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問心有愧
“阿槐, 想想那段深埋地底的日子,難道你想要重蹈覆轍嗎?”
阿槐總是笑嘻嘻的眼眸終于露出真正的怒色,她讨厭別人提起自己與泥土為伍的日子, 不見天日, 只有數不盡的爬蟲與陰暗潮濕, 那些泥土長進了她的骨血裏,槐樹的根紮進了她的靈魂,将她從人類同化成了怪物。
殷家的老宅子裏,種着一棵巨大的槐樹。
沒人說得清這棵槐樹的年份,村子裏最老的老人已經九十多了, 清醒的時候還常常說, 他小時候就聽阿爺講過這棵槐樹的故事,總之這棵槐樹已經很老很老很老很老了,老的見證了歷史興衰,見證了社會變遷,也見證了一個家庭從普通到富貴, 人心從痛苦到愧疚, 再到心安理得。
老槐樹不會開口說話, 它只是平靜地看着這一切, 在那個雷雨夜,整個村子的人都待在屋子裏時, 一個女孩被埋到了它的根系中。
女孩是它看着長大的,乖巧懂事又勤快, 從一個小小的嬰兒長得亭亭玉立。
鬼怪精靈沒有傷害過她, 她在樹蔭下寫作業時,老槐樹會為她遮擋太陽,她拿着簸箕來打槐花時, 老槐樹總是不用她攀爬,就會将槐花落到她的懷裏。
但“人”會。
“人”會踐踏她、戲弄她、欺騙她、傷害她,就連血脈相連的家人也會放棄她,對外宣稱她失蹤了,實則将她埋在槐樹下。
家人們很快從這個普通的小村莊搬了出去,只剩下老槐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守候着已經死去的女孩。
“阿槐。”
黑衣青年把手放在了阿槐頭上,她個頭不高,大概也許可能,如果能正常長大成年的話,還能再長長吧,身高會再高一點,嬰兒肥會消去,從稚嫩走向成熟——這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但阿槐卻決不可能再擁有了。
“不要做傻事。”
“啪”的一聲,是阿槐打掉了對方的手,她被埋在老槐樹下的十五年裏,每一天都意識清醒,從地面上傳來的聲音,她無時無刻都能聽得到,十六歲的阿槐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麽人心會變,甚至于她都不再去恨罪魁禍首,因為來自家人的遺忘更令她怨氣橫生。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我自己有分寸。”
黑衣青年望着她,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最終卻并沒有開口,眨眼消失在了阿槐眼前,長毛狗小心翼翼地匍匐在地不敢說話,阿槐大人的心情此刻絕對糟糕透了,它還是不要開口為妙。
出乎意料的是,阿槐沒有把氣撒在它身上,而是走到院子裏那棵槐樹旁邊,這棵槐樹并不是村子裏那一棵,那棵老槐樹已經死了,它将自己的全部都給予了阿槐,所以阿槐才跟別的死人不一樣。
人死如燈滅,一條黃泉路将活人死人分得明明白白,阿槐卻跳脫了五行之外,她的靈魂與老槐樹結為一體,槐樹本就容易生靈,有樹中之鬼的名號,成精千年看盡人事情愛,它比阿槐的家人更疼惜阿槐。
阿槐身上的碧色小蛇,最初也是生長于槐樹上的普通蛇類,槐樹招蛇,阿槐在地下常常感覺有蛇蟲鼠蟻在她的白骨上爬來爬去,十五年過去,庚申夜月華,帝流漿降世,阿槐也因此破土而出。
所以跟普通的鬼物比起來,她有影子有心跳也有呼吸,但又不需要喝水吃飯。很諷刺的一件事是阿槐在地下待了十五年,厭倦了漆黑與冰冷,卻又在重見天日後無法适應過于熱烈的陽光,雖然直接照射也不會死,卻會讓她很不舒服,因此到哪兒她都打着一把小黑傘。
老槐樹已經死了,如今種在阿槐院子裏的這一棵雖然也有三百年之齡,卻終究不是給予了阿槐新生的那一棵。
死人的靈魂與千年槐樹融為一體,阿槐無法像普通人那樣去投胎,她剛從地下爬上來,正是怨恨最重的時刻,因此需要束縛,不能做鬼不能投胎,卻得到了強大的力量與永恒的生命,阿槐必須背負起責任,不能枉造殺孽。
黑衣青年谛聽便是在阿槐如陰婚般行走在鄉間小路時,出現在了她面前。
只要阿槐聽他的,就能複活老槐樹,為此他還送給阿槐一棵三百年的槐樹以及坐落于槐樹路99號的院子,院子裏有一堆貓貓狗狗,只要她通過考核,不造惡業,就能得到法則認可,成為“神”。
阿槐不想成神,但她想老槐樹回到身邊,所以勉強接受了這個工作,這些貓貓狗狗身體裏都是人類的靈魂,大部分人死後靈魂是沒有意識去投胎的,但總有例外,槐樹路陰氣重,正适合游魂存在,阿槐只要負責游魂不出事即可,算是相當輕松的任務,還有一條能說話的長毛狗做助理,阿槐當甩手掌櫃當得可高興。
能把阿槐哄住可不容易,她要是真發起狂來,會很糟糕,老槐樹成精千年卻不曾傷過人,本身精氣純粹,阿槐死于特殊時辰,又是純陰之體,怕不是能鬧得人間大亂。
她想報仇,就讓她去吧,只是得束縛着她,不能殺人,至于其他的,她也的确是遭了大罪,若是要發洩怨氣也随她去,只要不鬧得太過火,就連法則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人間總有太多無奈。
因為谛聽前來敲打的緣故,阿槐心情很不好,她讨厭別人讓她聽話讓她乖,這話爸爸媽媽以前也總是這樣說,所以她在學校要努力學習考第一,在家裏要主動做家務帶好妹妹弟弟——她明明那麽聽話,那麽乖,那麽愛他們,可還是被抛棄了。
這世界上沒有愛,至少沒有人會愛阿槐,只有老槐樹不會抛棄她,所以哪怕它已經神魂俱滅,阿槐也想要它回來。
哪怕是一棵樹,也勝過活人。
眼見阿槐從朱紅色大門裏出來,暗中跟着的男人眉頭微蹙,他點開手機,看完上面同事傳來的信息後突然後背一陣發毛,常年的工作經驗令他立馬轉身防備,結果卻看見了撐着小黑傘的少女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
被稱為刑偵之虎的鄂潛難得有點尴尬,他假裝好奇:“請問你知道王大貴家怎麽走嗎?我是他家的遠房侄子,來走親戚的。”
阿槐眼都不眨地看着這個撒起謊來臉都不紅的男人:“這裏沒有王大貴,這裏是槐樹路99號,活人不會來這兒。”
小姑娘年紀不大說話挺瘆人,鄂潛笑笑:“原來是這樣,那肯定是我找錯了,不好意思啊。”
阿槐歪了歪腦袋:“你是警察?”
鄂潛一驚,這麽容易看出來的嗎?
阿槐撇了下嘴,轉身就走,可鄂潛怎麽能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早就想接近阿槐,可一直找不到時機,現在她主動來跟他說話,會放過的才是傻子!
“等一下!你是住在這裏嗎?”
阿槐對家人以外的人都格外有耐心,尤其是鄂潛這種渾身都冒着金光的人,“你不是跟着我來的,何必明知故問?”
鄂潛:……
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會說話還是這小姑娘不會聊天,怎麽這麽直白的?都不迂回一下?她難道不知道她的行為有多可疑?
隊裏派人跟蹤阿槐有段時間了,可阿槐神出鬼沒,能得到的信息極少,鄂潛這才親自上陣,沒想到同事說的是真的,一般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要麽會出門跟同學一起逛街看電影喝奶茶,要麽就是在家人的安排下上各種補習班,總之這個年紀的小孩大多活潑好動不喜歡待在家,可阿槐不一樣,她能十天半個月不出門!
沒有證據不能抓人,但阿槐身為殷家千金卻出現在案發現場真的很奇怪,而且找不到理由解釋,鄂潛覺得還是得問問她。
“一個星期前,你經過了利華路花花幼兒園,你還有印象嗎?”
阿槐搖頭:“沒有。”
鄂潛:……
他不信,她那表情可敷衍了,壓根就是不願意回答,于是他又問:“那天有個小朋友失蹤了,園方報警後,我們從監控查到那孩子是被附近的一個男人給抱走,然後我的同事們立刻趕往現場,發現孩子平安無事,反倒是綁架她的人沒了大半條命。”
“啊,是這樣啊,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阿槐敷衍的更厲害。
“本來這樁案子不歸我管,但犯人卻瘋了,一直哭喊着有蛇有鬼。”
阿槐停下腳步,黑漆漆的眼珠直勾勾看向鄂潛,“所以,然後呢?”
鄂潛直視她的眼眸,道:“正巧我手裏還有另外一樁很奇怪的案子,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上班族在出租房突然發瘋自殘,詢問過他的上司同事還有合租室友,沒人說得出為什麽,這個發瘋的上班族很奇怪,他的嘴巴張的非常大,合不攏,為了讓自己的嘴巴閉起來,他自己對着鏡子用針線把上下嘴唇縫在了一起。”
阿槐笑了:“真有趣,可那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鄂潛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兩個地方的監控都拍到了你的身影。”
阿槐細細的眉毛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