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法師有所擅,可以解我愁

花車載着佛像從明德門的方向往汜水走去, 待到隊伍過去之後,前來圍觀的百姓可以選擇跟着或者不跟。

大約是晴天下雨生天虹佛光的景象太過震撼,讓他們以為那坐在高臺上寶相莊嚴的僧人是能讓佛祖顯靈的聖僧, 心裏比往年更懷一分厚重的敬畏,跟着的人比以前多了一倍有餘。

衆人目送佛像登上花船, 緩緩向着遠處飄去之後, 這一年的浴佛節才算圓滿結束。

李安然并沒有跟着。

她早早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中。

和雍州寧王府不同, 天京寧王府的書房分為內外兩層,外書房是李安然處理文書、練習書法,以及閱讀書卷的地方, 平時負責整理書房的侍女們能兩人一組,自由進出,而內書房只有一些心腹諸如翠巧、藍情、紅珏才能入內。

她推開了緊閉的側門,點燃了兩邊的壁燈。

內書房很幹淨,常常有人來打掃。

李安然走到書房內側的牆邊上,上面挂着的廣袤的西域地勢圖到是和雍州寧王府的相似,只是一些地方更加詳細。

雍州寧王府那一幅李安然回天京之前收起來,一并帶回了永安寧王府。

但是,雖然《西域圖》懸挂在內書房的牆上, 最為醒目,但是書房之中, 還有一些陳設讓人不得不在意。

《西域圖》的兩邊分別挂着兩幅墨寶,一幅字跡略顯稚嫩, 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幼童之手, 加上紙張略微泛黃,可以看出有些年歲了——上頭寫着“謀定而後動”。

另外一幅,字跡遒勁, 柔中帶剛,應當是近幾年寫成,能看出和另外一幅出自同一人之手,——上頭寫着“躬行而勇進”。

堆疊在書案上一卷一卷、堆積如山的書卷,最讓人奇怪的是,這內書房被打掃的纖塵不染,書案邊上卻放着一個盛滿了舊時灰燼的木盒子,最普通的材質,工藝粗糙,上頭繪着的紋飾表明這是一件産自東胡的物件。

李安然從中抽出放在最上面第一卷 來,坐到書案後面,磨了朱砂,打開了書卷。

朱筆在書卷上游走着,掩蓋上面原本的字跡。

黑紅交織在一起,透出一股讓人心驚肉跳的,仿佛閻羅殿前審判衆生一般的冷峻。

黑色的字跡,已經被紅色覆蓋,看不清原本所寫,但是紅色的字跡卻清晰如血——以佛抑佛,徐徐謀之。

李安然放下了筆,她此刻臉上沒有什麽笑容,閉上眼睛卻又想起了天虹跨過花車和高臺,籠罩在榮枯身上的那一刻。

又那麽一瞬間,她似乎有些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這麽做,要不要把他放走。

但是內心的欲望終究是占了上風——一旦她開始謀求什麽,那麽周遭的一切都會被她抓在手中,卷進她那宏大又漫長的計劃裏。

朱筆上的紅朱砂彙聚起來,滴落在了書卷上。

她現在已經找到了這個人,這個人有着堅韌的精神、聰慧頭腦和慈悲的心,李安然打心裏明白,這世上已經再也找不出一個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但也是正是因為如此,李安然居然明确的感受到了她的內心,生出了一絲淺薄的猶豫。

不是對佛的,也不是對僧的。

只是淺薄的,對于榮枯這個人的猶豫。

那寶珠太明亮,即使将他放在寶塔上高高供起,風會摧殘他,雨會蝕磨他——她帶來的風雨。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寧王殿下,重新卷起書卷,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

這只是第一步而已。

她鄭重捧起書卷,将它放回到了那堆積如山,一卷一卷堆疊起來的書卷上。

這上面曾堆滿了另一堆寫滿了她将來要做之事的書卷,只是每當她完成一樣,記載着這件事的書卷就會被燒毀,堆積在那個骨灰壇一般的木盒子裏。

李安然做完這些事情,便推開內書房的門,從裏頭走了出來,等到她再走出外書房的時候,卻沒想到擡頭看到了榮枯。

僧人原本應該在花車梵呗結束之後,跟着隊伍回到報恩寺去,但是他半路辭別了衆僧,說是有要事一定要去完成,便轉頭回到了長樂坊。

榮枯回來的時候正好遇到了打算去西市采購葡萄酒、腌羊腿的藍情,便向他詢問李安然此刻在什麽地方,他原本想着李安然若是不在府中,他就暫時在客房借住一晚上。

藍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大殿下此刻正在書房,你不用擔心,大殿下最是良善好說話的人,哪怕你直接走進去了,她也不會責罰你什麽的。”

榮枯雙手合十:“還是要知會一聲的。”

藍情伸手拍了拍榮枯的肩膀:“法師哪的話,大殿下重視你,你自然是能将王府當做家來看待的。”

榮枯笑道:“小僧是出家人,沒有家。”

藍情的臉上依然挂着那種潇灑又讓人忍不住想親近的笑:“法師真是正經,”他擺了擺手,“你要等的話,就等在書房外面吧,不要驚擾了大殿下,她看書向來不喜歡被人打擾的。”言罷,便咕哝着什麽“采購葡萄酒要失約了”之類的,邁開腳步,從側門跑了出去。

榮枯看着他的背影,此刻他心裏無暇顧及其他人、其他事,滿腦子只有去找李安然,所以也就把這種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暫時抛在了腦後。

李安然的書房并不難找,但是榮枯想起藍管事的囑托,最終還是沒有打擾将自己關在書房內的寧王殿下,而是選擇手持念珠,站在書房前,閉上眼睛在心底誦念佛經。

李安然把自己在書房裏關了一下午,他也就站在書房前的庭院裏一下午,直到天空飄起了蒙蒙細雨,李安然才從裏頭推門出來。

她乍一看到榮枯,眉頭便微微蹙起:“法師?你在雨裏站着做什麽?”

午前下了一場太陽雨,到了傍晚的時候,天空便又有些灰蒙蒙的,零星飄起了細雨,罩在榮枯身上,把他沒來得及換下的僧袍又濡得濕漉漉。

那僧袍貼着他的身子,将脖頸下的鎖骨勾勒出一個似有若無的形狀來。

李安然的目光順着他修長的脖頸落到了他撚動佛珠的手指上,突然不自覺的露出了一個淺笑,蹙起的眉頭也展開了:“法師是嫌棄新衣服硬得慌,想換回舊衣麽?”

榮枯看着她的笑,眼前閃過她眼波流轉,掀起白紗時的模樣,連忙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李安然笑着冒雨沖到庭院裏,抓起他的袖子,便把這呆鵝拽到了廊下:“念什麽佛,雨大了,求佛給你遮遮麽?自己都不知道在廊下躲躲。”

言罷,便拿起一邊的金槌,敲了一下挂在書房門口的銅鈴铛,有兩個侍女立刻聞聲而來,李安然吩咐道:“去法師的客房,取一套法師的舊衣來。再煮一壺姜茶,一并送來。”侍女口中稱“喏”,便雙雙退下了。

片刻之後,李安然和榮枯跪坐在蒲團上,後者擦幹了身上的雨水,換上了舊衣,手上捧着熱姜茶一口口喝着。

李安然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似乎是想瞧瞧他會不會被姜茶辣到吐舌頭:“法師能吃姜麽?”

“能的。”榮枯眉頭微蹙,将剩下的姜茶一飲而盡。

他百般忍耐,最後還是忍不住吸了口氣,想要散去嘴裏的苦辣味:“姜太過辛辣,讓人不耐。”

李安然:“我猜着,大概是翠巧讓人多煮濃了些吧。”

榮枯:……

李安然看着外頭漸漸變大的雨,也倒了一杯暖身的姜茶,只是才沾唇,她就開始毫不克制得擺出怪臉色來:“苦,這豈止是熬濃了些,虧你喝得下。”

榮枯被她的樣子逗笑了,只是須臾之後,臉上的神情卻又低落了起來:“小僧有一事想詢問殿下。”

李安然放棄了喝姜茶,随手把杯子放在一邊:“什麽事?”

“殿下……到底想做什麽?”榮枯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地丢出了自己的疑問。

他側着身子,一雙清澈的眼睛看着李安然,那眼底似乎隐隐帶着翻湧的情緒,以及想要觸及答案,卻不敢伸手的期待和猶豫。

李安然定定地看着他。

半晌之後,才移開了目光:“法師,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菩提這種樹,它的幼苗有什麽特性嗎?”

榮枯想起她說的,點了點頭。

“在我的眼裏,這棵菩提樹并非毫無可取之處,只是它長得太大了,終有一日,會危及到它伸出根須纏繞着的那棵參天大樹。”

李安然的目光越過外頭的雨幕,不知投向什麽地方,她像是在對榮枯說,又像是在喃喃自語:“我需要一把刀,替我修剪、規整這顆不停生長,橫生枝丫的菩提樹,讓它既可以蔭蔽一方,照拂參天大樹的枝丫觸及不到的地方,又不會損害嘉木的生存。”

她将手邊上的杯子推到了榮枯的邊上,像是邀請他再喝一杯暖身姜茶一樣:“法師……你是我找到的,最好的刀。法師有所擅,可以解我愁。”

榮枯的目光落在了她推過來的白瓷杯上。

——那瓷白得晃眼,像公主耳朵上的珍珠珰,只是邊沿點上了一抹梅花一樣的淡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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