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錦書居士 祝政如玉般修颀的指尖,驀然一動

聽他這麽說,常歌忽而散開了發間的綢帶,冰涼的秘銀面具被他解下,落在一旁。他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白蘇子終于見着了他的全貌,不由得呼吸微微一滞。

常歌平時一直以面具遮面,數日來他不是沒猜過常歌的全臉是何模樣,滿臉疤痕或者過于豔麗他都才想過,可他怎麽也沒想到——那面具削弱的,竟是淩厲的殺意。

遮面之時,常歌只露出剔透的眼瞳和澈丹紅唇,整個人是奪目而絢爛的,只有在亮出長戟鋒芒時,他身上那種逼人的煞氣才會溢出。

然而面具一去,紅唇帶來的幾分柔和被沖淡得幹幹淨淨。

常歌上半臉極具有異域感,甚至可以說是昳麗,他深邃的輪廓又讓這種美變得極有攻擊性,整個人猶如剛出鞘的利刃,是一種蘊含殺意的美。

像舔着血的刀尖。

常歌輕嘆一聲,目光閃灼:“先生,當是內熱的那一部分與我一致吧。”

他嘆聲斂目,白蘇子這才發現,他臉上最妙的,是他左眼末尾一抹紅痕面紋,如将熟的丹果,又如振翅飛鳥。

這點紅痕不僅不讓人覺得白玉微瑕,反而成了他臉上的點睛之筆,垂眸嘆息之間,飛鳥般的紅痕像是活了過來,翽翽欲飛。

“你在聽麽?”

白蘇子猛然回神,見常歌正一臉疑惑盯着自己,慌忙答道:“是。先生同将軍一致,俱有血氣離居,陽邪侵體症狀,且從脈象紊亂情況來看,先生的內熱症狀要比将軍更盛。”

常歌沉吟片刻,這才告知其中緣由。

冰魂蠱毒毒發時寒氣侵體,血氣混亂,神志昏迷不清,常歌別無他法,服用內熱藥物使得遍體生熱,來保持神智清明。

是藥既有三分毒,何況這內熱藥物并不是什麽好東西,而是另一種極其陰狠的毒物,稱燧焰蠱毒。

其實燧焰蠱毒,他服用次數不多。

祝政擔憂他的身體,多次發作皆是他服下燧焰蠱毒,以體熱幫助常歌驅寒。算下來,祝政服用的次數,比常歌服用次數都要多上數倍有餘。

常歌掐頭去尾,略去了體熱驅寒的部分,撿重點和白蘇子講了講其中緣由,言畢,白蘇子拍腿道:“果然如此!難怪先生素日裏看不出症狀,但一旦發作,內熱病症更甚。”

白蘇子在窗臺上随意抓了把雪,又撕下些紙屑,折了回來。他先是把紙屑埋入雪中,從袖中掏出火石,打了數次,紙屑都沒被點燃。

“冰雪和火星,好比将軍體內兩種蠱毒,冰魂和燧焰。将軍此時體況,有如冰雪裏的紙屑,燧焰引起的邪氣侵體症狀雖有,但冰魂蠱毒恰巧與之屬性相克,可勉強對抗一二。”

接着他另拿出徹底幹燥的紙屑,這次火石剛蹦出火星,紙屑上立即被燙出個焦黑的洞,生起一股輕煙。

白蘇子吹了火,接着道:“先生此前應當并未中過冰魂蠱毒,身子便有如幹燥紙屑,失了冰魂蠱毒的中和,有一二火星,就能即刻點燃。也就是說,先生平時與常人無異,但體內早已邪氣侵體,血氣逆流,一點火星便可觸發,觸發後如星火燎原,形勢危急。”

“多虧先生心思沉靜,生生壓住侵體邪氣,否則如此積勞、憂思,換做旁人,早已毒發數次了。”

常歌聽得心悸,将背在身後的手稍動一下,想回握住對方,誰知他的手腕剛剛轉了些許,祝政陡然加了力氣,這次幾乎要将他整個手掌都攥緊手心裏,再無餘地活動。

常歌側臉看他,祝政并未醒來,全然是下意識的舉動。

他輕聲問:“這有法子治麽?”

“有。”白蘇子篤定道,“将軍體內寒熱兩股邪氣,還需順天時行針調理;先生的病症雖重,但只有內熱症狀,故而治療更加簡單些,只需花些日子服些湯藥即可,無需行針調理血脈。只有一點,那燧焰蠱毒,無論将軍還是先生,都不能再服用了。”

常歌嘆道:“服用燧焰蠱毒,本就是萬不得已之法。若不是為了維持神智清明,誰願意吃那勞什子。”

“昨晚你行針之後,我神智倒真的清晰不少。如果按你的法子,僅行針,能否維持意識清明?”

白蘇子思慮片刻,謹慎道:“我有五成把握。”

“……五成把握。”常歌低聲重複一遍,他轉過臉,看着白蘇子,“你之前說,想跟着我做醫官?”

白蘇子眼睛一亮,當即要行大禮,常歌急忙擡手,制止了他:“收你做醫官是可以,只是戰事苦累,你真的想清楚了?”

白蘇子連連搖頭:“跟着将軍不苦。将軍在上,請——”

他合手剛要拜,胳膊卻被人扶住了。

常歌久經沙場,力氣哪裏是個小醫官能抵抗的,白蘇子活跟被捉小雞一般,被他整個抓了起來。

這一大拜就沒拜下去。

“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很多事情得提前和你說明白,免得到時候面上難看。這第一件事就是,跟着我不要動不動跪動不動磕頭,都是爹生娘養的,瞧着頭疼。”

一瞬間,白蘇子神情十分複雜。

“第二個,我不求你掏心窩子般對我好,也不求你往後幾十年都忠心耿耿跟我一人,只求你我二人相随期間,勿要生出背叛舉動,将來你若有良主,你我也可好聚好散。”

其實這一條,才是常歌最想說的。

白蘇子倒是爽快,即刻答應。

“第三個,你年紀太小,醫術究竟如何我也瞧不出來,所以,還得你先辛苦辛苦——趕緊先把先生醫好,若能将他調理得妥當,你這醫官我便收了。”

白蘇子面露喜色,剛要磕頭,常歌嗯一聲斜了他一眼,他趕忙起身,緊張得捏了把袖袍:“将軍……将軍的意思是,我若能醫好先生,便能留下?”

常歌點點頭。

他轉而說道:“我這人不講究,醫我你大可随意些,差不多就行。但先生這邊,若要有一點纰漏,你這醫官也就當場革職了。當然,如果醫得好,你也看到了,小到孫太守、大到楚王,楚國哪裏都離不了先生,各路賞賜不定能把你這小身板砸暈。”

白蘇子噗呲一笑。

“行了,去吧——等等,回來。”常歌思慮片刻,覺得既然已經打算收他做醫官了,還是得問清楚,“你這醫術,還是得和我交個實底,究竟師從何處,醫術到底如何。”

“師從何處……我此前學得過雜,藥廬裏待過、跟着大夫走街串巷過,還去神農藥王谷裏幫着藥王煎了兩個月藥,但醫術如何,這個我自己的确不知,只能說,萬事盡力而為。”

其實這話他是故意問的。白蘇子看着年輕,但行針診脈還算無比老道,而且昨日他早已以身試過,醫術如何心中已有七八分底。此時不過言語試探,想瞧瞧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這番話答得倒是誠懇,沒肆意誇大也沒自我輕賤。

常歌稍微放下心,只道:“若有湯藥,須我先試過再給先生。你和幼清不對付,缺什麽直接找景雲,那家夥話少,但還算靠譜。”

白蘇子喏喏點頭,出門找景雲去了。

先生不愧是先生,昏迷之時依舊恂恂儒雅,其他人瞧見了,一定以為他只是睡熟,頂多是心事入夢——祝政眉尖輕蹙,昏沉中仍是一副憂思模樣。

“我打算行一招險棋。”常歌也不知他能不能聽到,低聲同他說話,“你若是還醒着,定會反對。不,你已反對過了。”

他想起書齋中,祝政那句“萬萬不可”,祝政素來聰敏,當時一定猜到了常歌所思所想,知道他毒發在身還要铤而走險,故而心焦氣躁,一句“萬萬不可”還未說完,就再度昏沉過去。

“你這時候昏迷也好,省得咱倆又陣前鬥氣。這幾日你就好好休養,白蘇子那人……我雖對他半信半疑,但醫術應當不錯。何況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想留在我身邊,就是為了這個,他也會竭盡心力好好醫你。”

常歌覆上他的手背,輕聲安撫。

他和祝政雖然志同道合,但一些具體如何行事的細節上,常常相左。

旁人上奏都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提出意見之前必先歌功頌德一番,只有常歌的奏章簡報,想說就說,絕不和他寫那些虛詞。

大周還在的時候,倆人就經常在公文裏鬥嘴吵架。

時常是祝政擔憂他身體,他則擔憂國事不平讓祝政憂心。

大周明昭四年,常歌二十一歲。

那一年上庸戰役,常歌陣前負傷,祝政連他的回複辯解都等不得,連發數封八百裏加急文書,急令他速速班師,先行養傷。

兩軍列陣,都繃着一口氣在,哪能是說撤就撤的。

常歌情真意切洋洋灑灑寫了數頁規勸,祝政千裏加急,只回了兩個字“速回”。常歌只得分析利弊,寫了封更長的文書。祝政态度不變,依舊勒令休戈。

幾相拉扯,他總算明白過來,這位大周天子就是個牛脾氣,壓根不是聽勸的态度。

于是,他沒拿八百裏加急快馬遞送回信,找了頭花臉小毛驢,拖了個順路的農戶,搖着鈴铛将這文書捎了回去。

這小花驢搖頭晃腦,耗費半月有餘才到了長安城,臨到宮門口,還撂了蹶子。

祝政接到複信的時候,已過了大半個月,此時常歌的大軍捷報也随着一齊遞到了他的手上。

那回凱旋,祝政是動了真火。

常歌一回長安,手裏的茶盞還沒暖熱,就被“請”進齊物殿禁閉思過,任他怎麽求都不行。

足足倆月,他被關得徹底沒了脾氣,親手釀了壇青梅酒,好言好語賠禮道歉,并保證不會再犯,祝政這才龍心大悅,大手一揮,居然賞了那送信的毛驢一身神氣錦衣,上書“錦書居士”四個大字。

小花驢頂着這身衣裳在長安城裏耀武揚威地走街串巷,全城上下沸沸揚揚,都曉得了這件轶事,鬧得常歌是哭笑不得。

“這回我沒有小花驢,也沒有青梅酒,但願你醒來時,襄陽圍困已解,那時我也好請罪。”

他陪着坐了會兒,見祝政神色有所緩和,才輕輕抽回被他攥着的右手,自暗道出了西廂房。

內間暗道緩緩阖上,在室內掀起一陣細微的涼風。

床前紗簾擺動,祝政如玉般修颀的指尖,驀然一動。

作者有話要說:

小花驢是上庸戰役,常歌二十一歲時的事

常歌說是認錯了,但下回還敢。下一年的滇南交州之戰,倆人又在文書裏吵了個翻天覆地

錦書居士(小花驢):昂!

長歌萬裏定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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