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劉統勳是未時也就是下午兩三點時見的林家兄弟,相談甚歡,特意留了晚飯,戌時将盡才放人出去。

這次倒不是專為了林琳,林琳這人脾氣古怪,針紮下去也不出一聲,人家又是打定主意走武舉的路子的,劉統勳作為文官之首,也沒有多少話跟他說,倒是跟林璐談得不錯。

林璐肚子裏确實沒有多少墨水,但是他有腦子也有膽子,說起話來天馬行空,而且也有眼力界兒,知情識趣,懂得讨人歡心,況且劉統勳看在林如海的面子上也有提點之意,并沒有擺架子,不難相處,兩人說得還挺來勁。

林璐從劉府出來,施施然坐上自家馬車,聽得外面虎牢低沉着聲音禀報道:“大爺二爺,剛剛有個小子在拐角處賊頭賊腦看着大爺二爺出來,轉頭溜走了。”

林璐把玩着劉統勳給的那方硯臺,毫不在意笑道:“我早料到了,從那天賈政挨了打,我屁股後面就偷偷摸摸跟着三四個人,我的好外家還真當別人都是傻子是瞎子了,青天白日的就敢派人跟着我?”

“你的外家是什麽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無風還能起三尺浪,如今讓他們知道你跟朝中大臣有聯系,肯定要拿你來做文章的,想要搬出賈府就更不容易了。”林琳背靠車壁,半阖眼簾輕聲提醒道。

林璐哈哈笑了三聲,好整以暇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賈母先前明着在我身邊安插小厮,事情做得十分明顯,她确實早就懷疑我了,不過這次暗中跟着的人卻不是賈母的,我看到過其中一個偷偷摸摸跟林之孝接頭見面呢。”而誰都清楚,林之孝不過是賈琏的爪牙。

林琳沒有接話,在他看來是賈母派的人還是賈琏自己的主意,都沒有丁點區別,反正是賈家人幹的蠢事,賴不到別人頭上。

林璐也沒有在意此人的冷淡态度,一塊過了這麽長時間,他要是還為這種死人态度計較,未免太累了,因此仍然興致勃勃道:“就算屁股後面跟着那麽一串的跟蹤者,我最近仍然按照慣常跟海蘭察去嘉木舍喝茶,可是我去套過我的好外祖母口風了,她對于我的行蹤并不清楚——賈琏壓根沒有把跟蹤結果向她彙報。”

這不僅說明,派人跟蹤林璐不是出自賈母授意,賈琏在得知了他的好表弟的一個大靠山後,卻沒有支會過賈母,個中顯然另有蹊跷。

跟王熙鳳剛嫁入榮國府時為了站穩腳跟,一門心思投靠手握大權且多了一層血緣關系的王夫人不同,賈琏終究是大房獨子,他跟二房從來就不是一條心的。

雖然是賈赦這位嫡長子襲爵,賈母這幾十年來卻一直明明白白偏向二房,不僅讓賈政這個次子名不正言不順地竊居榮禧堂,還讓王夫人越過邢夫人掌家,雖然其中确實有邢夫人出身寒門小戶,才幹不足的原因,但是賈母偏心二房卻是不争的事實。

然則最讓賈琏不忿的,其實是賈母對待賈寶玉的偏愛溺愛,那真是寵到了天上去,照老太太這個架勢,要不是有規矩禮法拘束着,都有往後讓二房襲爵的心。

本來賈琏活到這麽大,一直經受着這樣的不公平待遇,倒也罷了,他又沒有改變老太太心意的神通,也只能繼續忍下去,偏偏事情就這麽巧,一陣風把林家兄弟吹到了賈琏面前。

王夫人因為想要收房租做假賬的事情把人家給得罪了,林璐跑到賈母房裏噼裏啪啦一通明嘲暗諷可不是白給的,林璐林黛玉受了這樣的欺負心裏面自然不痛快,王夫人讓個小輩罵到臉上,自然更是記恨上了,這算是二房跟林家兄弟結仇的伊始。

後來薛蟠調戲林琳被打,薛蟠是王熙鳳的堂哥,可也是王夫人的外甥,本來大房和二房各打五十大板,擔的仇恨值是一樣的,不過賈琏也從王熙鳳那探到了口風,得知王夫人做了一個陰司事兒想對林黛玉下手,這自然又結了梁子。

賈琏派人暗中跟随林璐及林府大管家,發現林璐跟劉統勳和工部尚書汪由敦都投了拜帖,今日更是直接到劉統勳府上拜訪,而且不是面子上的過年過節去打個招呼,以劉統勳的身份地位,能跟一個白丁少年聊了這麽長時間,顯然不同尋常。

時至今日,賈琏幾乎已經認定,賈政挨打就是林家兄弟在暗中搗鬼,古代講究宗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錯,可是榮國府情況詭秘,目前已經隐隐有了有二房無大房的格局,賈琏自然要多想一想。

賈政挨了打丢了整個榮國府的臉面,可是賈琏也不認為林家還有辦法讓賈政再挨一次打,林璐再小肚雞腸也不能三天兩頭蹿攆着外人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找親舅舅的不痛快,況且劉統勳和汪由敦又不是閑的沒事幹的地痞流氓,跟林如海關系再好,也受不了天天被人找上門添麻煩。

一次就夠了,恐怕日後王夫人要是得罪了林家兄弟,他們也只能小打小鬧出口惡氣,賈琏看中的就是他們的小打小鬧。

——既不會讓賈家傷筋動骨,又可以讓二房焦頭爛額,找碴找不到他們大房頭上。賈琏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萬分慶幸自己當初讓王熙鳳同林家交好的事情。

不過使壞總是暗中進行的,要是被整對象有了心理準備,可就不好下手了,因着有這種考慮,賈琏一咬牙,幹脆也沒把事情往賈母那邊上報,人都有私心的,總要為自己考慮,不怪他親戚情分淡薄,實在是老太太偏心到了海裏去。

林璐用腳趾頭想都能知道這是他在把自己當槍使,其實當槍使就當槍使,無所謂的事情,他反正是要出氣的,并不介意自己吃肉叫賈琏撈一碗湯,順便交好了這個公府繼承人,也并無壞處。

他把事情掰開來跟林琳仔細分析,末了笑吟吟道:“賈府又不是鐵板一塊,小爺無需自己出手,就能叫他們四分五裂!”

林琳沒有出聲,他對于賈家到底是抱團還是分派完全不感興趣,與其浪費時間和精力挑逗一只狗去咬另一只狗,直接一棍子全部輪死還更省時省力。

這是一種傲慢輕視到了極點的态度,無論賈家是不是一塊鐵板,林琳都直接把它看做一塊鐵板,就如同一個成年人對于螞蟻打架完全無感,被一只螞蟻咬了,何苦要去分辨咬人的螞蟻究竟屬于哪一窩,完全可以直接把附近的螞蟻窩都平了。

在林琳看來,林璐純粹是小孩子心性,整日無所事事,閑極無聊,才會幫着一波螞蟻去打另一波螞蟻。

當然,這種話他是不會對林璐說的,因為兩人在這上面肯定會有争吵和沖突,以林璐的性格必然會很惱火,你可以把別人當狗差使當豬欺負當牛壓榨,但是你不能直接把別人當牲口看,你必須尊重一個同類的最基本人格。

無聊完全可以找點更有意思的事情做,林琳想了想,問道:“來京後另置了田産鋪子嗎?”有點産業管着也能分分神散散心。

“當然,在揚州的店鋪和田莊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咱們來了京城花銷也不少,坐吃山空不是正理,我已經讓大管家物色了幾處好地,正打算跟你商量後買下來呢。”林璐見問便提了一句,果然見林琳毫不感興趣地撇開了頭。

說賈政不通俗務,其實林琳比他更不通俗務,單從這方面來講,兩人的本質其實差不了多少。

林璐也不在意,自顧自說道:“我也想做點事情呢,總不能跟賈寶玉那塊石頭似的天天跟一群女人混在一塊,閑得發毛。”

餃子好吃也不能頓頓吃,林璐在這輩子人生剛開始的十幾年,被林如海管束得很緊,現在普一得自由,玩得天翻地覆,自覺快活到了極點,不過時間長了也是無聊,人性本賤,反而有點懷念當初忙忙碌碌的日子了。

當然,懷念歸懷念,要是當真讓他跑到學堂裏念書,那還是算了,林璐自覺沒有自虐傾向,還是不湊這個熱鬧給兢兢業業的老夫子添堵了。

正說着,突然聽到外面傳來打鬥聲,林璐精神一震,沒想到還有二愣子竟然敢在京都——并且還是在這條達官貴人雲集的聚集地鬧事,掙紮着從座位上站起來,就要掀開簾子一探究竟。

他剛把簾子掀到一半,就聽見一聲女聲中氣十足暴喝:“狗官,敢在你小燕子姑奶奶頭上動土,吃我一拳!”

晴天霹靂不過如此,林璐掀簾子看熱鬧的動作瞬間凝固了,愣了半晌,直到馬車離發生沖突的地方越來越遠,方才回神,撲上前一探頭。

他只能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着火紅的嫁衣,披頭散發,正在跟一群手持棍棒的家丁周旋,雖然隔得有些遠了,看不清具體容貌,那女子一雙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卻仍然清晰可辨,神采奕奕,其華灼灼。

林璐又是發了半晌的呆,再回神時往馬車裏柔軟的坐墊上一摔,咋舌道:“你剛剛是不是也聽到‘小燕子’這三個字了,不是我幻聽吧?”

林琳的神色也不好看,眼中的冷意快要滿溢出來,涼薄的視線在他臉上刮了一圈,方才冷笑道:“以你的年紀,也該有個通房丫鬟了,不過我倒是不知道你喜歡那種地痞無賴類型的瘋女人?”

林璐不料他說話突然如此刻薄,哆嗦了一下,擺手道:“怎麽會怎麽會,我哪裏有膽量收了她?”那種女人,除了特定的幾個人,誰招惹誰倒黴,還是留給有受虐傾向的五阿哥消受,兩人合演歡喜冤家去吧。

林璐上輩子死的時候不過二十歲出頭,他是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而且還是一個出自貧窮山區的中國人。

他小時候正趕上還珠熱,人家匡衡鑿壁偷光,那是古代客觀條件好,現代人都用的磚瓦房,牆壁太厚,窗戶上還貼了窗紙,為了鑿壁偷電視劇,林璐就帶領着一幫子師兄弟,從他們住的漏風小破棚子挖了條地道通到全村唯一一個有黑白小電視的富人家,埋伏在地板底下,雖然看不到影像,天天聽到點模模糊糊的聲音都很滿足。

因為這個還被養他們長大的猥瑣老頭痛打了一頓,有這個精力還不如把地道挖到銀行去,裏面的錢夠買多少臺電視看了。

并且這一件事還讓老頭對他刮目相看,在黑洞洞完全沒有标志物參照物的地下,可不是誰都有本事讓挖出來的地道準确抵達目的地的,這小子天生就是個盜墓賊。

林璐現在想起來那時候在溫飽線上掙紮的經歷還忍不住想笑,磨破了手腳,蹭掉了指甲,十幾個泥猴子近一個月不睡覺,拼死命勞作才在還珠大結局前完成了這項浩大的工程。

那時候也不覺得多苦多累,純然的喜悅從這樣一件卑微的小事中獲得,他現在回頭再看,饒是心比城牆還厚,也被勾起了微微的心酸。

林璐摸着青頭皮咋舌,怪不得他一直覺得怪怪的,乾隆朝的時候本來應該是腦袋後面頂着幾根老鼠尾巴晃蕩,而不是現在的半月頭。

何況林琳的存在就挺奇怪的,就算乾隆的德行讓他确實欠了無數的風流債,也該處理得滴水不漏,一個只是被皇上玩玩的女人,是該被灌打胎藥,沒有産下龍種的資格的。

——如果這是因為在還珠朝,一切倒都能夠得到解釋。

“嘿,虎牢,抽空找個人幫我查查剛才那個女人的底細!再找點人看住她,有什麽異動及時跟我說說。”想明白這些,林璐對着外面的虎牢喊了一句。

他等虎牢答應下來,又轉頭對着林琳眉飛色舞:“和尚,等着吧,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林琳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是起了那種心思,輕哼了一聲,繼續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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