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胭脂寄
鄭太後聽了榮枯的僧講, 面上若有所思,待到榮枯雙手合十,從高座上下來辭別的時候, 鄭太後開口道:“法師,你是有修行的出家人, 哀家聽得出來。”
榮枯上前來, 合十垂眸:“檀越不妨直言。”
弋陽長公主聽他這麽說, 小聲對着李安然道:“狻猊兒啊,此人狂妄,哪怕是永安五寺的那些高僧們, 哪個不稱呼母後一句‘貴人’,他倒好,只叫‘檀越’。”
李安然只是笑而不語。
鄭太後道:“哀家有一件心事萦繞心中已久,想求法師尋個超度祈福的法子。”
榮枯沉默了一瞬,擡起頭來淺笑道:“四月八便是浴佛節,如是檀越願意,可以為小僧準備高臺,小僧可以為檀越想要祈福超度之人在高臺上吟誦梵音。”
他生的極好看,一笑便襯着光, 仿佛周身冒出瑞氣千條一般。
李安然原本半依偎在姑母的身邊,聽他這麽說, 卻微微坐直了身子,一雙娥眉淺皺, 引得一邊的弋陽掐了她一把:“怎麽了?”
李安然臉上的不悅轉瞬即逝, 弋陽掐了她一把,倒是把她喚回來了,她便笑道:“無事。”
她原本以為這法師是個逆來順受, 欲望淡泊的男人——以為祖母問他的時候,他不過會回答抄寫佛經,吟誦梵呗這樣的話——卻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回答。
四月八,浴佛節,慶祝釋迦誕辰,各寺的和尚都會随着裝在如來像、觀音偶的花車出來行走,花車之後另外跟有高臺,歷來是由最坐得住、德行最受他人敬佩的老法師坐鎮,一路以引磬引導衆僧梵呗,是最出風頭的位置。
而這個人選,一向是由篤信佛教的鄭太後直接懿旨點名。
李安然原本是打算将他引薦給太後,令他在祖母面前博一份善緣,再逐漸打出名號來,誰想到這阿阇梨這般傲慢,直接問太後要高臺的位置。
李安然手上捏着官窯的茶盅蓋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擦着杯沿。
心裏卻騰升起一股子熬鷹時才有的快-感——小看法師了啊。
她心裏有猛獸遇到了難纏獵物的澎湃感,理智卻繃得極緊,狠狠壓住了那股翻騰的獸性。
榮枯若是得了太後的親點,其實根本不用擔心有不服氣的和尚給他暗中做對,攪亂花車梵呗之行——若是他們這麽做了,打的是鄭太後的臉——雖然老太太篤信佛法,又對和尚說的那一套淨土、祈福、贖罪之說十分癡迷,但她同時,也是這個大周最尊貴,最傲慢,最有脾氣的女人之一。
打了她的臉,是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這就是榮枯的精明之處。
太後踟蹰片刻,又想起自己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神仙閻王見了仿佛也要繞到走的孫女,對着這個年輕的法師贊不絕口的事來——再說了,這位法師生的如此俊美,又寶相莊嚴,頗有幾分尊者相,看着也比幹瘦的老法師讓人覺得心中暢快。
于是她便點頭道:“那麽哀家,就将高臺祈福一事,交給法師了。”
榮枯緩緩低頭:“自然是出家人的本分。”
他從頭到尾,都是那副溫潤有禮,不卑不亢的樣子,愣是最挑剔的下侍也沒能挑出他姿态上的半分窘态。
鄭太後道:“狻猊兒,法師暫住在你那,如今禮儀已經大成了,你将他拘在你府中到底不成樣子,浴佛節之後,便讓他去佛寺挂單吧。”
李安然站起來肅拜道:“自然如祖母所說。”
鄭太後又道:“既然哀家親點了法師坐鎮浴佛節高臺梵呗,那法師自然也是要準備的,着榮枯法師往報恩寺去,王德岑——”她叫了一聲身邊伺候的老太監,“你帶一堆人去,帶上法師,去報恩寺宣旨。”
“奴領命。”王德岑手持雲掃,深深彎下腰來。
榮枯也沒有做反駁,只是乖順地跟着王大太監告退,走之前,下意識的瞥了一眼李安然——只見她眼角依然帶着笑,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裏看不出在想些什麽——看也不看他一眼。
榮枯:……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大殿下似乎有些生氣了。
鄭太後看了一眼自己的孫女,嘆了口氣:“哀家今日有些乏了,你們自便吧。”她上了年紀,坐久了容易累,倒也不是借機趕人走。
弋陽站起來對着太後肅拜行禮:“女兒告退了。”
李安然也站起來,跟着一起行禮:“孫女不打擾祖母休息。”
兩人離開慈寧宮之後,便各自分道揚镳,李安然徑直回了長樂坊。
寧王府禦下雖嚴,但是遇到浴佛節這樣的節日,有些體面的大丫頭也是能跟着主子一起出去的,浴佛節女子流行觀音妝,李安然回到府中的時候,恰看到翠巧和另外一個梳妝侍女正在相互試妝。
李安然看着她唇上的胭脂,眉心的紅點,怎麽看怎麽想笑:“這觀音妝……倒也挺別致。”翠巧把那梳妝侍女的眉毛畫了個愁容,看着不像是觀音,倒像是閨怨女。
翠巧下拜道:“殿下願意試試麽?”
李安然往梳妝臺前一坐,自己拿起了一邊的胭脂筆:“點唇我自己來。”
她的胭脂是內造的,貯存在瓷盒子裏,捧在手上小巧別致。要用的時候,便用羊毫細筆沾上水慢慢勻開,在像是畫工筆畫似的在嘴唇上左右塗抹,點出來的唇色比尋常胭脂更潤澤、鮮豔。
李安然用羊毫細筆緩緩抹着唇上胭脂的時候,外頭又進來一個侍女,手中捧着一疊帖子:“大殿下,外頭遞來的帖子。”
李安然看着銅鏡,随後在自己的眉心點了一點猩紅:“誰的帖子呀。”
侍女道:“是一位黃門送來的,說……榮枯法師到了報恩寺,已經被安排住下了,便讓他送了這個來。”
李安然才将目光從銅鏡上移開,伸手接過帖子打開,裏頭到是沒寫多少字,一言以蔽之,就是榮枯邀她四月八的時候過去聽花車梵呗。
她雖然覺得有趣,但實際上極少真正見過四月八花車梵呗的景象,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她活了二十六年,只有四年的時間是待在天京的,其餘時間都在不甚富裕的邊疆度過——那邊的僧人雖然也過四月八,卻不會像天京這般大張旗鼓,最多也就是一個寺廟關起來,大家一起唱唱歌罷了。
李安然看着這份筆跡清秀,字如其人的帖子,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心裏直想笑——瞧瞧這禿賊,剛剛在祖母那讨了好,這邊又給自己送帖子,真真八面玲珑的人物。
翠巧道:“法師可是惹殿下不高興了?”
李安然道:“他到是挺乖覺的,我也沒覺得不高興,甚至……”甚至突然察覺到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乖,反而心裏頭像是有一團勝負欲燒了起來。
好在,李安然已經能很熟練的用自己的理智将這些不足為人道的小脾氣壓下去,這團火在她心裏沒燒上一會,片刻便被理智的冰水給澆滅了。
只是……她還是決定耍弄一下榮枯。
于是她手中拿着羊毫細筆在胭脂膏子上掭了兩下,潤了潤筆,再從妝匣上抽出一張勻粉用的白綿紙,在上頭寫了兩個嫣紅的行書——“不去”。
“拿去交給那位黃門,讓他送回去。”李安然将胭脂筆擱在胭脂盒上,又對翠巧道,“取一吊子錢,請公公吃酒。”
翠巧接過白綿紙,又取鑰匙在李安然的私庫裏取了一吊錢,便跑去回複那前來送信的黃門了。
受大殿下賞賜,錢財到是其次,主要是面子上有光,那小黃門收了賞錢,又留給翠巧半吊:“姐姐留着買點好胭脂。”便躬身告退了。
永安坊間大道上不得騎馬過市,這小黃門騎着驢一路“嘚嘚”回到報恩寺,已經是響過暮鼓了,榮枯被單獨安排在一間廂房之中,他戒臘年久,既然是太後親點,四月八又已經近了,哪怕是看着太後的面子,報恩寺的僧衆也不會在四月八之前為難他,或者不配合他。
至于這過了四月八麽……那就是過了四月八再說的事了。
小黃門将李安然的回信攏在袖子裏,榮枯原本在坐禪,小黃門左等右等他不醒,便只好硬着頭皮上前呼喚了一聲:“法師。”
榮枯本只是坐禪,也沒有入定,所以那小黃門叫了他兩聲,又輕輕戳了他肩膀一下之後,榮枯便緩緩睜開眼:“辛苦施主了。”
那小黃門擺手:“哪裏但得上。”這位法師可是太後和大殿下眼前的新紅人,他一個小黃門,自然要小心着伺候。
萬一……萬一呢?
小黃門将袖子中的胭脂信雙手呈給榮枯,後者打開一看,卻只見上頭化開一抹女子唇上的妩媚春意——俨然兩個怨氣滿滿,婉轉嬌豔的“不去”。
偏生在這兩個字裏頭,他又仿佛能看見李安然那雙盛星攬月的秋水眼裏,盈滿了促狹笑意的模樣。
榮枯哭笑不得。
“不去”也就……不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