麽呢!”彌生道,“屋子裏關久了不好,阿姊要帶他多出去走動。看看外面風景,心思也開闊些。”
佛生嘆了口氣,“他自己看不開,總覺得別人瞧不起他。我的話他要是能聽,我眼下也不會那麽艱難了。”語畢又笑,“說起來真是弄人,咱們姊妹,如今竟成了妯娌。等你們大婚後,我見了你還要叫一聲阿嫂呢!”
彌生老大不好意思,咕哝着,“什麽阿嫂,我還是照舊就管你叫阿姊的。”
佛生壓低了嗓子打趣,“那可不能!現在不改口,将來你入主了邺宮,我不也還得叫你聲皇後殿下麽!”邊招仆婢拿東西來給她過目,指着托盤裏的紙包道,“這個是坊間的偏方兒,我特地求了來的。大婚前一夜用它沐浴,對女孩兒身子有好處。”
沛夫人取過來看,打開聞了聞,問,“可是那個修珍方?”
“正是。”佛生道,見彌生一臉茫然,知道她不懂,便道,“這藥可是好東西,入/洞房頭一回難免艱難,前一晚泡了藥浴,第二天能少疼些個,且對受孕也有幫助。二王子嗣不多,你過門後添上一兒半女,将來地位自然穩如泰山。”
先前是沒到時候,沛夫人還未開始教她閨房裏那些事。既然現在佛生開了頭,便喚她進屋去。從箱底裏摸出卷軸和小盒子遞給她,笑道,“人大了,也該懂那些了。沒的一竅不通,不知道怎麽伺候夫主。”看看天色,外面晚霞赤紅,便道,“把幔子放下來,你自己好好熟讀。我先到湯池那頭布置去,這藥兌在溫泉裏,要發散一會兒才有用。”
彌生呆站着,聽見說什麽疼不疼的,奇道,“入/洞房怎麽要疼?”
佛生本來準備要告辭了,經她這麽一問,真是有點答不上來。幹笑着看沛夫人,“家家,這……”
沛夫人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半晌幹咳了聲道,“你先看書,看完了我再告訴你。”
佛生讪讪一笑道,“你這會子問,同你說了你也不懂。還是等拜過了天地,到時候自然知道。”言罷和沛夫人行禮道別,挽着畫帛施施然去了。
彌生琢磨了下,想起那回看到王阿難和倉頭的奸/情,兩個人以命相搏似的架勢,哼哼唧唧喊成那樣,大概就是疼的吧!她又不太明白了,既然疼,為什麽還樂此不疲呢?
阿娘拉上了直棂門走了,她思量無果,踅身進了裏屋。正趕着太陽下山的當口,西邊檻窗裏照進一抹斜陽來。她把青竹簾子卷得高些,接着光能看得清書。
卷軸的軸杆是象牙制的,紅絲帶捆紮得結結實實。她覺得好奇,不知道是什麽傳家的寶貝,打開來一看,差點沒笑出來——連篇累牍的鬼打架,颠鸾倒鳳,花樣百出。她倒是見過真人的,那時候滿眼白花花的肉,還不及書上描摹的細致。她細細的看,看着看着有點喘不上氣,忙把帛面卷了起來。
再去揭盒蓋兒,那個倒好玩,是一對沒穿衣服摟抱成團的木雕小人。兩人之間有縫隙,是活動的。她試着拆開,然後拿在手裏愣了半天神。原來對接的地方有個卡口,女的胯下是個洞,男的腹下突出一截來,把那兩個地方按在一起,便可以嚴絲合縫。
“這是個什麽腌臜玩意兒!”她面紅耳赤,坐在案前嘟囔,把小人丢進盒子裏,“醜死了!”
她知道那是房/中術,每個女孩子出閣前都要受的教育。幸好沒有別人在,她自己扭捏了一陣,心漸漸沉下來。日後這就是她和二王的相處之道麽?不情願也沒法子,那是為人妻當盡的義務。她木蹬蹬坐着,鬧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麽。反正橫下心來一條道,走投無路也就沒有念想了。
王府裏屋舍不算奢華,那眼溫泉倒是一等一的。水溫略偏熱,水質也上乘。阿娘那裏差人來喊話,說藥湯化開了,叫女郎沐浴。她起身跟着皎月過去,沸湯在園子東北角,原本是個天然的深坑,後來重修了,造成蓮花臺模樣。夫子是個守舊的人,不願露天洗澡,便在泉眼上建了個單間。正正經經的大木柞結構,版門直棂窗,四角攢尖頂。
彌生之前自己來過幾趟,很是熟門熟道。進了屋子雲霧沌沌的,阿娘在裏頭安排久了,頭發眉毛蒸得稀濕,見她來了忙招呼人給她脫衣裳。彌生這幾年來習慣了樣樣靠自己,尤其洗澡這種私密的事,有旁人在身邊簡直無法想像。因推诿道,“我自己能料理自己,留個人給我把門就成。你們忙了一天,先回院裏歇着去吧!橫豎也就半柱香時候,我洗完了就回去。”
她這麽說,沛夫人也不勉強,只囑咐道,“泡溫泉時候不宜過長,藥蒸進肌理就好了。別貪舒服耽擱了,對身子反倒不好。”
旁邊皓月笑道,“夫人放心,婢子留下侍候女郎,女郎要個什麽,婢子辦起來順手。”一頭說,一頭引人往外去,回身拉上了門。
人都散盡了,彌生方轉到屏風後面寬衣解帶。把衣裙挂到架子上,坐在池子邊上拿足尖試試水,水裏摻了偏方,一股濃濃的藥味兒。眼下天要轉熱,再洗溫泉着實有點受不住。可是猶豫了會兒也沒法子,一咬牙,赤條條趟下水去,直燙得驚叫起來。
皓月聽見動靜在門外問,“女郎怎麽了?”
彌生覺得自己有點傻,笑着答道,“沒什麽,水有些燙。”
漸漸适應了,倒分外的舒坦惬意。靠在池壁上,悠悠然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隐約聽見版門在軌道上拉動的聲音,沙沙一片輕響。她開始沒太在意,估摸着是皓月往裏面送換洗衣裳來了。轉過頭看看案上點的爐香,燒了大半,這一個盹兒打的時間真夠長的了,便懶懶吩咐皓月拿巾栉來。
皓月沒有應她,屋裏霧氣大看不清人,只聽見席墊上漸近的腳步聲。她覺得不大對勁,趴在池緣上努力看過去——那是一雙雲頭履,掐金挑銀的繡工,尊貴非凡。
她吓了一跳,慌忙退後。濃霧後的臉一點點清晰起來,分明方正齊楚的,可是眉眼間多了肅殺之氣,尤顯得恐怖異常。
她大驚失色,抱着胸叱道,“夫子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