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觀音化身千千萬,我從此不敢擡頭……

卻說榮枯暫住在報恩寺的客房, 往年浴佛節花車梵呗都是由五寺之首的報恩寺主持。

相關事宜,尤其是高臺梵呗這一塊,一直都是由報恩寺長老來擔任——長老年紀大了, 如今已經六十有五,戒臘也有四十五年之多, 其實已經并不合适坐在颠簸的高臺上帶領衆生梵呗誦經了。

原本打算帶完今年最後一次浴佛節, 他便從這個位置上退下來, 把差事交給後來人,誰知道李安然半路殺出來,将榮枯引薦給了鄭太後, 以至于鄭太後直接點選了榮枯作為高臺翻唱的人選。

玄道法師雖然早有退意,但自己退下去的和被別人半路截胡,這兩種心情是完全不同的,于是便在侍從的攙扶下,顫巍巍的往榮枯暫住的廂房走去。

走到廂房外的時候,玄道停下腳步,側着有些發聾的耳朵仔細聽了聽,因為他身子往前傾得太厲害,吓得服侍他的兩個小沙彌連忙捉住他松開的手, 像是捉賊一般牢牢托住。

“你們……聽到什麽了沒有?”玄道問兩個扶住自己的沙彌。

沙彌道:“應當是那位前來做客的法師在誦經。”

他戒臘時間還短,只是因為勤快小心, 才被提拔上來伺候玄道。

玄道駐足在外,歪着腦袋和老腰, 仔細聽了半日, 才咂嘴道:“罷了罷了……”剛想轉身離開,卻又像是改變了主意一樣,回頭将整篇《金剛經》聽完了。

他原本是來看看這個得了太後親點的胡僧到底是個什麽貨色, 結果卻站在人家門口聽了半日的梵呗。

聽完之後,玄道便默默不語地走開了。

雖然玄道铩羽而返,但是對于每一年都要操持花車梵呗相關事宜的知事卻不打算就這麽放過這個胡僧。

要知道,僧團之間雖然看上去一片祥和,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會有利益争端,榮枯的出現,加上之前他在城外三寺的辯法,讓報恩寺的知事們産生了一種危機感。

在花車梵呗這件事情上不配合榮枯,除了惹怒太後之外,沒有別的結果,但是這不代表他們不會在別的地方動腦筋。

玄道走了不久,其中一名知事便手持一疊寫着浴佛節當日花車要過的流程的宣紙來尋榮枯。

此時榮枯恰好停了下來,便在聽到敲門聲後,起身打開了門。

他看着門外的師兄,雙手合十道:“師兄,可是來尋我說花車當日流程的?”

那知事露出一個親善的笑:“師弟,你是第一次做這事,難免會有些不熟悉,我将這流程寫在紙上,讓你先熟悉熟悉。”

榮枯道了一聲謝,便伸手接過,招待知事走進來小坐,自己也坐下來看着那帖子上寫着的流程,前面倒也還好,看到後面的時候,他卻皺起了眉頭:“這……是為何?”

他将帖子讓給師兄,手指指出了上頭的“蝶舞”。

所謂的“蝶舞”,其實就是在花車梵呗之前,宮中派遣“司蝶坊”的小黃門用巨大的金絲籠裝着數以千計的蝴蝶,提前一日送到報恩寺“開光”,由報恩寺的下仆代為照看,再在花車□□最後,悉數放出,做漫天亂花之狀,以示放生之德。

榮枯聽了,沉默半晌,突然道:“師兄不覺得此舉……美名曰放生,供佛,實際上卻是害生嗎?蝴蝶生性脆弱,烏泱泱關在一個籠子裏,少不得碰傷、損壞翅膀,為了抓這些活着的蝴蝶,又要意外害死多少無辜的蝴蝶?此舉大不妥。”

那知事面上露出一個苦笑道:“師弟呀,這我知道,可這是皇宮裏賜出來的,我們不敢違逆。”

榮枯站起來道:“拖一日,便有更多的生靈死在這放生、供佛之上,既然師兄們無奈,就讓小僧去做這個人吧。”

說着,他便向外走去,詢問身邊的小沙彌可知道“蝶籠”在什麽地方,那小沙彌見他神情嚴肅,也不敢得罪,只好支支吾吾地指了。

榮枯便向他指的方向趕去。

“師弟!師弟不可莽撞啊!”知事站在門口呼了幾聲,便斥責那指路的小沙彌,“你怎麽好給他指出路來呢!還不快去告訴方丈!”說着便擡腿跟上榮枯。

榮枯健步如飛,知事跟着有些吃力。

待到方丈帶着人趕到院子的時候,榮枯已經掀開了蝶籠上蓋着的黃布,打開籠鎖将裏頭的蝴蝶都放了出來。

一時間,碎玉飛花,彩錦随風,缭亂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那站在蹁跹彩蝶之間,身長玉立,伸出手來托着一只因為翅膀碎了而無法翺翔的大蝴蝶的僧人,垂眸單掌,念念有詞。

——

“哦?他真放了?”李安然聽着密探回報,手裏持着一卷書,身子歪着,一只玉足踏在胡床上,嘴角卻帶着一絲嘲諷般的淺笑。

“是。”密探道。

彩蝶放生一般是不會當着百姓面的,這宮中賜出來“蝶舞”的彩蝶,要麽是宮中“司蝶坊”養的,要麽是從民間征集的——待到高臺梵呗至最激動人心處,這些彩蝶會作為“天雨花”的替代被放出來。

在這之間,會死多少蝴蝶,用腳趾頭也能想得到。

對方……是故意讓榮枯知道,讓榮枯來做這件事情的——不配合榮枯高臺梵呗,只會招來太後惱怒,但是作為每年最大的看頭之一,蝶舞上能做的文章卻有很多。

不服榮枯半路殺出的人,又想自保又想給榮枯難看,動腦筋自然會動到最難以把握過程的“蝶舞”上——比如,蝴蝶跑了——但,單純放跑了蝴蝶,最終失職之罪還是會追究到他們頭上去。

于是,便利用榮枯的良善,讓他自己去放走那些蝴蝶。

順便試探一下這個年紀輕輕便得了太後青睐的僧人是否和他們一樣,是一路人。

結果……當然是試探出來了。

榮枯和他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李安然垂眸思考了一會:“過來。”

密探上前,李安然用手指遮住嘴唇,在他耳邊囑咐了幾句,密探領命,便告退了。

永安最大的街道——朱雀大道在花車梵呗之前就已經被裝飾完畢,兩側最高的鼓樓上用麻繩串聯着無數錦緞作為裝飾,好像天空都要被這些飄揚的錦緞給遮蔽了一樣。

但是今年,似乎多了一些什麽東西。

那些錦緞邊上,還懸挂上了一個個漂亮的繡球——據說是大殿下讓人趕制了,再連夜挂上去的。

今日陽光燦爛,是個好天氣,照得那些沉甸甸的繡球閃閃發光。

花車梵呗的隊伍最前面,是扮做飛天模樣的女樂戶們,臉戴黃金面,身披绫羅裙,走三步,退一步,端的是舞姿婀娜,引來圍觀百姓一陣陣叫好。

一大一小兩輛花車載着蓋着金紗的如來像、披着白紗的觀音像往前,後面跟着梵呗的隊伍。

有一個年輕的僧人坐在高臺上,緩緩開口。

僧人生的很美,以至于一時間不管男女老幼,都講目光停駐在他纖薄的嘴唇上,難以移開視線。

人們先聽到的,是一片寂靜。

而後,才是那片潺潺的溪水,緩緩流淌進他們的心裏,彙聚、彙聚、彙聚——化作山呼海嘯的河流,一路奔湧。

人們屏住了呼吸。

以往這時候,應該會有成群的蝴蝶從不知什麽地方飛出來,再浩浩蕩蕩的向着遠方逃也似的離開。

但是,梵呗的隊伍逐漸靠近明德門,蝴蝶卻沒有如約而至。

一滴水突然落在張着嘴等着蝴蝶飛來的稚童腦袋上,他“呀”的一聲,抹了一下自己的頭頂,而後滿臉疑惑的擡起頭。

陽光依然在。

只是雨點争先恐後的,不知從什麽地方飛落而下。

他下意識的想把手遮在腦袋上,眸子卻意外的觸到了一抹壯觀而靓麗的色彩——“天虹!是天虹!”

忙着躲避突如其來的雨的衆人順着這聲稚氣的呼喊,望向了那僧人端坐的高臺。

僧人素淨的僧袍濕透,閉着眼睛,臉上、頭上也挂着水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滴落在穩當趺坐的光腳上。

——那道天虹,以左邊的鼓樓為起點,跨越了整條街道,落在了另一邊的鼓樓上,恰好跨過那口吐梵聲的法師。

不知是誰一聲令下,挂在錦緞上的繡球突然散開,裏頭包裹着的花瓣伴随着天虹、甘雨,紛紛而下,落在了佛像上,也落在了高臺僧人的身上。

後者的鼻尖接觸到花朵的清香,才緩緩睜開眼,有些迷茫的擡起頭來看向天空。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是佛祖顯靈了,聖僧梵呗,佛祖顯靈!”

有人帶頭,原本只是來看熱鬧的百姓便紛紛雙手合十,彎下腰來念“阿彌陀佛”。

雨漸漸停了下來,陽光依然炙熱,片刻便烤幹了觀音像上的白紗。

花車隊伍繼續前進,卻比剛剛更添了一份肅穆。

突然一陣怪風吹來,掀起了觀音像上的白紗,那白紗飄飄揚揚,落在了邊上人群當中。

花車行至此處,已經距離貴女們觀賞花車梵呗游-行的地方——她們今天可以畫觀音妝,個個裝扮相似,頭戴巾帼,脖挂璎珞,也不用帶淺露,只管大大方方的展示自己的美貌——李安然坐在最前面,猝不及防被那飄來的白紗罩在了下頭。

榮枯部分的梵呗已經唱完,他的目光順着那飄揚的白紗,落在了被白紗罩住的人身上。

卻恰好看到李安然翹着蘭花指,掀起白紗時的模樣。

她在笑。

側着身子未曾擡頭。

榮枯只覺得心口漏跳了一拍——有千萬念湧上心頭,又剎那而去,歸于平靜。

——僧人嘴唇微翕:“阿彌——陀佛。”

觀音化身千千萬,我從此不敢擡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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