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初見

劉統勳于雍正二年得中進士,正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少年得志,春風得意馬蹄疾,如今熬到現在已經年近六十,官職累至吏部尚書,內閣大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以及軍機大臣,位尊高權勢重,深得帝王寵信。

他同林如海是同科,連任數次科舉主考官,門生桃李滿天下,此時臨近年節,投貼拜見之人不計其數。

劉統勳收到林璐拜帖的時候,正同自己的得意門生紀昀聊天,此時的紀昀還不是日後聲震朝野的鐵齒銅牙先生紀曉岚,他于去年恩科時剛剛得中,二甲第四名,如今只在翰林院任庶吉士。

紀昀三十一歲金榜題名,在當時雖然算是較為年輕的年紀,也并不顯眼,不過他托了劉統勳的眼緣,兩人平日裏往來甚密,私交不錯,并不只是普通門生和座師的關系。

劉統勳收了拜帖,看了看署名,見是林如海的兒子送上來的,知道是私事,也沒有避着紀昀,打開來一看,先笑了三聲。

“先生?”紀昀見他突然開懷,微微訝然,前傾了身子問道,“不知先生所樂為何?”

“前任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是我的至交好友,天資縱橫,昔年高中探花郎,不過雙十。”劉統勳撫摸着自己的三寸山羊胡,把請帖又看了一遍,嘆息道,“如海兄才華橫溢,只可惜林家家丁單薄,幾代單傳,如今如海兄壯年故去,只留一子一女,實在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

紀昀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從這番話中怎麽也沒看出來這有什麽好笑的,他又知道劉統勳絕不是幸災樂禍的狹隘逼仄人物,因此只是不說話,等待着下文。

果然,劉統勳微微傷神後,繼續道:“他以往回京訴職時我們也是常聚首的,常聽他嘆息家中獨子不知上進,我原還道他是為人謙炳,今日再看,這林家小兒确實并無他當年的半分風姿。”

劉統勳一邊說,一邊把請帖翻過來給紀昀展示了一下上面的字跡:“如海兄那樣一個風雅人物,真是可惜了。”

平心而論,林璐寫的字并不算差,還不到歪歪扭扭蜘蛛爬的地步,不過清雅不足,略欠風骨,自然不能入劉統勳之眼,尤其跟林如海的一比,更是丢了老林家的臉面。

紀昀笑言:“先生也說了,林公年過中年方才得此一子,自當嚴格調養,悉心栽培,何至于如此不堪?”

他看那字也算不上天怒人怨的地步,劉統勳這是期望值太高,才顯得格外失落,有點受不了這樣的結果。

“他這兒子,說來也是奇了,”劉統勳輕輕搖頭,似笑非笑的模樣,“老夫三年前奉旨察勘江南河工,與此子也有一面之緣,看其言談,伶俐聰慧,許多見解另辟蹊徑,別有洞天,十分有趣,無奈偏偏于才學文章上不得其道。”

紀昀度其神色,覺察到劉統勳明貶暗褒,對林璐觀感不差,故意道:“此等蠢物,自然不值得先生浪費時間?”

“非也非也,”劉統勳哈哈一笑,把拜帖往八仙桌上一放,“如海兄這個兒子,雖然文章不通,奇門巧物上卻有着十分的才幹,如此妙人,不可當面錯過。而且性情溫和,能言善辯,卻也懂得韬光養晦,不至于惹人反感。”

又把眼看向紀昀,語重心長道,“你就是太鋒芒畢露,城牆傲慢,肆意風流,真率性太過了,不然以當年的文章,足以位列三鼎甲之列。”

紀昀點頭應是,眼角有些不以為然,劉統勳盡皆看在眼中,暗暗嘆息一聲,也不再多說,另提了一個話題,笑道:“最近在翰林院怎麽樣?”

這話說得,老頭就是翰林院管事,誰敢欺負了他的得意門生去?紀昀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弟子禮:“弟子外放的公文已經批下了,還要多謝先生從中周旋。”

劉統勳用背部頂着椅子背,阖上眼擺了擺手:“你任編修的時候做出了成績來,誰都虧不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功勞,無需往我身上推的。”

話是這麽說的,紀昀也不是傻子,就算沒有劉統勳從中周旋,最起碼有這尊大佛罩着,旁人也不敢伸手把他的功勞冒名頂占了去,态度仍然十分恭敬。

他此時确實有着文人特有的清高孤傲與曠達狂放,但是對劉統勳的知遇之恩卻懷着十成十的感激,對這位德高望重的恩師也是滿懷欽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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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統勳上次見到林璐是三年前,早知道他同林如海相貌極像,此時三年後再見,林璐褪去了嬰兒肥,身形已經長開,又因為林如海已經故去,更添了三分悵然,因此等林璐行完晚輩禮後,便把人虛托而起:“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公瑜大有乃父之風,遙想昔日探花郎跨馬游街,檢點芳叢飲數杯,不過須臾,已是天人兩隔,可見天心難測。”

這話帶有長輩對晚輩特有的欣賞,亦帶有暗暗的告誡,林如海十幾歲的時候都當了風光無限的探花郎了,你這都十五了,頭上半個功名也無,就頂了一張你爹的臉招搖撞騙。

林璐此等厚臉皮的人雖然可以承受,完全當這老頭是放屁,此時也作出十分愧疚的模樣,紅着臉道:“不敢當不敢當,公瑜何德何能,雖有意為生民立命,奈何天資驽鈍,不得入聖賢之門,非但不能光宗耀祖,倒叫門楣無光,實在枉為林家子弟。”

劉統勳盯着他圓圓的鵝蛋臉看了三秒鐘,覺得那愧疚從清淺的眼睛深處透出來,不像僞作,因道:“你能看明白這點,也是難得,既然有心,更當勤懇讀書,不堕乃父聲名。”

林璐給他念叨得頭皮發麻,這可真是讀書人說的出來的話,跟林如海平日裏教訓他的話一模一樣,不過從中也可以看出來劉統勳這老頭跟他親爹關系确實不錯,可不是哪個同科之人的兒子來了,都能聽見劉統勳這樣教訓自家晚輩的口氣。

像劉統勳這樣身份地位的人,一見面就斥責他反倒是親近的表現,不然随便來個路人甲乙丙,人家準保客氣生疏到極點。

林璐自然滿口答應,見劉統勳有點想要立時考校他學問的意思,急忙笑道:“不瞞世伯,侄兒此次并非單身前來,父親大人于過身之前,曾收一養子,此番他同晚輩一起上京,也來給世伯請安。”

以兩家的關系,林璐稱劉統勳一聲“世伯”并無不适之處,不過他不想一上來就這樣沒臉沒皮地套近乎拉關系,剛開始的時候一直是自稱“晚輩”,尊稱劉統勳為“劉大人”的,此時見劉統勳話裏話外透着親切,并無官架子,方才改了口。

劉統勳顯然先前并沒有收到消息,他跟林如海只是同僚同科,又一者在京,一者外放,對人家的家務事也不是多了解,眯了眯眼睛,道:“這又怎麽說?”

雖然并沒有表現出來,他心中仍然有着幾分驚訝,相交這麽多年,平日裏也有書信來往,林如海是什麽人,劉統勳也是很清楚的,那是規矩透到骨子裏的人物,按照常理,自然不會行事這樣莽撞胡來。

林家雖然幾代以來一直人丁單薄,世代單傳,但是林如海本人并不是沒有子嗣,而且有兒有女,兒女雙全,林家并無絕後之憂,在這樣的大前提下,林如海竟然還會提出收養義子,實在是讓人很難理解的事情。

更何況,林家幾代單傳,并沒有合适的血脈,連遠親中都選不出來合适的同宗,這個養子八成是一個異姓。

中國唐戶令規定“諸無子者聽養同宗于昭穆相當者”,中國人尤其是漢人立嗣最強調的是“血的共同”,所謂“同姓不婚,異姓不養”就是由此而來。

在滿人入關以前,亂收異姓養子是要判刑的,雖然滿清在這方面的律令并無明确要求,但是林如海的所作所為明顯也是不怎麽符合規矩的。

林璐坦然自若,仍然笑得坦然無害:“子毓是栖霞寺智方主持的關門弟子,雖然只是俗家弟子,但是天資聰穎,先父母于栖霞寺上香還願時,得智方主持引薦,青眼有加,收為徒弟。及至後來,父親擔心我一個人勢單力薄,孤木難支,便幹脆收了子毓當養子。”

劉統勳沉默了一下,略一想就明白了林如海的打算,眉頭一皺,道:“叫他進來吧。”

劉統勳平日裏貴人事忙,确實沒有空閑跟幾個小輩扯閑篇,不過如今臨近年節,他年歲又大了,乾隆向來憐惜老臣,幹脆大筆一揮,批給他一個月的假期。

劉統勳此時并無差事在身,作為翰林院掌院學士,他向來又以漢臣執掌者自居,平素也喜歡同有才能的小輩打交道。

劉統勳是知道林如海這個人的,人家十幾歲中了探花郎,以這個年歲能在學問上有這樣的成就,稱一聲“天之驕子”并不為過,林如海平日裏謙謙君子,溫潤平和,其實眼界極高,尋常人入不了他的眼。

不論那個林家二小子是什麽來頭,哪個主持哪個方丈引薦的都是虛的,堂堂正二品大員收了徒弟,足以堵了智方的嘴,偏偏能被喜歡到直接收為養子的地步,可見林如海對他的認同與看重。

更何況,這個養子收得很是時候,不早不晚的,林如海在即将過身的時候才下定決心,視禮法規矩于不顧,破例收了這麽一個養子,其實已經有了托孤的意思.

——先前的林家二少爺,不過是一個寺廟裏和尚的小徒弟,甭管智方主持是何方神聖,這個身份也絕然不可能比得上一個正二品大員之子在政治上的地位,林如海這是在向其施恩。

劉統勳人老成精,他相信林如海能做出這樣大的犧牲,自然不是因為對那位林家二少爺看得順眼,這是影響到林家家風和名聲的事情,林如海卻義無反顧仍然做了,可見其中貓膩不少,這麽一思量,劉統勳還真起了好奇。

林璐告辭出去,不一會兒就領着林琳再次進來了,劉統勳打眼一看,先有了三分驚疑不定,饒是以他的心力,定了定神方才對着林璐笑道:“這便是如海兄新收的養子?”

這當然是一句廢話,不過廢話也有它的作用,劉統勳現在有點頭暈目眩,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一下思路。

當然,他的心慌意亂也不是因為林琳頂着的那張臉的,劉統勳活到現在,什麽樣的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看到了一個長得俊俏的後生也斷不至于失态至此,他是隐隐覺得林琳眉宇間帶着的沉沉威嚴像極了一個人。

異樣的感覺并不是一閃而逝的,劉統勳凝神再看,越看越覺得古怪,那樣的氣度只能是長時間的養尊處優、權掌天下方能慢慢錘煉而出,那是腳踏日月,手掌乾坤之人才有的從容蕭索,放在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兒郎身上,竟然找不到絲毫違和感,林璐察言觀色,竟然在這只老狐貍身上看到了不甚明顯的驚懼,心念一轉,只是笑着答道:“回世伯,這是幼弟,單名一個‘琳’字,字子毓。”

劉統勳神色一晃,失态轉瞬即逝,笑道:“如海兄一如既往地風雅高華,倒是好名字。”言罷不再多說,讓管家取了見面禮來,自己另從書桌上取了一方硯臺,交予林璐。

作為一個靠眼力界發家的人,林璐招子毒辣,只掃了一眼就笑道:“世伯這樣貴重的禮物,侄兒可是受之有愧。”

手中的硯臺是全新的,明顯劉統勳放書桌上就是個擺設,沒舍得用,蕉葉白冰紋單打硯,端正大方,觸手堅潤細膩,顯然出自名家之手,不過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這塊硯臺材質是松花玉石的。

松花石産于中國東北長白山區,那是滿清的發祥地,被皇家封為禁區,禁止開采漁獵。松花石只能由皇宮的“造辦處”單獨進入山區采集石料,運回宮中研制成硯,做為國寶禦用,少量的也用于賞賜給有功的臣子。

一句話說,這是禦賜之物,這老頭膽子也太大了,竟然敢轉手送人?

林璐心頭跳了兩下,擡眼看向這位軍機大臣,劉統勳似乎看出他的疑慮,笑道:“不礙的,這并非皇上下明旨賜下的。皇上寬厚仁德,憐惜老臣,乃南巡期間下賜,內務府并無記錄。”

說着朝着紫禁城方向一拱手,“況且一共下賜了三方,當今聖上最欣賞讀書人,早已言明交由我暫管,取恰當時機轉贈給有才學之士,老夫已送出了兩方。”

劉統勳先前準備好的見面禮并不簡薄,此時憑借多年老狐貍的嗅覺,隐隐覺得林琳不同尋常,方才臨時改了主意,加重了見面禮的分量。

因為事情的真相太扯淡了,他倒是沒把心思往乾隆那邊想,只是覺得林如海眼光确實出彩,眼前的少年尊貴天成,頭角峥嵘,恐怕日後另有一番大造化。

以他此時的身份地位,本不至于如此心急,林琳日後再有造化,此時也不過是個失怙失恃的小白丁,可是劉統勳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異樣感覺。

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他什麽樣的青年才俊沒有見識過,可是偏偏覺得林琳與衆有別,他的尊榮霸氣隐藏得極深,氣吞山河,淩壓天地,不經意間流露出些許,以足夠叫人心笙搖曳,這是一個上位者獨有的尊嚴和驕傲。

劉統勳心中的算盤打得很響,就算他一時看走了眼,林琳不過是個無用的草包,那又怎麽樣呢?交出去的不過是一方硯臺,再怎麽珍重寶貴,損失也是有限的,可是若然林琳真的有驚天緯地之才,他此時的善舉得到的回報将是無窮無盡的。

林璐十分推辭不過,方才收下了這方硯臺。

劉統勳坐回到位子上,笑道:“待你們孝期過時,恰逢三年取士大比之年,不知道公瑜是否有心下場一試?府上雖是侯爵門第,如海兄可是從科舉入仕,并不一味倚仗祖上蔭德。”有句話說得好,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看着再怎麽不凡有出息都是虛的,科舉之後方見真章。

林璐笑容不變,一指自己的鼻尖:“侄兒正是打算禀從先父遺志,待得孝期一過,便回揚州參加縣試。”

他這次倒不是拿話來糊弄劉統勳,科舉歷來繁瑣,光最開始的小考就分縣試、府試、院試,後面的鄉試、會試、殿試方才是真正的科舉,林璐連縣試也沒有參加,離會試八字還沒一撇呢,所謂大比之年其實跟現在的他着實扯不上關系。

林璐掰着手指頭算了算,十八道山門要一道道拜下來,少說也要五六年光景,到了那個時候,說不定他早就無事一身輕,正在美洲跟土着人光屁股圍着篝火跳舞呢,壓根不用為會試發愁。

至于區區一個縣試,多是為書香門第的小孩子準備的,也不見得是多難的東西,好歹讀了十幾年的書,不至于連一群七八歲的小屁孩都考不過,林璐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林璐也不是傻子,一眼看出人劉統勳這句話問得壓根不是自己,因此一指林琳,笑道:“至于子毓,到時候也要同我一起回去呢,他于文道平平,在舞刀弄槍上确很有天賦。”

劉統勳早看到林琳手上繭子厚實,身形挺拔,脊背筆直,心中猜測他恐怕是個練家子,此時一聽,見果然如此,撫掌笑道:“你們兄弟倆一文一武,倒也相得益彰。如海兄得子如此,也當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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