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高崗之上,百草摧折, 而在更遠的碧空之上, 盤旋着一只海東青。
而在它銳利的鷹目中倒映出來的,卻是伏屍百萬, 流血漂橹的地獄之景。
“桀——”
海東青引頸長鳴,被血染紅的城牆上, 一位一身缟素的女子,攀着滿地屍體, 一點一點向上爬去。
沒有人來阻止她, 因為青州的士兵都已經死完了, 而青州城門,也在攻城木的作用下, 搖搖欲墜。
青州撐了整整一個月,到如今, 終究是沒有人能站出來繼續守護這裏了。
羌族人握着刀劍, 狼一般的眼睛裏寫滿了貪婪。
在他們眼裏, 南方的大夏就是被長江護着的寶藏, 那裏黃金遍地,美人盈城, 是一個天上之國。
而此刻,他們終于撕開了這個富庶天國的一角。
“咣——”
“咣——”
“咣——”
巨木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青州城牆,很快,城門便支撐不住,轟然倒地。
羌族士兵湧了進來, 他們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野狼,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這裏咬下一塊肉來。
整個青州城裏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一個活物,仿佛已經成了一座死城。
就在衆人疑惑之際,城樓上傳來了哀婉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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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軍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所有人都被歌聲吸引了過去,不免轉過頭去探尋聲音的來源。
很快,羌族士兵就發現了站在樓頂上的素衣女子。
那女子極美,身着素衣,飄飄如神仙妃子,讓一衆士兵們都看呆了。
而歌聲卻漸低,變作了含血的泣訴聲。
“霸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餘音未絕,女子一頭從城樓上跳了下來。
與此同時,城內爆發出了巨大的響聲,濃煙遮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轟——”
又是數聲巨響,等羌族士兵們捏着鼻子,在濃煙中勉強能辨清一點東西的時候,一根普通的木棍已經敲在了他的頭上。
“殺了這群蠻子!”
“殺——”
那是城中僅剩的一點男人,他們手無寸鐵,他們中有人缺胳膊少腿,有的人身受重傷,血污覆蓋着他們的臉,傷口還不停地往外流着鮮血。
他們借着濃煙,發起了最後的反抗。
這不僅僅是為了殺敵,更是為了能夠給城中的婦孺多争取一些時間逃跑。
羌族士兵們先是懵了一下,便很快地反應了過來,很快,便将這微弱的反抗血腥鎮壓。
當屠刀落在最後一個活着的人頭上的時候,他對着沾滿血跡的刀鋒,露出了一個笑。
一個得意的笑。
鮮血四濺,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掩蓋了濃重的桐油味。
大風起。
火借着風勢,恣意蔓延。
唯一的出口也不知在什麽時候被炸碎的石頭擋住。
最後,将城中的所有人困在火海裏,整個青州城淪為了一片火海。
無數的人在火裏掙紮哀嚎。
最後,同歸于盡。
“當——”
三尺長刀格住了九尺戰槍的雷霆一擊,二者産生的火花照亮了狼王和陸清絕的眼睛。
他們肩膀抵着肩膀,耳畔是經久不息的厮殺聲。
“師兄,那麽多年沒見,你還是這副老樣子。”陸清絕的聲音嘶啞,嗓子仿佛被濃煙熏過,“好好的霸主你不當,非要隐姓埋名當個山匪頭子。”
狼王司馬瑾表情依舊不動如山:“倒是師弟,變化不小。”
“聽說我那小妹拜了你當師父?”陸清絕卸下槍上力道,以退為進,原本應該大開大合的重槍在他手裏也靈巧如蛇一般,直刺向司馬瑾的面門。
司馬瑾面不改色,橫刀擋下了這一擊:“是。”
“那丫頭,很不聽話吧?”陸清絕加大了手裏的力道。
“還成,就是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司馬瑾輕聲道,“跟你挺像的。”
“師兄這是要跟我敘舊嗎?”陸清絕歪着頭,眉宇間倒是多了幾分少年意氣。
“道不同,不相為謀。”司馬瑾深深地看了陸清絕一眼,“何況真正的司馬瑾與陸清絕早就死了,死在五年前的襄陽城下。”
陸清絕笑了起來,只是那笑聲裏盡是刻骨的嘲諷:“是啊,現在活着的,只有大夏流民頭子狼王,和西羌的驸馬了!”
“來,師兄,讓我看看——”陸清絕虛晃一槍,“這些年你長進了多少!”
兵戈交接聲再起,掩蓋了司馬瑾最後的一句話,還不等陸清絕細細分辨,便散入了喧嚣的風裏,不知将會把它帶到誰的耳朵裏。
司馬清睿還楞了一下,沒有反應過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厮殺聲便順着風傳了過來。
一時間,所有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而宮人們已經開始慌亂了起來。
趙常侍這回可真不是演戲了,他急忙抓住司馬清睿的手臂:“陛下快走!怕是城外亂軍已經、已經……”
陸清曜覺得有些奇怪,但又說不上哪裏奇怪。
對啊!
陸清曜一拍腦袋。
建安城城牆那麽厚,禁軍又在謝奕手裏,蕭溫怎麽可能這麽快打進來?
我要是蕭溫肯定是圍而不攻,逼着皇帝讓位!
這樣直接撕破臉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天下群起而攻之的!
司馬氏之所以能當這麽久的擺設,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不跟秦朝一般暴虐,若是随意造反,便會引發連鎖效應。
到那時,局面就不是蕭溫能控制住的了。
所以,蕭溫現在就算再急,也不會出此下策。
那又會是誰?
陸清曜仔細琢磨了一下,想到了一個可能,嘴角不動神色地一揚。
她沒有随着人群往相反的方向走,站在原地,仔細分辨着各種聲音。
果然,在嘈雜的聲響中,她聽見了一道熟悉且特殊的馬蹄聲。
照月白!
照月白是純種的大宛馬,這種馬速度極快不說,且力氣極大,馬蹄打在地上時發出的聲音與尋常馬匹不同。
最重要的是,整個大夏只有照月白這一匹大宛馬!
陸清曜一耳朵就能分辨出來,且絕不會認錯。
那這些,必然就是太玄那家夥弄得玄虛了。
陸清曜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畢竟是她臨進宮的時候囑咐太玄,要是自己太久沒出來就搞出個大動靜好讓自己脫身的。
不過這動靜也太大了吧?太玄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啊!
算了,她也懶得理會這群貪生怕死的,還是趕緊回到軍中才好,省得那群沒腦子的又給她惹出一堆麻煩事來!
陸清曜冷哼一聲,逆着人流飛快地向外跑去。
陰沉沉的天空中又開始飄起了小雨。
拳頭大的馬蹄所過之處留下一朵朵水花,雪白的神駿踏破雨幕,徑直向陸清曜飛奔而來。
将太初宮甩在身後的陸清曜食指與拇指扣成一個環,放到唇邊,吹了一聲響亮的唿哨。
照月白飛馳而來,陸清曜看準時間,抓住了它的脖頸,利落地飛身上馬。
“照月白!我們走!”
雨下得愈發大了,裏頭夾雜着雪花,素白色一點一點攀上了建安城裏的青瓦。
恍惚間,仿佛城外梅花漸次開放。
黑衣禁軍站在尚書臺門外,而白袍學子,端坐在門內。
二者一黑一白,如泾渭分明。
禁軍們手中的兵戈離領頭的太學學子的眼睛,不過一寸之隔。
而那位太學學子的眼睛都沒眨一下,依舊堅定如鐵地看着他們。
荀蕭有些猶豫不定。
太學乃是大夏的最高學府,裏頭的學子除了些許寒門子弟外,多數都為世家子。
他們博學而清高,且自傲。
從來都只遵循着自己的原則,以為殉道而死為榮,面對死亡從不吝惜自己的生命。
前朝宦官為禍,朝中有仁人志士不滿其統治黑暗,上書陛下,誅殺宦官。陛下昏庸,不顧逆耳忠言,将數名大臣打入死牢。
太學學子得知此事後,聯名上書,向陛下請命。
可回應他們的只有宦官們的威脅和屠刀,而學子們卻絲毫沒有畏懼,很快,碧血流滿了整個皇宮,卻依舊不能阻止他們前仆後繼的赴死。
學子們的血激怒了長安百姓,萬民跪于皇城宮門之前,為學子與大臣求情。
而後守衛皇城的禁軍、朝中大臣、豪強、權貴、外戚紛紛響應,最後不得不讓驚恐的皇帝下诏誅殺了宦官才算了結。
而這件事之後,太學的學生從最為鼎盛時的三千人,剩下了不過百人不到。
這就是太學學子的風骨,與丹心。
如今,他也要對這些學子動手嗎?
謝公只是囑咐了他要收拾尚書臺裏的人,卻沒有讓他對其餘的人動手。
而太學學子……
思及往事,荀蕭也不免覺得棘手。
要是真殺了……
後果,是他能承受的起的嗎?
局勢一時僵住了。
為首的學子打破了沉默,他堅毅的目光看向前方,輕聲誦道:“賊臣不救,孤城圍逼。”
身後,追随他的學子們也跟着念道:“賊臣不救,孤城圍逼。”
“父陷子死,巢傾卵覆。”
荀蕭大概明白了,為什麽當時的皇帝會忍不住動手。
這群學生的嘴,實在是……
每一句都紮在他們這些當兵的心裏,真可謂是字字誅心。
是他們想把刀鋒對着自家人嗎?!
是他們想當他人走狗,眼看忠臣戰死邊疆嗎?
又是他們願意看着邊關失守,國土淪陷,百姓流離,國不将國嗎?!
都不是。
只是身在局中,能左右自己命運的,又有幾個呢?
“将軍……”禁軍們有些猶豫,有人看向了荀蕭。
“我最後說一遍,讓開!”荀蕭握緊了馬鞭,寒聲警告。
然而,學子們并不理會他的警告。
“天不悔禍,誰為荼毒。”
“念爾遘殘,百身何贖!”
“動手!”
禁軍們猶豫了一會,随即舉起兵戈刺向了學子們。
為首的那位學子按着膝蓋上的佩劍,緩緩閉上了眼睛。
只聽見金屬碰撞的一聲輕響,一個人影站在了那學子面前。
他輕輕擦拭着手裏的銀刀:“你——”
刀鋒一轉,指向了坐在馬上想荀蕭。
“能在我手上,走過三刀嗎?”
“程将軍,不是我們不信你!”被同袍們推出來的藺杜疾步追上了程忠,神色看起來很是苦惱。
可不是嗎!軍中大大小小那麽多将軍老兵,幹嘛就非讓他一個看軍糧的上來惹程忠這老小子的黴頭!
“就那人長得也忒好看了,文文弱弱的跟個小白臉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将軍強搶了誰家的……”藺杜打了自己一巴掌,“嘿,我這葷話說多了,一時閃了舌頭、閃了舌頭。”
程忠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當初少将軍來的時候你們不也覺得他就一小孩,啥都不懂啥也不會!”
“啊?”藺杜有些茫然。
“害!”程忠拍了拍腦門,“這事給我鬧得,算了算了,當初小将軍剛來軍中的時候不也被你們看不起?”
藺杜撓了撓頭腦勺:“可小将軍可不是一般的女娃子!我們當中就沒人能在她手上挺過三招!”
“你嘴裏的小白臉也一樣!你們一群人加起來也打不過他一個!”程忠翻了一個白眼,恨鐵不成鋼道,“不然小将軍怎麽肯把虎符給他?”
說着,程忠狠狠地給了藺杜後腦一巴掌:“都給老子記着!軍令如山!誰要是不聽話現在就去領軍棍去!可千萬別讓我老程動手!”
“行嘞!”藺杜被打了也不惱,露出個憨厚的笑,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麽,臉色有些讪讪,“可是……”
程忠瞪着他那牛眼一般大的眼睛,兇惡地看着藺杜:“你還可是啥!想吃軍棍?!”
“不是我不是我!”藺杜趕緊搖頭,“是薛小子!薛小子跑去找那小白臉麻煩了!”
程忠一把抓住了藺杜的領子,把他揪了起來:“人呢!”
“演、演武場……”藺杜弱弱的補充了一句,“還有不少人去看熱鬧呢!”
“你們是要氣死俺老程嗎!!!”程忠怒吼一聲,丢下藺杜急沖沖地朝演武場去了。
而在演武場裏,謝璧采披着大氅撐着油紙傘坐在高處,對于外頭那些個看好戲的也視而不見。
他自顧自地擺着從容優雅的姿态,仿佛屁股底下墊着的不是什麽木樁子,而是世家宴席上金雕玉琢的椅子。
這倒是讓一群兵痞子看得羨慕又牙酸。
哎,讀書人就是好,這副好皮囊還愁找什麽媳婦!
哪裏像自己,長得兇神惡煞,女人見了就跑……
哎——
演武場中央,雨幕裏,謝青衣拎着鞭子施施然地站在那裏,冷眼看着薛陵拿着□□正躍躍欲試。
兩人目光相對,都在彼此的眼睛了看到了厭惡。
謝青衣是不爽這臭小子觊觎自家嫂子不說,還對他哥橫挑鼻子豎挑眼,仗着他身上有傷就來找麻煩。
而薛陵是看到謝青衣這張長得跟謝璧采差不多的臉就煩!
聽說這人是那小白臉的同胞弟弟,既然他這個做兄長的大不了,那他跟這個弟弟打也是一樣的!
等他打贏了這個小白臉……哼!
作者有話要說: 歌女唱的是《和項王歌》
學子們念的是顏真卿的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