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還止
☆、還止
佛生到卬否時,早聚了滿院子的女郎,一個個盛裝打扮,細細一看,都是慕容氏的公主郡主們。想是有過同門之宜,特地到這裏來給彌生壯聲勢的。
令儀看見她,忙過來叫了聲阿嫂,“怎麽這會兒才來?新婦子都已經梳妝好了。”邊說邊攙她上臺階,笑道,“二嫂打扮好了真是美,叫我二兄看見,不知道又是個什麽傻樣子呢!”
佛生看見這花團錦簇的排場,再想起自己出嫁時的凄涼冷落,心裏生出些惆悵來,只虛應着,“彌生生得好,怎麽拾掇都是美的。”又問令儀,“你的好事也将近了吧!我昨日聽人提起,說是要配九殿下的學生。眼下任夏官六府中大夫?你先前認得他麽?怎麽嫁得這樣低?”
令儀紅了臉,“他當初是女學裏的授課夫子,我心裏愛慕他,并不嫌他出身低。如今他跟在九兄身邊,前程總會有的。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看人不看一時麽!”
“做過你的夫子?”佛生對她前半句話感到訝異,“母親竟答應?”
令儀揉着纖髾道,“這話我只同阿嫂說,阿嫂別笑話我。也是鬧了好久的,後來去求了九兄,九兄出面替我求情,母親才算答應下來。”
佛生還是覺得稀奇,常言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今倒好,師徒也可以通婚了?不過有情人成眷屬也是一樁好事,既然她姓慕容,身份地位都擺在那裏,再往高了嫁是不可能的。尋個好郎子,日子過得舒心便皆大歡喜了。
“那你可得謝謝九兄那個大媒,他讀了那麽多書倒不守舊,真是極難得的。”她笑道,“你那郎子姓什麽?今天人來了麽?見了也好打個招呼。”
令儀忸怩道,“姓龐,龐嚣。這會兒大約在前院吧,我也沒瞧見。”
姑嫂兩個邊走邊聊進了上房,繞過帷幔到後身屋裏看,裏面的仆婦喜娘正忙着施排,新婦子穿件深藍的嫁衣,頭上戴着蓮花冠,眉間一點朱砂,越發襯得皎皎如明月。坐在梳妝臺前愣神,看上去和這片歡騰沒有什麽關系,全無半點待嫁的喜興勁兒。
令儀看看佛生,暗忖着是不是新嫂子忌諱二兄前頭有過元妃,心裏還是不痛快?
佛生過去給謝大婦問安,又和彌生調侃,“怎的?可是要成親了,舍不得家家?依我說大可不必,過陣子阿耶總會調回邺城來,到時候要見也不是難事。今天是好日子,高興些。我來時在外面遇見六兄,他讓我帶話問你好呢!”
彌生勉強笑了笑,“聽說六兄榮升了,如今是四品的銜兒?”
佛生道是,“九王接掌了吏部就重給他派了差事。老話說了,朝中有人好做官。略提拔一下,比寒窗十年有用得多。”上下打量她,面靥沒貼,斜紅也沒畫,便道,“單這樣,忒素淨了。女人一輩子只一次的事,還不往豔了打扮麽?”
說着牽了袖子來揭胭脂的蓋兒,拿筆出來給她描唇,左一層右一層,直把那唇描得鮮紅欲滴。彌生生來就是一張纖塵不染的臉,脆生生嬌滴滴的工細五官,稍稍加上幾筆便能傳神。那雪白的底子上泛出一抹豔紅,越發美得紮眼。
沛夫人喏了聲道,“這才像個新婦的樣子,先前說破了嘴皮子都不聽,眼下不是挺好麽!”
佛生笑道,“姑娘家害羞,回頭罩了蔽膝就好了。”
這裏正說笑,外面婢女進來躬身行禮。手裏托着漆盤往上呈敬,“我家郎主叫送東西過來,給女郎添妝。”
彌生心頭驟跳,突然害怕他又會做出什麽怪誕事來。惘惘看了她母親一眼,沛夫人會意,忙上去接過來。打開匣子一看,是對蓮藕菡萏玉搔頭。她松了口氣,私下裏嗟嘆,巧取豪奪雖不可取,不過當真有真情在裏面吧!送藕花,還念着藕斷絲連麽?她現在有些私心了,不管彌生答不答應,嫁的郎子不中用,和九王有過夫妻之實,将來總沒那麽輕易罷休。可惜了二王,脾氣懦弱難堪大任。被這兄弟盯上,到底能做幾天皇帝誰也說不準。彌生死心眼,将來怎麽辦?當真撇得太清,短了路子不是好事。
“替我謝你家郎主。”沛夫人對那婢女道,順手抓了把五铢錢給她。轉回身把首飾取出來,卸了原先的花钿給她倒插上,低聲道,“難為你師尊上心,就戴着出閣吧!”
彌生不言聲,心裏生涼。瞥見那金絲籠子,對她母親道,“回頭叫元香把我的兔子帶過去,路上好好照料,多備幾顆含桃帶着。”
沛夫人笑應了,“這東西好奇怪的性子,兔子竟吃含桃。”
彌生唇角浮起笑意來,刁鑽古怪委實和他很像。如今更挑嘴了,下等含桃都不肯吃。七天洗一回澡,一個疏忽忘了,就看見它蹲在食盤裏,滾得一身污垢。那些美好的回憶帶不走,只有這活物是實打實的。留着它,多少還有些安慰。
“怕不好養,到了冬天沒含桃了怎麽料理?”門外有人接口,不緊不慢的聲氣,從屏風那頭緩緩而來。
彌生擡眼看,是王宓。緩鬓傾髻,滿面笑意。卻不知為什麽,那笑容看着十分的虛假做作。來者是客,自己這點修養是有的,即便不喜歡也會很好的掩藏起來。她起身一笑,“女郎來了。”
王宓道,“王妃客氣了,叫我名字就成了,叫女郎顯得生分。”一頭說,一頭給謝大婦見禮,對令儀佛生颔首。
沛夫人知道她是王家女兒,過不了幾日要嫁給慕容琤的,心裏難免有芥蒂。只敷衍着笑道,“咱們兩家原就有淵源,如今要入一家門了,往後妯娌之間多照應才是。”
王宓也大方,自謙着應個是,“王妃是阿嫂,将來多看顧我些吧!”頓了頓又道,“上年我聽人說起我大兄的親事,原來是要聘阿嫂的,後來擱置下來了。沒想到兜兜轉轉,我們姊妹最後還是聚到了一起,可不是緣分麽!”
王宓存了心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大家聽了都讪讪的。沒有議成的婚事,拿出來說嘴有什麽意思?自讨沒趣罷了!
佛生在旁打圓場,岔了話道,“是呵,等過幾日你和九兄的大婚辦了,不成姑嫂成妯娌。咱們還在一處,大家都不生疏。”看見婢女端着蔻丹盒子過來,拉着令儀道,“來給阿嫂染指甲,丫頭手笨,沒的弄到外頭去。”
大家重又忙着張羅彌生的穿戴打扮,一時把王宓冷落下來。她本來就不是沖着道喜來的,走個過場,不過是謝家面上交代過去。既然英雄無用武之地,留着也無趣,便尋個由頭辭了出去。
令儀怔怔的,“我怎麽瞧着這位王家女小家兒氣呢!”
佛生哼了聲,“可不!進來就說兔子不好養,又是不鹽不醬的說起前頭的事,不知她什麽用意。”
“她說是來太學念書,只露過一面就沒再來,大約是瞧着九兄不在學裏吧!”令儀坐在杌子上,蘸了鳳仙花汁小心翼翼給彌生抹指甲,嘴裏喃喃着,“九兄這樣儒雅的人,配她埋汰了。還沒過門,一口一個阿嫂,沒羞沒臊的,虧她是大家子出身。”
佛生促狹道,“那可是你嫡親的嫂子,背後說她,仔細九兄聽了不高興。”
令儀嗤地一笑,“這世上只有嫡親的兄長,沒有嫡親的嫂子。我是替九兄不值,将來這兩人能過到一塊兒去倒怪了。我料着九兄也是沒法子,年紀到了,既然旨意已經下了,他要想推诿也不能夠。”
聖旨這東西,能帶來榮耀,也能害人。彌生聽她們閑談,心裏五味雜陳。王宓露面無非增加她的痛苦,想想那時候真的答應了王家大郎的求婚,後來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數,一樁樁都安排好了,逃也逃不掉。
花汁上得多了,沒那麽容易幹。佛生對着彌生的手打扇子,邊問令儀道,“我有幾日沒進宮請安了,陛下身子怎麽樣?”
令儀嘆了口氣搖頭,“一日不如一日,昨日上朝才坐了一盞茶功夫就叫人擡回來了。這會兒什麽都吃不下,不能吃……說起來忤逆,看母親的意思,大約延挨不過兩個月。所幸兩位阿兄的婚事趕得急,否則遇上了那當口,又要耽誤三年。”
這是實在話,聖人的病來得奇怪,半夜裏突然驚風從床上摔下來,有兩個時辰口不能言。後來傳和尚念經、放幹針,好不容易才救過來。太仆令占了卦,說是打天下時造的殺業太多,如今一分一毫的要還。皇後跟着聖人腥風血雨裏走過來,看架勢不好了才急吼吼叫兒子們完婚的。
“那你的大婚怎麽辦?也要趕在這之前麽?”彌生道,“接連的辦事,百姓總歸會咂出味道來,怕民心不穩呢。”
令儀腼腆道,“母親也同我這麽說,暫且不動的好。我不打緊,橫豎年紀還小,過個三五年也沒什麽。”
彌生笑道,“那我龐師兄等得?他今年二十二了。”
令儀鬧了個大紅臉,“怎麽說我呢!我是不急的,自己撐門戶艱難,多輕省一時是一時。”
佛生道,“龐氏若不分家,你過去也是太平媳婦。不像咱們,真要靠自己的。說起這個來,那位王家女郎大約是個中好手。沒個牽扯都像只鬥雞,倘或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咱們妯娌間也不好相處。”
“理她做什麽。”令儀做了個鄙薄的表情,“她仗着王家嫡女的名頭作威作福,也要看看別人服不服。咱們在一起,誰也不比誰低,她做那猖狂樣兒給誰看?”
彌生悻悻道,“我嫁得不及她,我是個繼妃。”
佛生和令儀面面相觑,“胡說,什麽元妃繼妃的!廣寧王行二,你過了門就是正經王後。她自視再高也不能越過次序去,見了你還是得規規矩矩叫聲阿嫂。再說九殿下能教三千太學生,連家眷都調理不好,豈不叫人看輕麽!”
彌生蹙着眉頭無可奈何的笑,其實她心裏真害怕,如果現在來道旨意說婚事暫緩多好!
可惜也只是空想,因為外面天黑下來了。吉時漸次近了,終于園子裏回蕩起沸騰的歡笑聲,石破天驚一樣——廣寧王來親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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