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婚
☆、大婚
新郎官戴黑纓冠,身着青袍橙裳,雖不英特,卻也儒雅潇灑。
小登科麽,人生一大美事。只是新郎官笑得不張揚,看着略有隐憂似的。慕容琤對插袖子站着,漠然打量一番。廣寧王眼下有青影,還未入洞房,就已經倦态畢露了。
他懶散一笑,固精湯哪裏敵得過敗火丸?昨兒夜裏找了家妓試藥效,自以為能重振雄風,結果兵敗如山倒。這會兒想是一點都快活不起來了吧!娶得如花美眷又怎麽樣,還不是放着幹瞪眼。春宵非但消受不了,反倒成了摸底見真章的關口。他但凡有點羞恥心,便不會動彌生分毫。說來有些諷刺,他們兄弟唯一的共同點竟然是對彌生的感情。二王的為人他知道,優柔寡斷又愛面子。自己這麽大的短處,既然愛彌生,更會刻意回避以免狼狽。
但不管怎麽樣,場面總得撐起來。新郎官進門給謝家二老磕頭認親,和衆多大小舅爺施禮作揖。他将來是要繼承大寶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沒有人刻意刁難他。放了雁,過了些雜禮就放他往後園去了。
慕容琤陪同他進垂花門,對他笑道,“恭喜二兄了,迎了新婦,早早開枝散葉。母親盼嫡孫盼得什麽似的,上半晌還傳話過來,叫明日別忙進宮呢!”
拓拔皇後下這道旨,無非是讓他放松心境。新婚夫婦多操勞,前一晚洞房花燭,第二天一早進宮,連個懶覺都睡不成。
慕容珩聽了勉強笑笑,“這回娶的是謝家女,母親自然高看兩眼。”
慕容琤曉得他心虛,暗裏有些得意。索性再加一味藥,給他敲敲警鐘也很好。便道,“彌生入我門下幾年,從垂髫到束冠,我一日日看着過來的。如今出閣了,請二兄日後多愛護她。她脾氣執拗,半點虧待不得。若是受了委屈,且有股子不管不顧的勁頭……即便這樣,還是世間難得一遇的好姑娘。二兄有緣迎娶她,當惜福才是。”
慕容珩不疑他有私心,全當他是尊長對晚輩的愛護,應道,“你放心,我拿十二萬分的真心待她。她雖是我的妻,到底年紀小,還是個孩子。我自然處處看顧她,不給她氣受。”
說着進了卬否,滿院子的女孩兒一看笑鬧開了,直喊着新郎官來迎新婦了,把彌生從屋子裏攙了出來。
她一身大嚴繡衣,帶绶佩,金玉叮當,描眉畫目過後簡直成了另外一個人。大紅燈籠頭頂懸着,周身籠罩在一片朦胧裏,不鮮明,但豔麗無雙。
慕容琤掙紮起來,她就要嫁作他人婦了,叫他眼睜睜看着,等于是要了他的命。可是不舍得離開,多看一眼是一眼。像訣別,今日過了,再往後不知是個什麽局面。他難掩惆悵,長長嘆了口氣。複又自嘲的笑,他連最愛的女人都可以送出去,這世上還有什麽能難倒他?既然沒了後顧之憂,就更能夠一心一意向着帝位進發。拿下邺宮,然後奪回她。
仰頭看,她站在高高的臺基上,二王伸手去接她,她搭着他的胳膊走下來。臉上沒有笑意,卻溫婉馴服。蓮花冠下的遮面得由郎子放下來,她側過身,在珩面前低下頭。
分外的刺眼,他下意識握拳。不管他們般不般配,如今并肩站在一起,也是無可挑剔的一對璧人。他看得氣血翻湧,背後恰巧有棵大樹可以支撐,他惘惘靠在上面,失了魂靈。藏藍色的面紗擋住她半張臉,遠了瞧不真切,單看見豐潤悍然的紅唇。他們攜手過來,漸漸近了。檐角的燈光斜射過薄紗,她的五官在紗後若隐若現。他以為她總會有一絲留戀,至少目光會在他身上停駐吧!可是沒有。她與他擦身而過,似乎全然沉澱下來了,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周圍人聲鼎沸,一大幫子仆婦女眷簇擁着新人出了園子,卬否霎時就空了。他獨自一人立在這院落裏,孤燈殘燭,形影相吊。
卬否……留不住,她到底還是走了。他胸口堵得厲害,腿上失了力氣,腿彎子一軟幾乎栽倒下來。後面趕來的龐嚣一把托住他,低聲道,“夫子好歹撐住,人多眼雜,不小心露了白倒不好。魏斯他們早在廣寧王府打了埋伏,有個風吹草動,自會見機行事。”
他點點頭,重新振作了精神立起來。臉色不好,慘白如紙。龐嚣見狀無奈,“學生還是扶您回靜觀齋歇着吧!”
他擺了擺手,只是站着不動。半晌叫了聲龐嚣,“我是不是做錯了?”
龐嚣窒了窒,“夫子不是尋常人,夫子要做大事,豈是纏綿兒女情長的凡夫俗子能比的!”
他嘲讪的笑,也許是這樣吧!他要是沒氣性,誰能瞧得起他?地位尴尬的幼子,守着個博士祭酒的銜兒幹到老死。哪天陽壽到頭了,被人尋個由頭就解決了。如果這樣過一生,就算娶了她又怎麽樣?提心吊膽的捱日子,說不準哪天被活活拆散也未可知。
“可是路走得太艱難。”他說,“人總是抱着僥幸,不到黃河心不死,如今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你和令儀沒有我這麽多的阻礙,好好待她,她對你一片真情。”
龐嚣擡起眼來看他,隐隐的一點微芒滑過他的眼底。他迅速轉過身往前院去,走得很急,大約還想着看彌生上婚辇吧!然而趕到門上時迎親的隊伍已經開拔了,先行的儀仗出了坊口,一路吹吹打打蜿蜒而去。
最後一眼也足了,彌生放下窗簾靠在圍子上,終究忍不住淚,哽咽痛哭。
為什麽會到這步田地呢?她當真是萬念俱灰了,偷偷期盼的奇跡沒有發生,一切按部就班,無波無瀾。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呵!她哭得五髒六腑都要碎了,他傷她那麽深,為了天下寧願負她。他這個自私的人,眼裏只有皇位,從來沒有她。她曾經設想過,如果求他帶她走,他能不能放下手裏掌握的權勢攜她歸隐田園?琢磨了一千遍,害怕遭受更大的打擊,沒有膽子嘗試。現在也不必問了,都結束了。
以後他便是死在她面前,也抵消不過她滔滔的恨。恨到盡處平靜下來,要想叫他痛,莫過于替二王守住基業。她狠狠咬牙,從今往後再不會為他牽腸挂肚了。她透過版門上的绡紗往前看,馬上那個才是她要輔佐的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虧了身子她不知道,橫豎做好了準備,洞房倘或叫他驗出來,饒不過她是她的命。萬一僥幸逃過一劫,她便加倍的對他好,加倍的彌補他。
辇車搖搖擺擺到了廣寧王府前,府裏賓客雲集,男方這裏的施排肯定要比女方大。辇還沒停穩就聽見鼎沸的催妝聲,百餘人挾車大呼,“新婦子,催出來。”彌生在轎中靜待下馬威,無非是放箭踢轎門,表示男不懼內。個個女子都是這麽過的,她也坦然得很。
可是出乎意料,她等來的下馬威并不是地動山搖的。辇頂上嗒嗒兩聲,是扇骨輕叩紫檀發出的聲響。然後版門打開了,紅簾後是廣寧王安和的臉。彌生奇異的感到踏實,他來攙她,她把手指放在他掌心,溫暖可靠。
女長禦端了桔子來替換下她的如意,她拿團扇遮臉,踩着瓦片下辇。跨過了火盆,沿着首尾循環交替的氈席進了王府內。
新郎新婦拜天地不在室內,院子西南角早就辟出了吉地,搭起青廬和百子帳,所有的儀式都要在裏面進行。王成婚一般宮中爺娘不到場,只需對空座叩拜。彌生一入青廬便坐帳,只不過扇子還不能撤,得等人都散盡了,和夫主獨處時才能拿掉,這叫卻扇。
廣寧王把人都打發出去,并肩與她同坐下。偏過頭看,輕扇掩紅妝,自有難以言說的美态。他去接她的扇柄,親自替她拆了頭上博鬓,溫聲問她,“折騰了一天,累麽?”
她說,“還好。”
他笑了笑,起身去倒合卺酒。彌生掖着袖子跟過來,兩個人舉着銀杯對飲。他在花燭下細細的看她,越看越喜歡。把她的空盞擱到一邊,複來攜她的手,嘈切說着,“我無德無能,今日娶了你,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彌生感到難過,也許他沒有夫子的雄才大略,至少他真誠。他那麽坦蕩,那些污濁在他面前都太不堪。所以即便不能愛,也可以做最親的人。
她反手攥緊他的袖子,“殿下是妾的天,今後妾便倚靠殿下了。”
他傾前身把她攬進懷裏,“我省得,以後自當自強,不叫你失望。”又絮語了一陣才想起外面的賓客,忙道,“你若是累了就歇下,不用拘着。我還有應酬……也不知要鬧到什麽時候,你先睡吧!”說着一撩帳門閃身出去了。
站在青廬外,人木蹬蹬沒有方向,心裏灼灼忐忑起來。娶是娶了,後面怎麽面對她?恨自己不争氣,這副身子骨這麽不頂用,俨然就是個借錢不還的混賬。簡直欲哭無淚,幾十幅藥下去一點成效都未見,這下子可怎麽好!她會看不起他吧,就像王阿難一樣。也許十天半個月還能體諒他,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呢?
這會兒也容不得他細想,垮着肩一步步往園子裏挪。先把那些親眷同僚敷衍好了是正經,接下來閨房裏瞞不過,只得硬着頭皮攤牌了。不過好歹不能完全死心,要麽再試一試,萬一老天眷顧成事了呢?
那頭彌生也不比他好,像等着臨刑似的,坐在喜床上惴惴不安。叫她睡,她哪裏睡得着!滿腹的辛酸和誰去說?二王一再的被折辱,會不會惱羞成怒?她終歸還不了解他,也不敢揣度一個男人在這上頭的容忍性。
他這一去很久,三更梆子敲了才回來。鑽進青廬時看見她還坐着,訝然停在門口卻步不前,“你還沒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