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轉折

賈琏疲憊萬分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落裏面,王熙鳳正抱着大姐兒同平兒玩笑,見他進來,忙把孩子交給平兒,自個兒站起身幫他掃落肩頭的積雪,皺眉道:“二爺,可是又出事了?”

她本來也在賈母房中,後來因為賈琏進來,被連帶着一塊趕了出去,不過王熙鳳那時看賈琏的臉色,便知不對,此時自然要打聽一二。

夫妻多年,兩人關系并不差,雖然賈母不欲聲張,賈琏也沒有特意瞞着王熙鳳,黯然地點點頭,低聲道:“這次出的是大事,二老爺不知道因為什麽擔了不是,讓萬歲爺責罰了一頓,挨了板子,要在床上躺上一段時間呢。”

王熙鳳大驚失色,緊了緊攥着帕子的手,急忙追問道:“到底怎麽一回事,二爺打聽清楚了嗎?”

“打聽什麽,二老爺這次丢了大人,面上無光,我去問的時候只是一味嘆氣,也不肯多說呢。若是說問到別人頭上,這是工部裏面發生的事情,我哪裏有這個本事呢?”賈琏自嘲地笑了一下,強打起幾分精神,輕聲嘆息道,“剛剛史家兩位侯爺來過一趟,他們也是聽了風聲呢。咱們四家同氣連枝,又是姻親,史家看在老太太的面上也不會袖手,特意來問了問,可惜兩人空有爵位,并無實職,不然也能在外面幫着咱們探聽一下風聲。”

賈琏并不笨,正相反,他是人情送往上一等一的好手,嗅覺敏銳,此時隐隐覺得賈政挨打一事裏裏外外透着古怪,卻苦于可用的消息太少,着實捉摸不透。

想到此,賈琏不禁長嘆一聲,垂首道:“咱們府上什麽光景,你也是清楚的,阖府上下攏共二老爺頭上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差事。以往林姑爺貴為揚州巡鹽禦史,深得帝心,不說別的,有什麽風吹草動也能支會咱們一聲,如今姑爺去了,現在當真出了事情,連個靠得住的人都沒有。”

王熙鳳見他這般心灰意冷,自怨自艾,又一個勁兒嘆息賈家朝中無人,思量了一下,笑道:“二爺這話可是偏了,何至于這樣長別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不說別人,我二伯剛擢九省統制,奉旨查邊,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個還體面的親戚了。”

她這番話一提醒,賈琏方有了幾分喜悅,拍手道:“對,你說得沒錯,這才是一門好親戚呢,我立即寫信給二伯父,托他給工部尚書去函,問問到底是哪裏鬧出來的禍事!”

費死勁繞了這麽一大圈,賈琏也是有苦說不出,他真心覺得賈政不靠譜,別說人家此時也成了鋸了嘴的葫蘆,這麽重要的事情就因為丢面子,一個字都不肯透露,就算賈政肯說了,必然多有推卸塞責之語,賈琏也不敢全然相信。

王熙鳳眉尖一簇,眼中有一道極為淩厲的冷光滑過,問道:“二爺,我感覺有幾分不對呢,事情怎麽就那麽那麽巧的,前腳二老爺舉着棍子要打林家兄弟,轉眼自己就讓人打了,還是讓着萬歲爺給打了?”

賈琏原本正自低頭解灰鼠裘上的盤扣,聽了這句話,猛地擡頭看向她,笑道:“這正跟我想到一塊去了,有個事情沒有告訴你呢,二老爺挨打是在工部,工部尚書汪由敦汪大人,正是咱們林姑爺的同窗舊友,我打聽得消息,昔日林姑爺在世時,兩人關系相當和睦,林姑爺離京将近二十載,仍然沒有斷了聯系。”

他原是已經自行否定了這一種可能,沒想到王熙鳳也覺出蹊跷來,長嘆一聲道:“不過你也說了,這次是萬歲爺責罰得二老爺,很不幹汪大人的事情呢。”

“二爺這是魔怔了,怎麽就想不明白?”王熙鳳得意地伸出食指,彎曲指節輕輕在他臉上刮了幾下,柔膩的肌膚叫賈琏心頭一動,“你們爺們的事兒,我是不清楚的,不過單說管家,這種小勾當也很多呢,譬如府上哪個婆子得罪了我,我又不好直接下手,難道就不會去找老太太太太拿主意?”

賈琏經她這麽一說,頓覺茅塞頓開,頓足道:“正是這樣的道理,工部尚書掌管一部所有官員的信息,只消他在皇上面前挑撥幾句,皇上自然會改變對二老爺的看法!”

說到最後又有些咬牙切齒,“這可真是親外甥親表弟,怎麽就幹得出來這種事情,倒下手去害二老爺,當時不是也沒傷着他們一根毫毛嗎?”

王熙鳳看了他半晌,“噗嗤”一下笑了出來,豔麗的嘴角上揚,輕哼道:“也是他們的本事了,我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卻也猜得出工部尚書官職不小,能使喚動那什麽勞什子的汪大人,林表弟也是舌綻蓮花,心機深沉之輩了。”

“目前事情也不能下定論,且先記着,別在老太太面前漏出來,萬一冤枉了他們,也傷了親戚情分。”賈琏思量了一會兒,下了最終決斷,“我會找人盯着林家這次的年禮,若然他們給汪大人送了重禮,可見必是有蹊跷的。”

“哪裏還用得着二爺親自找人呢?二太太早就先一步派了人去呢,”王熙鳳眯了眯眼睛,上挑的眉梢帶出幾分厲害,“這位管家太太,是認準了林表弟手上的銀子,自然要先探探底了。”

自從林璐把人參養榮丸的事情對她扯開後,王熙鳳心中對王夫人就起了芥蒂,此時說起來也很有幾分不屑。

賈琏自然知道确實有這回事,不過這是賈政他媳婦自己的主意,他一個做侄子的也不好多說,只是叮囑王熙鳳道:“二太太自己動了念頭,就叫她自己披挂上陣,你別在這裏面攪混水?”

“本來是打算攪的,我的好姑媽吃肉,我怎麽也能撈點湯呢?不過二爺也說了,這對林家兄弟真是有點邪門,薛家大兄弟挨了打,二老爺也落了不是,兩家都是遭了災,偏他們完好無損,還是當菩薩供起來為妙呢。”王熙鳳看着賈琏的側臉,柔聲細氣笑道,“我最是眼拙不過的,當初還是多虧了二爺提醒,我才跟他們結了一個善緣呢。”

賈琏深深看了她一眼,握住王熙鳳的手,輕輕拿捏着,笑道:“正是這個理呢,咱們同林表弟林表妹也無冤無仇的,何苦結這個冤家?萬事萬物都應當留點餘地才好,你做事就是太絕了。”

雖說是責備的話,此情此景說出來也只見脈脈柔情,王熙鳳不覺紅了臉,帶着三分惱七分羞,把手抽了回來,斜睨了他一眼。

雖然賈母下命令把賈政讓乾隆打了的消息壓了下來,林璐仍然第一時間得知了這件事情,喜不自禁,拍着林琳的肩膀唏噓感嘆道:“有一個當皇帝的爹,可以少奮鬥多少年啊!”真是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林琳低頭冷笑,沒接這個話茬,只問道:“你想好怎麽搬出去了嗎?這裏地方太小,又不能鬧出大動靜來,我練功束手束腳的,還不如以往在寺廟裏舒坦呢。”

林璐愁眉苦臉地皺了皺鼻尖。十分無奈而無辜地聳着肩膀:“我倒是想搬呢,賈政忒不是個東西了,竟然想把我丢到學堂裏去,這也忒狠了。再不搬出去,我害怕自己晚節不保,我都多大了,再讓個老夫子舉着教尺打屁股,實在丢臉。”

以往想要搬出賈家,只是因為不想跟賈家有太多牽扯,免得以後人家出事還要硬牽連到自己頭上,現在他想要搬離賈家,就純粹為了自己的臉皮和屁股着想了。林璐很怕疼,也沒有自虐傾向,先前被林如海舉着板子教訓了十幾年,此時想起來還不寒而栗。

林璐想了想,還是給他了一個準信:“放心吧,再怎麽着,不等過了年,我就能讓賈母松了口,帶着妹妹搬出去呢。”

林琳認為,考慮到林璐一貫的信譽水平,這句話起碼要打個折扣,毫不留情潑冷水道:“還有半個月年節就到了。”

林璐撇了撇嘴巴:“說實話,賈家最多也就能用血緣關系壓着我,其實真說起來,完全不是個事兒,不值什麽的,倒是其他的事情,你既然都說了我父親的舊友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況且他們當年跟我父親處得也好,這筆人脈也需要活絡起來。”

林璐對這些找關系走後門的事情壓根不感興趣,每天為這些瑣事雜事焦頭爛額,心煩意亂,他喜歡的還是前世無根浮萍、無牽無挂的日子,不過既然林琳早晚要入朝為官,把所有的寶都壓在乾隆虛無飄渺的愧疚上是不現實的,劉統勳、汪由敦這都是現成的助力。

林璐心中早就打好了小算盤,等林黛玉找個好人家嫁了,生下來三四個娃娃,在婆家站穩了腳跟,他就拍拍屁股滾蛋,飄揚出海,去禍害別國人民,逍遙自在,正和他心意,反正有林琳看着,也不怕他的寶貝妹妹叫人欺負了去。

林琳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端起茶盞:“算了吧,就憑你肚子裏的墨水,別套近乎不成,反把先生的臉都丢光了。”

劉統勳和汪由敦都是正正經經的文官,同林如海一般由科舉入仕,最是喜歡讀書人的,再看看林璐,過了年就要十五歲的人了,頭上連個針眼大的功名也無,便是賈琏這個出了名的不愛讀書的主兒,好歹正經還有個監生的稱號。

沒有功名也還說得過去,賈敏三年前過身,林璐守了三年的孝,還來不及參加鄉試,林如海又身體不好了,如今又進了孝中,算算三年前林璐也不過十歲出頭,沒有功名也是可以理解的,萬一劉統勳見到了故友獨子,真的興致上來,考校些文章名作,不論是林璐還是林琳,都沒有回答的本事。

林璐被結結實實噎了一下,半天後才道:“不能吧,這是第一次見面,難道他還能當真為難我們?”

“難道你覺得劉統勳會把向探花郎的兒子提問四書五經歸劃到‘為難’的範疇裏面嗎?”林琳對于他的自欺欺人報以誠摯的鄙夷,面無表情翻着死魚眼,“送拜帖了嗎?”

“早幾天就找人送過去了,不然我用得着急成這樣?”林璐抹了一把額頭,給他展示了一下手心的汗漬,“怎麽辦,說我出去的時候被馬車撞了,摔折了腿下不了床?”

“哈!”林琳懶洋洋擡起眼簾看他,“傷筋動骨不過一百天,難道三個月後你就成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一代文豪?”

“笨蛋,這次我說摔了左腿,下次再摔右腿,劉統勳可是事務繁忙的主兒,估計半年後人家早忘了我是哪根蔥哪根蒜了。”林璐撐着笑臉說完,不待林琳譏諷,自己就一低頭扯起了頭發,“他又不是傻子,肯定混不過去的……”

“一部《論語》不過萬餘字,《孟子》亦只三萬字有餘,怎麽會難得倒連《牡丹亭》《金瓶梅》都能倒背如流的文學大家呢?”林琳冷冷牽動唇角,側頭避開了砸過來的茶盅。

林璐本來也沒有指望一個茶杯就能砸中他,此時此刻,也沒有心情跟他胡鬧算賬,愁眉苦臉地托着下巴只是長長嘆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壓根不是那塊料。”

“天底下會讀死書的人數不勝數,狀元三年就出現一個,一朝少說也能過半百之數,并不是值得拿出來誇耀的事情。”林琳伸出手隔着衣服捏住他的手腕,林璐平日裏注重食養,吃得香睡得多,手腕胖嘟嘟軟乎乎的,“你确實不是讀書的材料,你的天賦在另外一個方向。”

林璐愣了一下,沒料到竟然還能從他嘴巴裏聽到好話,立刻來了精神,追問道:“什麽方向?”

“你已經愚蠢到連你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了?”林琳深深看着他,沉黑如墨的瞳孔中不起絲毫波瀾。

媽的,就知道從死和尚嘴裏別想聽到真正的好話,林璐硬生生憋紅了臉,考慮到現在不是翻臉的好時候,便作出十分羞澀的模樣:“我這不是不好意思自誇嗎?”

林琳面皮有點發綠,雖然變色的範圍十分微小不易覺察,林璐也有報了一箭之仇的成就感,笑嘻嘻道:“我是能幹實事的人。”

這次林琳沒有再出聲,“能幹實事”算得上是一個極高的評價,不過他也沒有別的想法,林璐配這樣的形容其實不算過贊,雖然此人平時的行事說話都極為不靠譜。

街頭地痞一樣的林家大少爺是林琳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不能夠完全摸透的人,對方嬉笑怒罵,百無禁忌的言行背後,似乎別有一番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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