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思無邪
因為誤了坊門關閉的時間, 榮枯只能暫住在他之前的客房。
李安然說的話不停地在他的心頭盤桓,令他的心如鼓擂,徹夜難眠。
為了尋求那麽一點點的平靜, 他只好合衣爬起來,就這樣坐在床榻上敲起了木魚。
自己是李安然尋到的, 最鋒利的一把刀——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 不是在詢問自己的意見, 而是在宣告她的決定。
寧王殿下……她要做和魏武帝一樣的事情。
只是和篤信道教,追求長生的魏武帝不同,她不信佛也不信道, 天命、因果,對她來說似乎都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事情。
李安然既然知道魏武帝滅佛之事,那麽她也該知道,在魏武帝身隕之後,又重新興盛起來的佛教,将魏武帝的暴斃歸咎于他不敬佛法,是欲要毀滅佛法的魔王轉世。
李安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會招來多少口舌污蔑。
榮枯的木槌一下一下敲着面前的木魚,他的眼前一幕幕閃過自己來到漢地這些年經歷過、看到過的——有好也有壞, 他并不是因為經歷過好而忽略壞,經歷過壞而否定好的人。
李安然也不是。
“篤篤”聲持續了一整夜, 從原本的急促逐漸變緩,同人的心跳合一。
外頭的天光, 也透過窗紗投射入了房間裏。
榮枯最後一下敲在了木魚上, 連綿一夜的誦經聲,終于以這一聲為結尾,畫上了句號。
他站起來, 整理好衣服,推開門走了出去,原本想去找李安然,卻半路上撞到了翠巧,後者一臉怪異得看了他一眼:“殿下不在,上朝去了,法師你出門照過鏡子麽?兩個眼睛腫得厲害,快去敷一敷。”
榮枯:……
也、也罷了,等她上朝回來再說吧。
至于李安然,她起早了換上常服——小朝不像大朝,需要嚴格自己的正裝穿着,皇帝年輕的時候野慣了,也不喜歡一天到晚穿着朝服上朝,便頂着被禦史罵到狗血淋頭的危險,強行把上小朝的服飾給換成了更加輕便的常服。
雖然禦史們不高興,但是大臣們……似乎還挺高興的。
小朝不需要所有在京官員都來參加,只需要皇帝欽點的某些人,以及三品以上官員前來就行了。
李安然之前往皇帝面前呈遞了石蜜的熬制方法,皇帝看了以後覺得十分高興,畢竟李昌的口味和李安然相似,父女兩個都是偏好甜食之人。
加上石蜜一項的白銀互市一直也是李昌心裏的一塊隐患,如果李安然不呈遞石蜜的熬制方法,他也一定會派出使臣去天竺求法。
但是,現在有了這個,也不需要千裏迢迢派遣使者去了,現在的關鍵在于試驗這個方法是否能成——需要專門為其建立一個制糖坊,西蔗雖然易得,但是永安不産西蔗,還得尋一個産西蔗的地方才行。
由誰去監察、管理塘坊相關事宜呢?
為此,衛太師和徐尚書都提出了自己屬意的人選,徐尚書提議讓劉司農前去,石蜜取自西蔗,通稼穑,塘坊建造又需要征調工匠,應當是工部相關事宜。
衛太師卻舉薦了自己那個在戶部的大兒子:“戶部度支,建造塘坊,制造相關的器具那都是要用到錢的,包括收購西蔗、度量石蜜,再估算價格,這都是戶部官員擅長的東西。”
李安然聽着他倆你一言我一語,自己也在那歪着頭點頭。
“狻猊兒,這方法是你獻上來的,關于這監察、管理之職,你建議誰去才好?”皇帝突然開口問道。
李安然眨了眨眼:“兒臣覺得兩位都說的很有道理,不如工部和戶部各派出一位官員前往,至于總督司,兒臣到是想讓三弟去試試。他也開府封王了,是該尋些事情歷練歷練了,總不好一直當個閑散王爺。”
皇帝摸着胡須,思忖着李安然的話,卻聽到她繼續道:
“而且兒臣覺得,熬制石蜜一事,現在方法是暫時是收攏在了皇家的手裏,久而久之,是一定會洩露出去,為衆人所知的,所以也不必藏着掖着。只是這暫時不需要擔憂,畢竟要建造一個塘坊,從西蔗的采購,到器具的養護和制造,短期并不是民間某些商賈能依靠自己財力就能支撐起來的,所以若是成了事,能大量生産了,不妨将石蜜熬制方法公開,由民間自己試着制造。官家塘坊控制着上貢石蜜的品質就可以了。”
皇帝撫須大笑:“狻猊兒想的這麽遠了嗎?也罷,栾雀确實是該歷練歷練了,那就由……栾雀為主,劉司農和衛度支郎一起去吧。”
“喏。”群臣附和。
皇帝喝了一口邊上的消暑飲,随口道:“這春闱也近了,近幾日上林苑送來了兩盆上貢的牡丹,顏色正紅,亭亭淨植,一盆朕給放在泰辰殿,算是給春闱的士子們搏一個好彩頭吧。”
群臣笑道:“陛下恩寵。”
皇帝又道:“還有一盆,朕差人給你送到寧王府上去,天下繁花衆多,唯有這正紅牡丹,國色天香,力壓群芳啊。”
李安然肅拜:“兒臣謝過父皇。”
皇帝撫須,面上挂着慈父的笑容:“還有,既然收了朕的花,就要替朕好好辦事了——此次春闱殿試,由你來出題。”
皇帝這句話,不是在問群臣的意見,而是單純的在表述自己的決定,這一點,李昌和李安然父女兩個也是像極了。
前來上小朝的臣子們面面相觑——這可是……儲君的待遇啊。
之前一直有所猜測,但是他們也不敢妄下定論,如今看來,确實有幾分可信之處了。
皇帝想立寧王做儲君。
章尚書道:“陛下,春闱歷來是聖人出題,考中者為天子門生,這陛下讓寧王殿下出題,似有不妥。”
皇帝擺擺手道:“朕心意已決,不必勸我。”
還有大臣想要說什麽,卻聽衛太師道:“既然是天子門生,寧王殿下作為天子長女,春闱高中的士子自然也可說是寧王殿下的師弟們了,況且寧王殿下是替聖人出題,自然也是無妨的。”
衛太師是百官中出了名的老頑固,他突然站出來替李安然說話,連皇帝都吓了一跳,随即龍顏大悅:“太師說的是,狻猊兒,你可有異議?”
李安然搖頭道:“兒臣遵旨。”
她頓了頓,道:“兒臣還有一事要上奏。”
皇帝道:“說吧。”
李安然出列,對着皇帝肅拜:“兒臣想辦一個辯法會,由大周十五道一萬三寺中選出十五名德高望重的高僧前往天京辯法。”
徐尚書立刻站出來道:“不可,大周佛事鼎盛,寺廟常有占取民田一事,殿下招攬高僧辯法,豈不是更助長他們氣焰。”說到這裏,徐尚書兩手一攤,“而且舉辦辯法之事,勞民傷財,毫無意義!”
李安然淺笑道:“太後篤信佛法,小王這麽做,其實也是為了為太後祈福,更何況,不過是尋十五位高僧罷了,又不是選一萬五千位,怎麽就勞民傷財了呢?”
她嘴角含笑,目光灼灼。
徐尚書上了年紀,又天然偏向儒家學說,把這件事情當做了李安然在推舉佛教,為自己以後當上儲君鋪路,頓時一張老臉鐵青:“殿下,您這明面上是尋來十五位高僧,實際上一路選拔,推舉,将選拔相關的消息放出去,其中要用到多少人力財力?誰來主持?如何選拔?切不可以一己之私,便倉促行事!”
李安然笑道:“自然不是倉促行事。”
一邊的章尚書此刻卻開口道:“臣覺得殿下此舉甚好。如今我大周萬國來朝,天下歸心,更有不少南蠻小國其實也篤信佛法,殿下舉辦如此法會,正好也能讓這些小國使者們見見我大周博采衆長、海納百川的氣度。”
衛太師點頭:“臣附議。”
這下,李安然都被吓到了——衛太師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居然會連續兩次站在自己這一邊。
這老頭肯定有哪不對勁。
還沒等李安然咂摸完到底哪不對勁,皇帝便拍板道:“可以,狻猊兒,此事就交給你去準備了。”
李安然躬身:“臣遵旨。”
這些事情商量完,天色也已經走到正午了,皇帝便散朝賜廊下食。
李安然吃完飯,便回到了自己的王府,知道她回來了,原本在自己房中小歇的榮枯便立刻去尋她。
誰知道李安然一見到他,便關切地問道:“法師出門的時候照鏡子了麽?怎麽兩個眼睛腫了也不敷一敷?”
榮枯:……
他雙手合十,對着李安然道:“小僧昨夜徹夜未眠。故而今天早上眼睑有些水腫。小憩一會便沒事了。”
李安然上前,拉着他的袖子讓他坐下:“法師怎麽就一夜未眠了?又徹夜誦經了?”
榮枯撚着挂在手上的佛珠:“小僧昨夜雖然在誦經,可想殿下比想佛多。”他似乎并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麽不妥,只是自顧自繼續往下說着:“殿下昨夜說的,小僧想了許久,翻來覆去不能入眠——”
李安然:……
她覺得這和尚真是一張嘴叭叭得,恨不得讓人打兩下才好。
“我想……我不是殿下手中的刀。”
榮枯雙手合十,嘴角噙着笑:“但是我知道殿下要做的事是好事——也是苦海上的扁舟,殿下掌着舵颠簸于風浪之中,卻始終有一條一往無前的路。”
“這苦海之上,小僧願意和殿下同往。”
“小僧,欲渡殿下。”
李安然看着他,突然莞爾一笑,眼裏那種帶着點焉兒壞的俏皮又透了出來,只見她伸手,用力掐了一把榮枯的臉頰。
榮枯:????
“殿下為何又要掐我?!”
“你自己想想自己說的這些話有哪兒不妥了吧,臭和尚。”
李安然笑罵着跑了。
榮枯:……
他……哪說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