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正 不就沒軍糧麽,我帶你去搶!
澤蘭只得實言:“将軍百戰百捷,未料到亦會遍體故傷……在下……在下嘆服。”
“這有什麽好嘆服的。”
常歌細微颔首,眸中神采失了大半:“留傷之人實乃幸運之人。你想想,至少,留傷之人,還有命。”
澤蘭沉默片刻,方才拱手:“是在下唐突了。”
他本以為自己江湖行走,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而且事先也從對話裏聽出來了常歌打算吓唬他的意思,心中預先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白蘇子幾針下來,他仍被吓得冷汗涔涔。
孫太守被吓得更甚,還沒下第一針,他就驚詫怪叫起來。
行針的白蘇子,看着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說破天也是個總角稚童,沒半點醫官的樣子。
這位小醫官展開一整套銀針,居然略過了細細的長針,轉而拿出了一寸六分長的鋒針——這針形粗,末端有一三角錐形放血口,從針尖形狀來看,一針下去,一準留個血窟窿。
孫太守被這針尖吓得是膽戰心驚,小聲問:“這位小醫官,是不是行錯了針?下官此前也試過靈樞之道,醫官所用刺針多數細如絲毫,嵌入發膚宛如蚊蟲叮咬,不露血痕,此針……此針……是不是……太大了點?”
白蘇子在常歌臂部上方找準穴點,針尖逡巡一圈,下準之後方才應道:“太守有所不知。你所說的乃長針、大針半刺之法,始于岐黃,盛于中原。但針刺之法多變,單基礎刺法就有十二種之多,以應對不同病變治療。現在我所行之道為豹文刺,繞脈點一周,以洩經脈邪氣,此法,中原雖不多見,然滇南醫術多有用之。”
澤蘭看得冷汗直冒,孫太守更是心驚肉跳,倒是常歌談笑風生,好像紮的不疼不癢,貓撓一樣,還有餘力在棋局上點撥澤蘭一兩招。
常歌上臂生得是肌骨勻停,手指卻生得舒展,指尖圓潤敦厚,有如栀子瓣。
此時他右臂松弛搭在憑幾之上,臂上已被白蘇子刺出三四個血孔,血水攀着他臂膀上的肌肉和緩流下。奇怪的是,此傷口明明剛剛刺破,血卻是暗紅的。
暗血粘稠,淌過常歌修長的指尖,又凝成血珠,盡數落在白蘇子放的一個小缶裏。
眼見常歌臂上越紮越多,出血越盛,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整個半身竟像是從血海中淌過一次。
孫太守拿着個布巾,不停擦着額角,待常歌用血淋淋的手扯下右袖,露出右肩碗口大的巨箭傷痕時,竟兩眼一翻,吓昏了過去。
常歌笑道:“孫太守這是暈針還是暈血?”
他佯做可惜:“蘭公子,你來得真是不巧,你也瞧見了,我是個不中用的病簍子,而唯一能談事的人,眼下已昏過去了。這棋局也恰巧到頭了,我看公子不如回府,擇日再來罷。”
澤蘭端坐片刻,裝作未聽明白逐客之意,安靜道:“‘昭武君運兵如神,出奇無窮,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輔周建德,文王鸩之。’”
常歌手裏的棋子輕巧轉了一圈。
他思慮片刻,忽然冷着臉,開始拔肩上的銀針。
銀針進出皆有講究,哪裏是能夠胡亂拔下的,只見他拔到哪兒,哪兒就鮮血直冒,白蘇子被他驚得不知如何是好,高聲道:“将軍不可亂拔,逆了氣血,毒發更甚!”
內室,忽然傳來一聲古怪巨響,聽着動靜着實不小。
“孫太守真雅興,書齋內室還有貓。”
常歌随口掩蓋了一句,把沾滿血的針丢在白蘇子帶來的軟包上,輕輕擡了擡手指:“行了,小白,下去吧。蘭公子有膽有謀,這點血吓不着他。順便,讓屋子裏的人都下去。”
“可——”
常歌皺眉,看了他一眼。認真起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銳利得如刀尖一般,有種天然的震懾力。
白蘇子低了頭,默默收了所有行針用具,連孫太守也被一群人七手八腳擡了下去。
室內,明面上只剩下二人。
待院中确無一點響動,常歌這才輕笑道:“都說史官的嘴巴毒得很,上了年紀的史官更毒,我今天算是體會到了。寥寥幾筆,字字誅心——性烈,鸩之。”
他細微地笑了一聲,那笑冷而輕,片刻化進室內寒涼的風裏。
——昭武君運兵如神,出奇無窮,平六雄、定天下,然性烈,不能輔周建德,文王鸩之。
大周昭武将軍常歌,澎湃一生,落于青史之上,不過寥寥三十字。
澤蘭念的這一段,正是《周史·昭武君列傳第三》,昭武君的位置,按照功勞序列,僅次于定安公常川、洛侯朱九變之後。
昭武君,便是常歌封號。
澤蘭當即站起,撫開下擺,行大禮:“在下三生有幸,見過昭武君。”
常歌輕嘆:“蘭公子何須如此。大周都沒了,我也早不是什麽昭武将軍。說句話拜三拜的,咱們今天到天黑,這話都說不完。随意些罷。”
澤蘭這才起身。
“既然話已經挑明說了,蘭公子此行究竟何意?”
“——佞讒在側,忠良被禍,世間大道不存,是謂無正。”
澤蘭拿起一側錦書,姿勢虔誠而敬重,雙手舉過頭頂,恭敬交予常歌。
常歌接過錦書,只聽澤蘭輕緩念道:“吾輩願為良藥,治塵寰百疾,時政弊病。”
聽聞此言,常歌神色略有一動——吾輩願為良藥,所以他無名無姓,只稱自己為澤蘭麽?[1]
方才臂上萬般針刺,他都談笑自如,但這錦書剛展開一個邊沿,常歌心中驀然一緊,竟立即合上,不願看了。
“無正閣所起,皆因将軍。”
澤蘭自左手卸下一枚白玉扳指,置于矮小茶桌之上,扳指精致,镂刻無數古怪經文,放下時,戒身潤白,柔澤如脂。
“此乃無正閣不惑戒,見此物如見我面,無正閣所有醫館、密探、學堂、商鋪、當行等,皆可聽從将軍號令——不說三萬擔糧食,傾其全力,撼動當今天家,也非難事。”
常歌沉默半晌。
澤蘭只以為此舉過于突然,讓常歌一時難以接受,忙補充道:“将軍不必多有負擔,方才我所言有誤。見此不惑戒,僅能號令半個無正閣,還有一物在我閣另一位掌事公子,白公子處——并非将整個無正閣拱手相送。”
常歌苦笑。
送一半和全部送,這有區別麽。
澤蘭明面上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想讓他領無正閣,但他為何如此慷慨,常歌實在捉摸不透。
“将軍若要颠覆朝廷,兵、士、錢、糧,樣樣關緊,還請将軍三思。”澤蘭将卸下的白玉扳指朝他推了推。
常歌拿起了那枚扳指,扳指溫潤,镂刻精細,确非世間凡品。
他把玩一圈,擡眸道:“蘭公子,你這是——要我反。”
“或,匡扶正道。”澤蘭換了個措辭,“無正閣,多為景仰将軍品德之人。所謂佞讒當道,世間無正,惟将軍高義,光耀千古。将軍振臂一呼,身被仁德澤世之大道,又有平定八方之餘威,天下誰敢不從?”
常歌冷笑道:“如此,你我便更是不同道了。”
他回想起那副錦書上的畫面,他惟恐避之不及的經歷,居然有人繪制成圖,還稱之為“高義”。
更可笑的是,他生性自由無束,權謀之事更避之不及,眼下居然想有人扶他上位——也不怕這天下給他砸手裏。
常歌低聲道:“兵者,兇也。聖人所以讨強|暴、平亂世、夷險阻、救危殆,實乃不得已而用之,此等有損國祚禍及平民之事,實無需頂禮膜拜,歌之詠之。”[2]
澤蘭不語。
常歌聲音飄得很輕:“我一紅塵俗人,一兇惡利器,不是什麽天命之人,更不需要什麽香火續命。蘭公子美意,常歌心領,但無正閣受之有愧。此物貴重,還請蘭公子好好保管。”
常歌将那枚玉扳指原樣放回。
澤蘭面色似有不快,但依舊維持面上禮節問道:“襄陽百姓圍困許久,斷糧至今易子而食,溝壑暗巷之間皆為人骨,青宵白日婦孺不敢露面,惟恐被他人擄去分食——将軍定要婉拒美意,眼看此煉獄延續?”
常歌看他許久。
“——‘吾輩願為良藥,治塵寰百疾,時政弊病。’”
常歌引用澤蘭剛才介紹無正閣時說的話:“試問蘭公子,若無正閣真如你所言,心懷天下萬民,願以己身澤被世人,這三萬擔糧食分不分給襄陽民衆——與我态度如何,接不接這無正閣,有關麽?”
澤蘭無言以對。
“既然蘭公子非要把話說開來——”
常歌随手轉着盞茶杯,冷冷笑道:“時值深冬,此時多為儲糧。說來不巧,今年益州時令不好,漢嘉郡水澇又逢汶山郡國難,益州赈災用糧之時,斷無餘糧。再說吳國,吳國此時與豫州酣戰,兩相軍糧吃緊。交州,那更是不掙個數倍不會給糧的地方,何況嶺南之地實在偏遠,這三萬擔糧食想來并非從交州翻山越嶺而來。楚國嘛不用說了,多處被占,即使有糧也過不來——蘭公子的糧食,多半是北邊來的吧。”
“三萬擔糧食,怕是尋常民用小道都走不了,必走官道——”
澤蘭面上平靜,雙手卻在桌下漸漸攥緊。
“澤蘭,你好大的膽子!”
常歌驀然将茶杯一篤,茶水四濺。
“你走着大魏的官道,運着大魏的官糧,卻将其送至楚國,轉而用來對抗大魏,這算不算無正!你張口塵寰百疾,閉口襄陽百姓,卻以軍民救命之口糧要挾他人,這算不算無正!你口口聲聲仰我高義,匡扶正道,卻妄圖借我之名,将這天下攪個天翻地覆,這算不算無正!無正閣……無正閣!”
常歌冷笑道:“這名字,起的真是絕妙。”
澤蘭看着依舊鎮定,只是面色忽然一沉:“将軍早就知道。”
常歌冷冷道:“這屋子裏,也只有見糧眼開的孫太守信你。”
澤蘭不語,室內氛圍緊繃。
常歌随意拂手:“你走吧。道不同不相為謀。糧食,留不留、留多少,但憑公子本心。”
“将軍與我不同道,與祝政卻同道麽?”
“放肆!”常歌怒道,“你敢直呼其名!”
澤蘭後退幾步,冷笑道:“三年前,将軍百戰為君死,鸩酒一杯斷人腸——這便是将軍的‘道同’。”
“蘭公子,未免管得太寬了些。”常歌支着額角,連眼皮也懶得擡,“對了。”
他抓起桌上的錦書,錦書淩空飛起,啪嚓摔在澤蘭腳下,畫幅被扔得散開。
畫上是涼州天坑。
黃沙漫天,斷劍殘槍,三十萬涼州起義軍被常歌活葬于此,當時的哭聲數月未絕。
畫卷之上千裏狼煙萬人屍山,惟有常歌,一襲紅衣,踏過黃沙,破風而來。
常歌冷冷道:“你的東西,別忘帶了。”
“贈予将軍。”
澤蘭拱手,拂袖而去。
屋內漸靜,常歌看着桌上翻倒的茶水逐漸擴開,散得無可收拾。他輕嘆一聲,朝門外喚道:“小白。”
白蘇子一臉驚詫,探頭進來:“将軍,你在……喚我麽?”
“除了你還有誰。”常歌道,“孫太守還在院裏麽?”
“在。”
“去把他喊起來。”
約莫過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常歌聽着響動,還以為是太守來了。
沒想到七八個侍從擡着太守,進門連人帶擔架給撂下了。白蘇子這才探頭探腦進來,撓頭道:“将軍,我人中也掐了,針也行了,這人……這人怎麽都喊不醒啊!”
“……你對他耳朵喊,就喊,三萬擔糧食吹了,一準醒。”
壓根不用白蘇子喊,常歌就這麽輕飄飄的一句,孫太守立即回過一口氣,嗷一聲從擔架上坐了起來,這一坐,恰巧絆着了軍棍留的傷,又滾來滾去嚎個不停。
“行啦。堂堂一介太守,哭天搶地的。”
常歌想起來他暈血,随意扯了截外袍,将臂膀傷口裹住,這才走近,信手把他從地上撈起來:“不就沒軍糧麽,走,我帶你去搶!”
作者有話要說:
[1]“兵者,讨強|暴……救危殆”:《史記》
“實乃兇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
感謝 江停我男友、天天開心、蘇齊雲人間天菜、seem 和常歌歌一起搶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