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沒有人看見謝影川是如何出刀的,只見在話音落盡的那一刻, 一道銀光閃過, 劈開了雨幕,斬斷了荀蕭手中的劍。
謝影川一按頭頂鬥笠, 遮住了大半張臉。
“第二刀,請!”
那銀光極其輕靈, 像一道不可捉摸的風,拂過了所有人的臉。
還是沒有人看清謝影川出刀的軌跡, 只知道當他再次站在太學學子面前時, 荀蕭胯下的馬已被割喉, 搖晃着倒在了地上,鮮紅的血濺了荀蕭一身。
“第三刀……”
“俠士!且慢!”終于反應過來的太學學子急忙開口阻止了謝影川的第三刀, 而此刻,刀鋒已經落在了荀蕭的額頭上, 割開了一道淺淺的傷口。
直到這一刻, 荀蕭在彩剛剛的震撼與驚恐中回了神。
禁軍們也被這一聲喊回了神, 他們拿起兵戈, 一致對準了謝影川。
謝影川面無表情,随手将刀擱在了荀蕭的脖子上, 他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幾乎都要逼到眼前的兵戈,而是穿過禁軍落在了白衣學子們身上。
“你們不想我殺他?”他的目光清澈見底,一眼望去全是茫然不解,“可他要殺了你們。”
“還請俠士勿要髒了自己的手。”學子也聽出了謝影川話裏的邏輯簡單粗暴,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麽給謝影川解釋。
謝影川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 随後認真地回答道:“我的手沒有髒。”
随即他又看了眼地上已經死去的馬兒,像是明白了什麽一樣,解釋道:“我的動作很快,他的血沾不到我的手上。”
這話怎麽越聽越恐怖了呢?
學子們噎住了,也不知道要怎麽跟謝影川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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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大概從來沒有遇到過單刀直入如謝影川這樣的人物吧。
最後,還是領頭的那個學子掌握到了跟謝影川對話的方法:“我們的意思并不是你會沾染到血跡,而是不希望你殺了他。”
“你們是傻子嗎?”謝影川更是迷惑了,“他要殺你們,你們不反抗,還要坐在這裏讓他們殺?”
學子們被謝影川的話激起了不滿的情緒。
領頭的學子擡手示意身後的學子不要稍安勿躁。
他看向謝影川那雙真的很迷惑的眼睛,輕嘆一聲——
也不知是誰教導出如此赤子之心俠客,在他的世界裏,萬事萬物非黑即白,有仇必血,有恨必報。
“我們希望用我們自己的血,讓更多的人不流血。”學子回答道,“閣下赤子之心仗義相助,學生無以為報,只能遙祝閣下安然無恙。”
說完,他震袖擡手,放在額頭上,深深地往下鞠了一躬。
其餘學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跟着為首的學子一同行了一禮。
“多謝俠士。”
謝影川似乎有些明白了,但他依舊不明白:“可你們就這樣死了,并不能救更多人的命啊?”
“為什麽你們不留着自己的命去戰場上殺敵,非要浪費在這種地方?”
“難道你們信佛嗎?”謝影川問。
“我說小孩,你能不能不跟這群書生廢話了?”聽了半天,緩過神來的荀蕭頗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他們根本就是抱着死的目的來的,你跟他們說這麽多又有什麽用?”
謝影川垂下眸子,纖長的眼睫上下扇動,并沒有理會荀蕭的話。
“儒者只敬鬼神,不信鬼神。”
“既然你們不信,為什麽跟那些和尚一樣,總想着自己放下屠刀就能舍身渡世呢?”謝影川搖了搖頭,“可拿着屠刀的人并不會因為殺了你就不殺下一個人了。”
“有人以命守邊疆,自然也就有人以命護朝堂。”那學子也十分有耐心,微笑着解釋道,“雖是殊途,卻也同歸,皆為天下故。”
“只是我們選擇的路不一樣罷了。”
謝影川聽得迷迷瞪瞪,覺得自己好像聽懂了,但仍舊不太明白。
或許這幫人就跟三哥和清曜一樣吧?謝影川這樣想着。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不明白也沒什麽,總之都是為了天下的百姓在做好,他們做的事情也很偉大,他想不明白,也覺得自己不需要明白。
他只需要做最好的刀就行了。
一把可以為他們斬開一切荊棘和困難的刀……
就行了。
“敢問俠士可是陸将軍麾下?”學子問。
“北府軍,謝三刀。”謝影川點頭,報上了自己的來歷。
“不知這位小将軍能否脫身?”學子又問。
“可。”謝影川視眼前的一排兵戈如無物,以一種接近于目中無人的姿态,鎮定自若地回答到。
“請替我等謝過陸将軍。”學子很認真地再次向他行了一禮。
“你們不走?”謝影川的刀往荀蕭脖子上架了架。
為首的那位學子搖了搖頭。
謝影川歪着頭想了想,決定從荀蕭這邊下手:“撤兵,我就不殺你。”
“這并不是我所能決定的。”荀蕭想也不想直接拒絕了,“現在我放過他們固然可以在你手上活命,但活下去的我會過得更慘,所以我可以死在這裏,但我也不可能放過他們。”
謝影川有些不知所措,那他現在應該做什麽呢?
此時,屋檐上傳來一個蒼老又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怎麽還這麽蠢!”
羽箭鋪天蓋地而來,像握着鐮刀的死神,無情收割着戰士們的生命。
栾仞死死抓着小灌木的樹枝,樹枝上的小刺已經紮破了他的手掌,可他根本不敢松手。
他的下半身都陷在了泥沼裏,只要他松手,就會被淹沒在爛泥裏。
而同行而來的人不是被利箭射殺,就是早就死在了漢人的刀劍下。
他有些不明白。
明明他們都看見了建安城那高高的城牆,明明只是打算在樹林裏休息一下,為什麽剛一坐下就有那麽多漢人拿着刀劍湧了上來呢?
是那個驸馬的地圖出錯了嗎?
明明他們差一點,就要到了這個傳說中的天上國度了啊!
而又為什麽他在找到沒有漢人的地方想要跑回去的時候,又有那麽多箭矢從天而降呢?
陷在泥沼中動彈不得的栾仞徒勞地揪着樹枝。
泥已經沒到了他的胸口。
他這是要死了嗎?
死在這惡魔的陷阱之中?
“喂。”
就在栾仞感到絕望之際,他看見了一個棕發碧眼、高鼻深目的羯族少年,那個少年額頭上還有一塊刺青,看起來像是奴隸烙印。
這個少年大概是被主人家頂替自己的孩子來服兵役的吧。
也真是可憐人。
栾仞的目光有些麻木,他不知道這個少年是怎麽在漢人的手底下活下來的。
但出于同族的情誼,他還是大喊道:“快走!這裏是漢人的陷阱!漢人的巫師在這裏施下了巫力,讓土地吞噬我們這些異族人!”
少年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栾仞急了:“漢人們就要來了!你快走!”
而回應他的,則是少年手中的槍尖。
“放下武器投降,讓你不死。”
栾仞這才反應過來——
這個少年并不狼狽,全身上下穿着跟那些漢人武士一樣的铠甲。
這個少年便是薛陵。
栾仞漲紅了臉,惡毒地詛咒道:“你這個投入惡魔懷抱的叛徒!天神是不會原諒你的!祂會降下天火,将你毀滅!”
薛陵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貴部的天神從未庇佑過我,倒是你口中的惡魔給了我新生!”
“只要能活下去,投身惡魔又如何!”
薛陵将槍尖貼在了栾仞的側頸。
“我只問你,想不想活?”
陸清曜透過昏黃的銅鏡看着這一身過分合身的裏衣,不由挑了挑眉。
不用說,這必然是謝璧采的手筆。
看來他還瞞着自己不少事。
陸清曜都開始懷疑謝奕手中的影龍衛到底還有幾分是忠于他的了,想必是他現在還被蒙在鼓裏,被謝璧采那家夥擺了一道而不自知。
不過,他又打算怎麽讓城外的蕭溫退兵呢?
難不成是要挑唆氐族建立的西秦發兵荊州,好捅了蕭溫的老窩?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算了,自己還是先想辦法離開建安,也不知道自己不在,北府軍裏是個什麽情形,徐州、京口又是什麽情形……
以及,她接下來,是帶着小曦君出去當個土匪頭子還是殺回建安?
陸清曜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将軍。”一名侍女站在屏風外,帶着已經擦拭幹淨的铠甲,輕聲道。
“放着吧。”陸清曜拿一塊幹毛巾擦了擦頭發,擡步走到窗邊,望了出去。
雨雪都已經停了,天邊的烏雲依舊沉甸甸地壓着。
想必這時候,謝奕和司馬清睿也反應過來那長樂宮的大火是她的傑作。
如今怕是趁着她無法出城要在城中秘密搜捕她,好用她的命來挾制北府軍。
算盤到是打得噼啪響,想的也是挺美的!
就是想的太美了些!
陸清曜坐在梳妝臺前,猶疑了一會,最後還是沒有碰任何物品。
她散發的剪影落在屏風上,美得像是一幅潑墨美人圖。
自她去了北府軍中,已少有如此女兒家娴靜端莊的時候了。
陸清曜隐約想起自己年幼的時候,陸清晚抱着她來到梳妝臺前,給她挽發,興致來的時候還會在她的眉間點上梅花妝。
可惜,随着年歲遠去,這些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了。
陸清曜拿起描繪花钿的筆,沾了一點胭脂,琢磨着應該從哪裏下筆比較好。
但她又想了一會,還是擱下了筆。
算了,以她這捉急的化妝術,還是別折騰自己的臉了……
陸清曜看着鏡中人的容顏,低聲問道:“阿姐,如今我所做的這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龍蕊就是這個時候走進來的,她随手拿起了菱花鏡前的錯銀桃木梳,攏起了陸清曜的發,擡手,一梳到底。
“将軍這頭烏發看着叫人羨慕。”龍蕊曼聲道。
“紅顏枯骨罷了。”陸清曜很少去在意自己的容貌,偶爾還會為這長得過分好看且柔弱的臉和過于突兀白皙皮膚苦惱。
所以她在戰場上也跟着狼王那家夥一道帶着饕餮面具,以加強震懾力。
不過,每當她見到謝璧采時,多多少少還是會在意自己的臉。
好在是天生麗質,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是變成了壯漢謝璧采會不會嫌棄她……
“将軍是在思索外頭的戰事嗎?”龍蕊利落地挽起陸清曜的發,很快就梳好了一個馬尾。
她若有若無地嘆息道:“妾身也擔心,但妾身不過一介尋常女流,無法上陣殺敵,只能守在這城中,徒徒荒廢了時光。”
被龍蕊的話拉回心神的陸清曜一本正經地勸說道:“徐州有狼王在,自是無恙,我更擔心的是襄陽方面……”
“夫人,若是要出城,你可有什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