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迷陣 如此豪壯之景中,看到了祝政
火石撞上城牆,陡然開裂。
普通的火石碎了便碎了,本就是泥土石頭燒就的東西,撞裂開了也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
然而這個火石一裂,當即有一片人驚呼起來!
火石之中,居然流下了熾紅色的粘稠怪水,那怪水用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擴張,但卻極其駭人——沾上兵士,兵士整個***燃燒;沾上弓|弩,弓|弩整個燒成焦炭,不過二三火石破裂,西門之上居然是一片烈烈火海!
不少士兵反應靈敏,急忙喊着走水啦朝着失火之處潑水,然而一個火石便能點燃偌大一片,一桶桶水淋下去,竟是杯水車薪,不僅滅不了火,趕來救火的兵士反被燒得一片哀嚎。
“李都尉!李都尉!”
一個士兵臉被煙火燎得漆黑,左袖竟被活生生燒沒了,露出大片大片灼得虬起的血肉:“魏軍……魏軍竟挖空火石,在其中注入鐵水,這……這沒辦法抗啊!”
李守義咬牙,他朝後看了一眼,城下百姓似乎感覺到了城門樓上的撼動,方才蕭瑟寂寥的街道眨眼之間沾滿了人,城牆過高,城下百姓不明所以,全如受驚的兔群一般站立着,警惕地看向城門方向。
城門後,便是數十萬襄陽百姓。
他一步也不能退。
李守義拔刀:“弟兄們!城門斷不能破!死守襄陽!”
“将軍!”
官署內,一令兵飛快突入,頭盔上的璎穗都被燎得焦糊,他連禮都顧不得行,慌忙朝着夏天羅彙報:“西城門……西城門!”
常歌當即站起:“西城門如何!”
“西城門告急!敵軍,敵軍在火石裏擱了鐵水,西城門傷亡慘重,已是一片火海!”
“什麽!”
夏天羅立即掙紮着要起身,被常歌急急扶了按住:“夏将軍不必多慮,此處有我。”
官署連着城牆後門,他随着令兵,沿着城牆朝西門朝西門方向走,路途尚未過半,遠遠已見着黑煙騰騰,西門方向一片沖天火光。
漫天落石宛如巨豆,烏泱泱灑落,每砸一次,城牆便地震山搖,陣陣火星熱浪沖天,黑煙遮天蔽日。
這東西常歌太過熟悉了。
這是大周明昭四年,他至北境平定鬼戎之亂,破防鬼戎綿諸國大都之時,發明出來的流火玉碎。
流火玉碎,說到底就是劣質點的礦石,稱陽起石,質韌且脆,将它磨成球狀內裏掏空,上投石車之前,在最頂部掏空口注入燒紅的鐵水,再在外側塗滿火油維持溫度,抛出攻城。
這石頭脆得厲害,鐵水注入之時就得百般小心,撞上城牆又會如同玉碎一般開裂、鐵水四濺,再經火油一燃,崩碎的玉石與熾熱的烈火翻飛,攻城場面既壯烈又令人膽寒。
常歌據此,将它命名為流火玉碎。
當時他就是靠着這東西,直逼得鬼戎大都上的守衛潰不成軍,城牆又是火又是裂痕,根本毫無抵抗能力,戰後更是足足修複了數年才重築城門。
也正因為這東西過于殘暴,他只用了一次便永久封存。
誰知數年後,居然能在魏軍攻城戰上看到——這群諸侯表面上不齒他的行為,對他喊打喊殺,背地裏,他的東西倒是學得很快。
越迫近西門,空中煙塵彌漫、硝煙氣息漸重,常歌随手撕了衣袖掩住口鼻,趕到西門之時,西門城樓大半竟已被燒成空架。
他在城垛旁抓了個守城的弓箭手:“你們李都尉在哪裏?”
此時轟一聲,一枚鬥大的火石就炸在十步之內,一城垛被沖力炸得粉碎,四處碎石迸濺,地面瞬間着了大火。
常歌下意識擡起胳膊,護了把問話的士兵,那士兵被煙塵嗆了兩聲,竭力道:“李都尉……李都尉出城去了!”
“出城?!”
他剛要再問,之間那弓箭手不住咳血,身下也洇出大片鮮血,估計五髒六腑早已震出內傷,眼下已然是出氣多進氣少了。他連氣都喘不過來,哪兒還能回話。
常歌趕緊将他交給一旁的令兵,讓他把這位傷員拉至後方,看還有沒有法子醫治,他自己則提戟,輕身上了城垛,迅速朝西門靠近。
自城牆大道上行走,以兩側城垛為掩護,固然更安全,但眼下火石翻飛,城牆上竟被火石打得四處是溢開的鐵水坑和火圈,行走已然困難許多。
在垛上行走,雖铤而走險,且有被火石擊中的危險,但卻是目前最為快捷的方法。
常歌靈活,在垛上幾個起落避開了數個攻城火石,距離西城樓還有一兩個城垛距離的時候,恰巧到斜陽西沉。
日光掠過城樓飛檐,刺得人睜不開眼,就這麽一瞬間的晃神,咫尺之處忽然一聲巨響,常歌自強光中恢複視覺時,眼前赫然出現一流火玉碎,居然離他不到數丈距離!
他四下掃視一圈,四周居然一片火海,毫無落腳之處。不過即使有落腳之處,這個距離他已來不及躲開,剎那之間火球幾乎近在眼前,他甚至能從開裂的縫隙中,看到燒得暗紅的鐵水在其中湧動翻騰——
“将軍!”
常歌腰上一軟,似有什麽東西繞了上來,接着他被一股巧勁一帶,他順勢朝着這力道的方向起落,縱身躍起之時,那火石哐一聲砸在他方才所站的城垛之上,頓時,火光迸濺、鐵水四射。
常歌再度站穩之時,腳下的城牆猶如恸哭般顫動。
“将軍,你沒事吧!”
常歌這才看清楚出手助他之人。
幼清正收回手上的掣電鞭,方才一時情急,常歌來不及躍開,他更來不及飛身撲救,只得以軟鞭繞上常歌腰部,巧力一帶,将他整個卷了過來。
幼清急着要說話,常歌卻輕聲制止,帶着他躲至城樓側後方,這裏有城樓主體做遮蔽,勉強還算安全,常歌警惕着四周,快速道:“這裏太危險,言簡意赅。”
于是幼清将這邊的情況挑重點說了個清楚。
他本是奉常歌命,告知李守義固守城門一個時辰,之後常歌會按計劃出陣,吸引魏軍中軍注意力。沒想到他傳完令沒多久,魏軍忽然開始投流火玉碎攻城。
至此李守義仍在固守城門,還撥了小部分士兵疏散城門和城牆附近的百姓,誰知魏軍見襄陽城守衛軍陣腳大亂,開始擊鼓喊話,想逼迫李守義棄城投降。
對方百般巧言,百般辱罵,李守義當然明白這是擒賊先擒王之計,想要誘他出城,于是充耳不聞、閉門不出。
“直到對方高喊,如若他一人出城,當下便停了這流火玉碎的攻勢……”
常歌聞言,當即側臉嘆氣:“糊塗!”
“是……李将軍以為魏軍是信義之人,以為一人犧牲,可以換得襄陽百姓安寧,于是單槍匹馬出城迎戰,流火玉碎也确實停了一陣,但當李都尉出了城門,敵軍以多欺少,擺了個古怪大陣,李都尉居然被那陣迷得毫無方向——之後,那火石車就又開始投火石攻城了!我一看形勢不妙,趕忙折返回去想通知将軍,沒想到恰巧碰上了将軍!”
“迷陣?”
幼清朝城外一指:“便是那個大陣,我數了數,約莫有十萬大軍。”
常歌揉了揉眉心,只覺頭疼欲裂。
這之後不用幼清說,他也能猜測到,守城大将入陣,要麽人頭祭旗、要麽上柱要挾,要麽二者都來一遭,總之兇多吉少。
常歌道:“你将我的黑馬牽來,我去前線看看。”
“将軍難道要去救那李都尉?!”幼清驚呼:“當前城門已毀大半,守城将士不足千人,将軍此時再孤軍深入,豈不是中了敵方圈套!将軍要李都尉固守不出,他陣前抗命,沒了便沒了,可現下,不能再沒了将軍!”
常歌冷冷看他一眼,幼清自覺閉了嘴。
常歌:“他軍前抗令是軍前抗令,抛棄袍澤是抛棄袍澤。他就是蠢到丢城失地,那也得拉回來再行論罪。何況現在,魏軍兵臨城下,你以為,救的是他一個李守義麽?現在出城應戰,拖住大魏中軍,搶的是時間,救的,是整個襄陽城!”
幼清小聲咕哝:“……襄陽城,襄陽城都要被火石砸成篩子了……我看還不如……”
他沒敢在常歌面前說出撤退或者棄城。
他們靠着的城樓被撼動得可怕,烈火已經啃完了城牆的骨架,好似下一刻,整個城門樓就要轟塌。
常歌微微後仰,靠在陰影裏,他難得肩背松弛了些許,眼神飄向城內。
城內,跑滿了拖家帶口的人,但更多的人早已棄了逃跑,摟着妻兒家小縮在院內、牆下,城中本是哭聲喊聲連天,萬民之聲卻被流火玉碎攻城之聲吃了個幹淨。
四處竄逃的人流當中,有一小孩像是感知到了什麽,停下腳步,看向了常歌的方向。
常歌輕聲嘆道:“……跑是容易,跑最容易了——閉着眼睛一掉頭就跑了。可我問你,我們要是跑了,他們該怎麽辦?他們又還有地方跑麽?”
幼清無言。
平時常歌總是高大爽朗,彎彎的眼睛裏全是笑意,而他望向城內的這一刻,幼清忽然覺得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将我的黑馬牽至西門下,再撥二百精騎兵。”
常歌說完,站了起來,日光逆着他的輪廓落下,眨眼間,疲憊落寞感蕩然無存,常歌又變回了那個英挺可靠的将軍。
“是。”
待幼清應下,常歌自城樓後藏身之處躍出,踩着火海間極少的空隙遠去了。
烈火怒放,遠遠看去,他像是走在一片火蓮之上。
襄陽城外。
日頭西下,曬得魏軍主将司徒玟左邊臉辣疼。
他偏頭問一側參将:“那位李都尉,還跑着呢麽?”
“是,仍在死扛。”
西大門守門的李都尉已被困迷陣當中,只是他困獸猶鬥,居然不肯束手就擒。
司徒玟哂笑一聲。
抗什麽抗呢,搞得好像會有人來救他一樣。襄陽城都危在旦夕了,誰還會管區區一個都尉的死活。
司徒玟本可以直接進軍,一舉奪下襄陽城,可前幾日他的親兄司徒武死的太過窩囊,這口惡氣,他非得在李守義身上出出來。
他令不許弓箭手放箭,只讓士兵擺出迷陣,讓那位李都尉分不清方向,此時他又放了騎兵進陣,跟在這位李都尉屁股後面攆着他跑。
再好的馬也有累死的時候——讓這人活活跑死,勉強給他親兄順口氣。
此時,襄陽城上,四處流火玉碎翻飛。
夕陽西沉,通天紅雲壓城,遠遠看去,竟與襄陽火光連成一片。
司徒玟從軍師手中接過小懷爐,嘴角揚起一股笑意。
等他滅了李都尉,再活砸開這楚國的北大門,到時候十萬大魏軍士入城,他定要血洗襄陽,讓城內數十萬軍民為他大哥司徒武陪葬。
忽然,襄陽城上銅號大響,城門大開,一抹亮紅率先搶出,引一小隊,停在數萬魏軍陣前。
司徒玟一眼認出了此人,看來當時軍師沒有說謊——常歌沒死,而且,殺了司徒武的,正是他。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還省得他上門找了。
“常歌!”司徒玟自魏軍将辇上站起,隔空喊話:“你就帶這麽一群老弱病殘……啧啧,不足二百人吧,破我十萬奇門大陣?”
魏軍爆發出一陣大笑。
“将軍!”
城門樓上一聲少年音,引得常歌回頭。
天墜火石,流火硝煙破城。
紅雲壓城,殘垣肅穆送行。
常歌就在如此豪壯之景中,看到了站在城樓上的祝政。
作者有話要說:
少年音是幼清,祝政沒打算喊住他,幼清怕常歌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