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澤蘭 将軍絢爛,勝過萬千闌珊火

“我最需要的東西。”

常歌聞言,低頭一笑。他手中摸索着一涼潤白玉茶盞,輕聲問道:“先生怎麽看?”

祝政面色無波,平靜答:“糧草。”

常歌輕笑道:“與君同。”

他轉而疑道:“只是這無正閣,我是從未聽過,不知為何忽然出手助我?”

祝政垂眸,晨光裏,他長睫低垂,顫動翩跹,格外好看。

祝政:“此前将軍為益州所救,助益州守上庸三年,其餘各國之事,不知道也不足為奇。這無正閣,原是一滇南小門小派,三年前不知何故忽然出手闊綽,聲名大噪。雖名為‘無正’,做了不少壞事,但也做了些好事。戰事颠沛之處,無正閣多有出沒,但具體起到什麽作用,尚不明确。”

常歌抿茶,細細思索。

“無正閣首領稱‘巨子’,不過巨子甚少露面,據傳無正閣實際上由白、蘭二位公子掌事。今日所訪之人,既然稱蘭公子,想來應是掌事公子之一,澤蘭。這位蘭公子現開府養士,府邸在益州錦官城內,文士之中多有贊揚之詞。”

祝政言畢,擡眸看他,溫和勸道:“不過,想不想見,都由你。襄陽之事、糧草之事,切莫過于勞心,苦悶壓抑。我已做好後手準備,修書至大魏長安議和……将軍,萬般事務都不及你身體要緊。”

常歌聞言,擡頭看他,只覺數日未見,祝政像是清減了不少,面色也蒼白許多,看着并不康健,反像是強撐着精神。

常歌裝作開玩笑:“我應了先生守住襄陽,既然我還有口氣在,先生大可躲躲懶,少勞心些——我,你還不放心?”

祝政垂眸沉默片刻,方才輕嘆一聲,那嘆息細得如冰雪落花。

他這才緩緩擡眼,滿目都映着常歌帶笑的影子:“我最怕你這句話。”

轉一圈又繞回來了。

常歌轉開目光,剛想随口搪塞應聲,聽得門上三聲輕響,幼清小聲催促道:“将軍,蘭公子還候着……見麽?”

見不見事小,再坐下去他怕扛不住祝政的目光,把毒發的事情給招了,一招,祝政定不會讓他再插手襄陽事宜。

澤蘭來訪,正巧是個開溜的由頭,常歌忙答:“見。帶他進來。”

“喏!”

“等等。”

祝政平靜道:“讓蘭公子至書齋會面。”

“這……”

木門打開條縫,幼清探了小半個頭進來,确認道:“究竟是叫進來還是去書齋?”

祝政擡眼看他:“你聽誰的?”

祝政還是周文王時,幼清便是他的影衛,此番無需多論,當然是聽他的。幼清立即應聲出去。

常歌低頭,只覺食不知味,終而撂筷不吃了。

飯後,祝政告知常歌會在內間傾聽,自暗道往書齋去了。常歌則由府兵引路,自正門進了前院書齋。

剛入書齋前院,一位绛紫錦袍公子背手而立。

澤蘭并沒有如他想象那般,在屋內安靜等着,而是頗有些出神地看着院中枯黃草木,嘆道:“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瑩嫇。愍貞良兮遇害,将夭折兮碎糜。”[1]

常歌當即感嘆文人真是厲害,對着盆要死不活的蘭草,都能掰扯出這麽多彎彎繞繞。

他倒并不是不喜歡文人,祝政溫潤柔和的時候,也是一副謙謙君子的如蘭模樣,硬要說的話,他不僅不排斥,還對文人天然有些親切感。

只是親切是親切,有些文人雅士繁文缛節太多,他雖不排斥,但不代表他不頭疼。

于是常歌在冬日裏站了會兒,打算等這位蘭公子的九曲愁腸繞完,再出聲。

沒想到澤蘭這句詠完,竟也不往下了。這時院外聽得一聲喜慶聲響:“蘭公子!茶來了!”

常歌回頭,恰巧看着孫太守躺着進來了,他躺在竹擔架上,竭力擡着脖子,指揮身邊的小厮端着茶托:“上好的滇南紅茶……喲!将軍也來了!”

抛開無能這點,孫太守還真是個好太守,比如一頓板子下去,他連坐都困難了,全靠侍從七手八腳擡着,卻還依舊事事躬親到處亂竄,連給澤蘭倒杯茶都得親自盯着。

他這一嗓子一嚎,直接把澤蘭給喊回頭了,于是澤蘭一眼望見身後的這位紅衣将軍。

在此之前,他從未近距離看過常歌,甚至他無需向他人确認,就能明白眼前這人,就是常歌。

自第一眼開始,他體悟到巨子所說的“一瞥驚鴻”。

昨日大雪,此時滿目皚皚冰雪,眼前一抹烈紅,如霜天火雲,驀然亮眼。

常歌站姿挺拔,腰間玉帶一束,有一種長期征戰洗練出的精神氣。粗看輪廓是英挺潇灑的,然而銳而上挑的眉眼、以及澈如朱丹的紅唇,卻平添幾分邪豔。

此前他見過數位将軍、數位權臣,無一不在經年累月的争鬥算計中面露疲态,神色黯然。

惟有常歌,明明前半生颠沛凄苦,為權謀争鬥左右,但他的眼瞳依舊一片澄澈清明,甚至有些不染俗事的天真。

他心中惟有一想:将軍絢爛,勝過萬千闌珊火。

澤蘭像是從未見過一般仔細端詳常歌。他的眼神複雜而怪誕,仿佛是審視,又帶着一種虔誠。

這種視線看得常歌心生怪異,趕忙岔個話題:“方才到時,聽得蘭公子雅興大發吟誦楚歌,故而未出聲知會。”

缺根筋的孫太守不知所以,跟着胡摻和道:“楚歌好啊!蘭公子喜愛楚歌麽?”

澤蘭道:“冀腔激昂,魏風慷慨,吳調柔婉,惟有楚歌亢而豐容——楚地蔥郁,楚人多姿,楚歌之中,盡是潇灑朗風、桂棹蘭草、清澈芳流。”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一直未離開常歌。

常歌不是楚人,故而完全沒聽出他隐含之意,只覺得這是個比着尺規長的文士,令他頭疼那種。

楚人孫太守倒被這番客套話誇得從頭舒适到腳,怕是傷都好了大半。他趕忙喚道:“那誰,你過來,快給我們蘭公子找兩個歌女——”

澤蘭趕忙止了他的想法。

什麽事遇着文士,規矩就格外多些,何況一次遇着兩個文士。

澤蘭和孫太守禮讓三巡,還在門口謙遜守禮,萬般無奈之下,常歌越過二人徑直推門而入,三人這才依次入內。

常歌一進門便被一張地圖吸引。這圖挂在書齋正中央,題為《荊州全圖》。

他仔細觀摩,此圖上荊州,與現在的楚國疆域大有不同,圖上所繪是上并豫州、南陽,下吞滇南、交州,右占吳國廬陵的日盛時期全圖。

常歌推測,這應當是十數年前,荊州大司馬司徒信擴張領域、丞相梅和察變法修明時候的地圖。那時候,荊州居六雄之首,吞豫州交州雙雄,收複滇南,蒸蒸日上。

彼時的荊州雖向大周俯首稱臣,但從領地看,早已盛過大周。

一晃數年,泱泱荊州改稱楚國,遼闊領土卻被四鄰諸侯蠶食,所轄領域只有當時半數不到。

孫太守察覺常歌和澤蘭俱被此圖吸引,急忙開解道:“見笑見笑。挂此圖,并非我有何非分之想。此圖乃荊州大司馬司徒信所贈,當年下官趕赴襄陽走馬上任,大司馬特意召見,稱襄陽處地至關緊要,荊州北方安定肩負予一身,下官深感責任重大、亦對大司馬感激涕零,故懸此圖,時時警醒之。”

常歌細細看了孫太守一眼。此前他倒沒想過,此等唯唯諾諾膽小怕事之人,居然也有過鴻鹄之志。

“扯遠了扯遠了。”孫太守打哈哈道,“将軍,蘭公子,請坐!勿要客氣!”

澤蘭站在棋桌旁,詢問道:“将軍,手談一局?”

坐着幹答話也沒意思,下個六博棋倒也不錯。

署內侍從搬來六博棋,上茶。常歌在另一側坐定。

剛過三個回合,澤蘭表明來意:“無正閣,願出三萬擔糧食,以解襄陽米糧之危。”

常歌瞥了一眼孫太守,幸虧澤蘭背着孫太守坐的,不然非要被孫太守脈脈含情的眼神惡心出一身雞皮疙瘩。

常歌行棋一步,轉守為攻,他把玩着手中兩三個桂木棋子,随口問道:“代價?”

澤蘭抿唇一笑:“将軍聰明人。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麽代價。”

他揚手,一名書童恭敬呈上一卷錦書,置于案頭。這卷錦書淺藍錦繡,兩頭裝裱,拿一絲弦束成筒狀。

常歌剛要拿起錦書,澤蘭卻按住了錦書另一端:“将軍還未說,願不願意承下這三萬擔糧食。”

“這自是要看過錦書內容再定。”

常歌欲抽錦書,澤蘭竟分毫不讓,只說:“三萬擔糧食,數十萬襄陽民衆的身家性命,将軍還需思量麽?”

孫太守巴巴看着那卷錦書,好像身家性命都在上面。

常歌略有不快,他平時最惡他人脅迫,更惡他人拿無辜之人性命脅迫。

眼下這位蘭公子,顯然是兩處逆鱗都犯了。

“将軍。”孫太守見常歌遲遲不應,諾諾開口,“我襄陽數十萬百姓……”

常歌眉尖細微擰起。

未及他回應,門外哐地一聲,那門險些被人撞開,接着聽見幼清在門外高聲道:“你為何這般纏人!昨日紮了将軍,今日還敢再來!”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來救治将軍的!”

二人争執吵鬧,常歌倒把外面的情況猜了個七七八八,準是白蘇子來了,要為他行針,幼清則攔着不讓他入內。

他忽然恍悟一件事,祝政昨夜深夜到訪,極有可能是為着白蘇子行針一事,幼清深夜知會了祝政。

常歌指間摩挲着那塊桂木棋子,只覺粗粝硌人。

“都進來。”

二人推門而入,并排站立,還不住你推我搡,相互看不順眼。常歌皺眉:“看不到在見客人麽?”

“我告訴他了!他非說什麽天時地利的歪理邪說——”

“禀将軍。”白蘇子直接打斷他,“昨日也告知過您,血氣逆行需合天時調養,何時行針何時順氣,皆有定法,并非我無理胡鬧。這也……”他朝屋內瞟了一眼,沒敢說太直白,“這也與襄陽有益。”

真是來得巧。

這位蘭公子行事古怪,言語之間又多有脅迫,正讓常歌百般不适,白蘇子這麽一鬧,他反而抓着機會推脫:“怪我,我粗心糊塗,倒把這事忘了。現下确是行針時刻,我便先行退下了。軍糧一事,蘭公子與襄陽太守商議……”

“不必。”澤蘭活跟沒聽明白逐客令似的,回道,“醫者事大,将軍在此行針即可。無需在意我。”

見客人發話,白蘇子立即美滋滋地在常歌身邊坐下,一副得勝表情。

幼清仍不依不饒:“将軍勿要太過于信他,先生昨日——”

“行了。”

他原本沒有多信任白蘇子,幼清這麽一說,常歌忽而攥緊手中棋子:“你下去吧。我自有數。”

幼清愣愣站了半天,潦草行了一禮下去了。

“今日行針右臂。還請将軍拉起衣袖。”

常歌輕笑:“小子,蘭公子文人雅士,想來未曾見過血。你可悠着點來,別吓着公子。”

白蘇子是個活絡人,這話一聽,他就明白常歌這是想讓他怎麽血腥怎麽來,最好一針下去,血流如注,好把澤蘭吓得屁滾尿流。

他點頭道:“喏,小白自會小心行事。”

常歌瞄他一眼。小鬼還挺上道。

他脫了外袍,大方拉起右側衣袖,左手未停,棋盤再進一子。

倒是孫太守一時瞪圓了眼睛,低低驚嘆一聲。

“怎麽。”常歌擡眼看他,眸間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孫太守,未曾見過戰損?”

常歌拉起的右臂,遠看原是白皙勻實的,此時細細端詳,才發現胳膊肩頭俱是細密傷痕,上臂處有一斜向刀痕,居然生生有一指寬。

“沙場之人,此點小傷,不算什麽。”常歌輕聲提醒:“蘭公子凝神,六博,快要潰不成軍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澤蘭吟的是《楚辭·傷時》,大意哀嘆時運不濟,忠良被害。

澤蘭和常歌下的是六博棋。

澤蘭不是新人物,前文看的細的話,他其實出來很多次了。不記得也不要緊,現在重新認識也行。

感謝 seem、天天開心 給常歌歌投喂酪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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