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絲 将軍只在用兵上聰明

常歌還沒等到三皇子接下那顆酪糖,這清夢就像水中月影一般,倏忽醒了。

他聞着一股幽幽的冷香,重雪壓着寒梅一般,鬧得他醒來前,滿目都是夜深吹雪的零碎片段。

雪後初霁,天還未大亮,屋子裏已被雪光映得敞白。

身邊傳來兩三聲細碎的咳嗽聲,似乎是怕驚醒了他,将聲音壓得很低。

常歌一睜眼,先看到烏黑垂墜的頭發,鋪在素淨暗紋的白衫上。廣袖層層疊疊如月華一般傾瀉在床上,室外雪光薄薄映在這人身上,顯得他凜凜如月、不染塵埃。

祝政坐在他的床側,正在安靜看書,書頁翻飛間,暗香幽浮。

“先生怎麽在這裏?”

祝政聽着響動,溫和回頭。

他一雙鳳眸本就生得多情,垂眉斂目時,眸中森冷的寒意沖得很淡,分外溫文。

他沒答常歌的問題,反而溫言道:“日上三竿了,小将軍。”

常歌立即坐起:“怎麽會!”

他素有晨練習慣,日日晨兢夕厲,未敢有一絲松懈,每日無論歇得再晚,卯時也定會準時醒來晨練。

祝政唇角輕彎,眉眼中也有隐隐笑意。

果然,外面的天還麻乎,顯然還未大亮。

常歌将身上壓着的被褥一股腦掀開:“好啊,先生又诓我。”

他每次氣惱,總是劍眉輕揚,眸光閃閃,倒比嬉笑時更俊上三分,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祝政總愛刻意逗他生氣。

常歌氣短,心思單純,一逗就上鈎,嗔怒的模樣更是萬般惹人憐愛。

祝政佯做雲淡風輕提起:“小将軍昨日可是夢着什麽心上人?”

沒想到他剛問出口,常歌本已打算起床,身形卻顯著一滞。

那個“達魯”,肯定有問題。祝政想。

常歌心煩意亂,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确實夢見了心上人,還贈了心上人一塊老寶貝的酪糖,連他接沒接都沒看到就醒了。

見常歌眉眼躲閃,祝政反而越發認真盯他的眼睛:“将軍不肯看我,便是說中了。”

常歌活跟證明似的,立即擡頭瞪了他一眼,瞪完卻又心虛低了頭。

常歌心情看起來不錯。

平日祝政若敢如此頑笑,早被怒目警告了。祝政趁他心情好,再進一步:“夢裏可有什麽非禮之舉?”

常歌竟被問住,一時愣神,眉尖輕皺,真的開始思索昨日夢裏有無不妥之處。

他先是夢着舅父帳裏的甜酒,還有娘親帶着去打大鷹,以及狼王達魯……難道他拿先生當娘親,胡言亂語了?

想來也是夠害臊的,都多大的人了,居然還能夢見纏着娘親的稚氣之事。

常歌把自己想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更讓祝政覺得這個達魯是真有問題。這名字聽着不像漢名,說不定是常歌在北境時遇見的什麽人……

他忽然有些慶幸常歌在北境沒待上幾年就回長安入了太學,此後日日常伴身邊,管他什麽達魯格魯皮魯,此後常歌也沒見過。

常歌思來索去,最終還是紅着耳朵坦誠:“我夢到西靈的大鷹。”

達魯是大鷹?

祝政打算回頭問問景雲,他也是西靈人,會些西靈話。

常歌聲音低了下去:“今年冬天可真冷啊,草原上一定更冷吧,說不定矮草間已經結上了冰碴,連羊群都不愛吃了。”

“……我夢到北境,夢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夢到我們一同在舅父帳裏暖和,夢到你來的那天冬天,冀州公千裏迢迢送來的蘇尼特羊,可真是好吃,幾裏地外都蹿着香……”[1]

祝政被他逗出淺笑。

“現在記着香了。不知道誰,要殺時抱着羊哭了好幾場,死都不撒手。”

常歌耳朵有些發燒,假裝沒聽到。

“你若是想回去,抽空我們一起去一趟西靈。”

“西靈……”提到這兩個字,常歌忽而黯然笑了,“算了吧,我也只是一提。又冷又苦的日子,我還念它做什麽呢。”

他轉開了臉,被下探出幾縷鴉羽,他心中煩躁,便逆着鴉羽撫摸,而後又順着方向理端正,反複多次,反而越理心思越亂。

祝政離開了幾步,很快又折返回來:“常歌,過來。”

常歌回身,見他手中捏着檀木梳,笑道:“怎麽,先生還會這手藝?我沒有那麽講究的,随便一攏,發帶一系就好。”

說完他信手扯散發帶,也不知怎麽随便攏了幾下,又胡亂綁上去了。前後都落了許多淩亂碎發,居然不顯頹唐,反而有些灑脫不羁之感。

“他人青絲,不會便罷了,為将軍束發,必須要會。”

祝政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對而坐,拆開他的發帶,溫言道:“痛了告訴我。”

祝政這人前半輩子生在帝王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生來被人照顧慣了,哪裏會照顧他人,常歌做好了會被扯得生疼的準備,還等着一扯疼,他就毫不留情地笑他連頭都不會梳,必須得笑上個三年五年的。

結果祝政輕手輕腳,有任何小結都一根根挑開,不僅一點沒扯疼,反而每一梳都格外憐惜鄭重,倒把他梳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以前他真是随手一綁出門去浪的類型,娘親火尋鸰也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從沒有人這樣精心幫他理過三千青絲。

祝政指尖幹燥溫熱,梳理時若有似無地掠過他耳廓,常歌也不知是怎麽了,只覺得這點接觸活跟燙着他一樣,這個青絲理得他度日如年。

祝政幫他徹底梳順後又攏了攏耳發,這才仔細将發絲攏起,幫他束在腦後,輕手系上發帶。

“好了。”祝政放下檀木梳,淡淡訓道,“以後不許倒頭就睡,頭發都睡結了。”

常歌回頭幽怨看他一眼。這人真是,每次剛覺得他有些溫和……又立即冷冰冰變臉給人看。

不過,這一看他才發現,祝政的發尾和以往略有不同。

祝政的發絲總是垂墜柔順,摸上去涼如靜水,今日雖然大體還是順而纖長的,但末端略微有些淩亂,像是沐浴後未多注意,随意睡亂的發尾。

祝政平時連說話都滴水不漏,衣衫更是六塵不染,從頭到尾都端雅克制。

發尾末端略微打卷,這種纰漏,在先生身上已經是“不衫不履”的程度了。

常歌當即抓着這點大做文章,搖着他的發尾,含笑望他:“先生講究人,怎麽今日如此毛糙,發尾都打了卷。”

祝政垂眸,一臉不快地奪了他手中的一小截發絲。

“怎麽,被我抓着了,先生惱了。”

祝政極輕地嘆了一聲。

他輕聲道:“将軍只在用兵上聰明。”

這答句前後不通,常歌怎麽都沒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拐着彎說他笨倒是聽出來了。

他有些不平:“先生怎麽罵人?”

祝政只幽幽看了他一眼。

洗漱畢,幼清送了早餐,祝政幹脆一道用完早膳再走。

襄陽早已斷糧,多日無米無粟,只一份清淡小菜,看着像沒時間等它長大便被人急急采了,份量也不多,将将兩三口。

此時能勉強勻出口吃的已是萬分艱難,常歌并無怨言,只覺得苦了先生。他剛要動筷,卻見祝政玉箸擱置,竟不打算動筷。

常歌只道“先生若要如此,我便也不吃了”,祝政這才挑揀着動筷,只是自己食的少,多數仍留給了常歌。

用餐時常歌又談及此次襄陽圍困之時,提到此次圍困襄陽的前鋒大将,正是司徒武。

司徒武比常歌小上三歲,還有位親弟名司徒玟。

大周立官辦太學,司徒武、司徒玟兩兄弟入學時,常歌亦在太學,故而認識。

“司徒武居然變成這樣!他竟将百姓頭顱串成數丈長的串,挂在瞭望塔樓上,當做巫幡耀武揚威。都說北境鬼戎人野蠻,可鬼戎人也未見如此極端殘忍之事!”

常歌頗有些不忿:“更不用說,再早四年,大周還在,雖然六雄割據近百年,但名義上無論諸侯國民還是近畿居民,都同屬大周子民,不說是同氣連枝,至少當懷有些許同理之心。”[1]

祝政自小恪守食不言,只一味動筷幫他挑揀愛吃的,并不答話。

見常歌提及此事氣血上湧,生怕影響身體,才淡淡勸道:“勿多動氣。昨夜摸了脈象,身子似乎又弱了些。”

常歌動作一滞,眼神忽而有些飄忽,不再多說,幹脆悶頭吃飯。

兩人俱是滿腹心事,一個百般琢磨着達魯究竟是誰,另一個想着如何将話題從脈象上引開,倒是幼清給兩人解了圍,在門外敲門道:“将軍,無正閣蘭公子來訪。”

常歌一時不解,他記憶中,好像不認識什麽無正閣蘭公子。于是随口搪塞道:“我不管事,讓他找襄陽那位哆嗦太守去罷。”

“太守也一并跟過來了,還對着他點頭哈腰的。”

常歌停滞片刻,而後眼神忽然落在對面坐着的祝政身上,笑道:“先生在官署,讓他們至西廂找先生。”

祝政擡眸看了他一眼。真是會使喚人。

幼清腳步聲遠去了,未有幾句話的時間,他又折返回來:“将軍,蘭公子定要見你,且只見你。”

“……這蘭公子究竟……”

幼清似是聽門外交待,急匆匆又補了一句:“他說,他有你最需要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1]冀州公:冀州主公祝展,祝氏公族,二公三伯之一

[2]近畿地區:都城附近地區

感謝 W.Y.、天天開心、seem 給楚軍贊助辎重~

感謝 懷桑 的軍火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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