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1.阿姐

沈濯有個十分愛護他的姐姐,但是不代表他能忍受沈筠在吃晚飯的時候一個勁往他碗裏放糖醋黃河鯉魚——沈桀才喜歡沒事兒吐刺,沈濯小時候被卡住一回就再也不吃帶刺的東西了。

但是他不能拒絕,以免家人起疑,于是他趁機就把鯉魚放進陳君諾碗裏,嘴裏還故作親切說道:“最近公司事情太忙,瞧你都瘦了一圈,多吃些肉。”

陳君諾忍氣吞聲,她要是想進沈家的大門就必須做出一副大家閨秀、賢妻良母的假象給未來公公婆婆看。沈牧威知道她身世的時候,罰沈桀跪在庭院裏一夜,那是個大雪天,沈桀差點凍暈過去。

好在沈筠勸他,說新時代新女性,就算家庭出身不好,也可以與原生家庭劃清界限闖出一番天地;也好在陳君諾手腳利索,切斷了明面上陳氏酒業和東昇幫的關系;更好在當時市長剛剛發了一個關于平等自由的聲明,讓市長老友沈牧威不好再做文章 。

到現在為止,他們都以為沈桀是個倒插門沒插進去就死了老丈人的女婿,劉雲娅還高興——畢竟雖說看起來是倒插門,沈桀有了陳氏酒業,那他肯定不好意思開口要沈家家産,分家的時候也沒他的事情了。

“元烈,”沈筠将一塊粉蒸排骨夾給他,“你們上次那個慈善拍賣會啊,搞得挺好,怎麽沒給家裏遞請柬呢?父親唠叨了好幾天。”

沈濯見招拆招,不等劉雲娅開始借題發揮唧唧歪歪,他就朝沈牧威說道:“父親常常教導說,文人雅士不可癡迷酒池肉林,抛頭露面永遠比不上關門讀書,我哪敢驚動您呢?我猜啊,您是唠叨那個教育局的秘書長,他雖然應邀參加了,但定沒有他說的那樣風光,一個晚上只念叨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被旁人冷落。”

沈牧威點點頭:“對,這種充滿銅臭的場合都要少去,思燕可聽清楚了?還有你。”他說完一瞪劉雲娅,後者立刻縮回身子,低頭喝湯的時候,剛燙的大波浪一聳一聳。

半個月,沈濯自認為已經适應了角色,他現在一舉一動都是沈元烈,但沈靈不打招呼就想玩他的手表之時,沈濯條件反射下意識猛然将手腕抽走,惹得沈靈一愣,眼圈泛紅馬上就要哭出來。

劉雲娅急忙哄她,不哄還好,一哄就真的哭了出來,攔都攔不住。

沈濯之前沒面對過七八歲的小姑娘,一時也亂了手腳,慌慌張張從口袋裏摸出手帕。沈靈哭的時候容易打嗝,一張漂亮的小臉蛋滿是淚痕,嘴巴長得老大能看到剛掉完乳牙的牙縫:“哥哥,哥哥說過可以給我玩……”

“說過說過,”沈濯心裏罵沈桀怎麽這麽沒有底線,又生怕家人看出來不對勁,幹脆把手表摘下來放到沈靈手裏,“妹妹不哭了。”這手表裏藏着當時劃斷繩子的柳葉刀,沈濯飛速藏起刀片才敢給她玩。

沈靈咬着嘴唇忍住哭聲,眼淚還是嘩嘩往下淌,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直在冷漠看着這場鬧劇的沈牧威這才放下筷子,說道:“元烈,妹妹這麽小,你就讓一讓她,小姑娘家還能搶你什麽東西嗎?”

劉雲娅一聽這話臉色變了,但也不敢說話,只能往嘴裏塞排骨。

“知道了,父親,”沈濯乖乖點頭,再一低頭,碗裏又多了一塊排骨,“多謝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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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筠笑着點頭,再給陳君諾也夾一塊:“你看你啊,确實是瘦了。周末百貨商場裙裝打折,據說買一送一,咱們一起去好不好啊?你上次說的那雙棕色皮鞋,我也看到貨了,金色紐扣的。”

“好呀好呀。”

只可惜周末時,陳君諾未能如願買到那雙平底棕色皮鞋,不是因為商場關門或者賣光了,而是她必須要回一趟幫派,就連沈濯都被一同請了去。

沈濯一千八百個不情願,他根本不想和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黑幫大佬共處一室。之前見到滿身大金鏈子小扳指的文冠木他都吓得一身冷汗,這麽多雙眼睛看過來,他不得直接吓尿褲子。

但是他再請病假已經來不及了,被陳君諾拽到了東昇幫的宅院前面。沈濯抱着車門不想松手,陳君諾一舔上牙床,說道:“我好像忘了三少爺是哪裏畢業的?”

“我去,我去還不行嗎!你到底幹什麽非得讓我邁入這龍潭虎穴的,”沈濯松開門把手整理整理衣服,從車裏走下來,忽然感覺陽光曬得他頭暈目眩,“我好像生病了,要不我還是回去吧。”

陳君諾一把扯住他的手肘,惡狠狠說道:“我想齊教授還不知道你都幹過什麽勾當吧?”

“行行行我服了,就當來練練膽子了。”沈濯深吸一口氣走進這座年代久遠的四合院。中軸線設計,影壁牆畫的是麒麟騰雲駕霧,左右廂房挂着英雄譜,正廳擺着關公和十張椅子,左右各五張。

十張椅子有兩張是正對着影壁牆擺放的,顯出地位高貴,其餘的一一面對面,兩把椅子中間還有個小桌,上面放了茶水和點心。沈濯走進去,按照陳君諾的指引坐到右邊面對面的第一把,而陳大小姐自然可以坐面對衆人的首席。

文冠木還沒來,但是他的師爺傅川芎坐在沈濯對面,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綠茶酥,将掉下來的碎屑用手帕包好,十分細致——傅川芎好像是南方人,後來不知怎麽來到北方,還成了上一輩裏唯二活下來的。

陳道年的師弟死的死、走的走,最後留在身邊的竟然只有這兩個吃裏扒外的家夥。

姚青黛坐在後排,她雖然是這一輩的大師姐,但根本不在意幫派裏的事情,每年拿到固定的分紅,再幫文冠木和陳君諾站站臺,好日子過得舒舒服服。

沈濯身邊坐下一個飛揚跋扈的年輕人,屁股剛剛挨到椅子就把腿翹起來搭在椅子扶手上,直接踢掉了半盤點心。他半躺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掃視四周最終将視線落在沈濯身上,上下打量他。

這時候沈濯腦海裏只有一個詞,如坐針氈。一雙眼睛望過來不算什麽,但是被年輕人帶動的,所有人都在看他,審視的目光好似要把他皮扒了。

“呸,”年輕人罵了一聲,“就你還想娶我姐姐!”

“君磊,”陳君諾出言呵斥,“你是不是不知道為何我們今日聚在這裏,是不是?不想在這裏待着就滾去跪祠堂,還不夠丢人現眼。”

陳君磊嘟囔一聲把腿放下,一看被踩成餅的綠豆糕上面一個巨大的鞋印,眉毛緊皺一拍桌子:“再給我上一份!”

沈濯感覺到自己的腿在不住地發抖,但他也知道,陳君磊鬧的越大,這些人就越不會在關注他,于是他放任這位曾經的少掌門指着手下的腦袋來一通夾雜着四五種方言的指責。

也不知道他從哪學了那麽多的髒話。

“都到齊了吧,”文冠木從外面走進來,“廢話也不多說,我就想問問大家,在自家地盤鬧事應該怎麽處罰?”

陳君磊脾氣比他姐姐還要火爆,簡直像是個一萬響的大爆仗,一點就噼裏啪啦:“你說誰鬧事呢!我看你就是想借機挑刺的是不是?我爹沒把幫主之位留給你,你就要把我們姐弟擠兌走,好一個司馬昭之心!”

喲還有點文化,沈濯心裏暗暗想到,今天陳君諾喊他來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人多勢衆。

文冠木翹起二郎腿,一邊玩着手腕上鍍金的手串一邊說道:“我管你司馬昭還是司馬光、誰愛砸缸不砸缸。你在我的賭場裏出千被當衆揭發,怎麽着,還想着不認賬啊?”

“文叔叔,我弟弟雖然喜歡玩樂,但絕對不是沒有規矩底線之人,我想,怕是有別有用心之人故意陷害,”陳君諾跟他對着掐,直接一眼望向傅川芎,“師爺說是不是呢?”

傅川芎比沈濯還要緊張,用另一塊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沈濯心想,他能活到現在,憑借的該是“中庸”二字。但是文冠木和他不同,性子耿直想什麽是什麽,陳君諾敢暗指他的人,他也敢欺負欺負陳君諾的人:“元烈,來,你說,這件事他有沒有錯!”

沈桀是東昇幫的三當家,除了文冠木和陳君諾,便是沈桀管事。但沈濯不是三當家,也從沒處理過黑幫內鬥,他此刻只能透過平光眼鏡強裝鎮定望向陳君磊,期待着對方做出什麽反應,幫他解圍。

果然陳君磊看不慣這種不明不白的眼神,一拍桌子站起身,說道:“我行得正坐得直,偷雞摸狗的事情只有小人才會做!”

偷雞摸狗的小人沈濯感覺內心受到了重重一擊,同時接收到了陳君諾炙熱的目光。他咳嗽一聲,開口說道:“依我看來,君磊并非是會在賭桌上作弊的人,他性子急躁,怎麽會沉下心來巧妙換牌?”

“我也覺得不是,”姚青黛一搖手中的團扇,“上次他打麻将,輸了不少錢,急得都快掀桌子。這孩子沒個正行,打一頓就得了,費什麽勁呢?”

姚青黛表完态,其餘人也紛紛發表意見,有的說要求證據,有的說從輕責罰,有的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沈濯看得出來,陳君磊從小到大惹了不少麻煩,但是沈濯混慣了賭場,陳君磊這心性的人絕不是老千。

“不如這樣,”陳君諾忽然開口,“給我們五天時間,我們把真正的老千抓到。”

2.線索

“什麽真正的?”文冠木鼻子裏噴出一口氣,“你的意思是還有人在我的賭場裏搗亂?那也用不着你們這群小兔崽子抓人,當我手下這些是吃幹飯的?”

陳君磊下巴擡得老高:“就他奶奶的都是吃幹飯的!放着賊人不抓偏偏要來招惹我!”

文冠木被他激将法激得兩眼冒火,站起身腳踩凳子上一聲巨響,吓得沈濯差點打翻了手裏的茶水杯,好在是拿住了。文冠木一撩袍子,胳膊墊在膝蓋上俯身擡頭看向陳君磊,說道:“那我就給你們五天,若是找不到老千,就把他手給我剁了!”

“胡鬧,不行!”

“好啊!誰不敢!”

陳君諾和陳君磊幾乎同時出聲,那一刻沈濯覺得二嫂臉色難看的像是雞蛋炒苦瓜,又黃又綠味道還不好。沈濯一想象剁手時鮮血四濺的場景,覺得自己此時臉色肯定也是雞蛋炒苦瓜。

文冠木滿含深意看向沈濯,手指有意無意在膝頭摩挲。後者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幹脆視而不見,扭過頭去看向果盤裏的兩個橘子。

散會之後陳君諾來到陳君磊面前,二話不說給他一個大嘴巴子,清脆地傳出去七八米遠,一個戴眼鏡的冷峻師兄回頭望了一眼,下一秒趕緊能跑多快跑多快。沈濯也想跑,被陳君諾一聲“站住”攔在原地。

“君諾啊,”沈濯端着架子低頭扶了扶滑下來的眼鏡,“時間緊迫,不然我們盡早行動?”

陳君諾還沒表态,陳君磊已經揚着下巴邁着大步朝外走開了,她于是三步并兩步追上去揪住弟弟的衣領,直接拽到車邊塞進車裏。沈濯小跑着追上來,被勒令坐到前排,也不敢吱聲,只能默默抓好門把手。

“你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好的不學,非學人家逛賭場!”陳君諾一上車就開始數落,“抽煙、喝酒、談戀愛就不說了,考試考不及格也就罷了,你去文冠木的地盤鬧事,是嫌命長嗎?”

陳君磊托着下巴望向窗外,不耐煩地嘟囔着:“知道了,下次不去了,煩人。”說完他一踹前排座椅,踹得沈濯差點撞到擋風玻璃:“你,我姐姐從哪找回來的冒牌貨?”

“不是跟你說過了?”陳君諾一巴掌拍在他膝蓋上,“元烈的弟弟。”

“長得真難看,”陳君磊冷哼一聲,“告訴你,我姐姐是我姐夫的,你可別動什麽歪腦筋!我打沈元烈打不過,但你這小胳膊小腿的,我一個能打三個信不信?說話啊你?”

陳君諾忍無可忍:“廢什麽話,他喜歡男的!”

沈濯欲哭無淚,只能捂住臉低下頭。從指縫裏往外看,開車的阿強往左邊挪了挪,後座的腿也縮回去了。他實在是不忍這沉默的尴尬繼續蔓延,于是說道:“聽說,聽說古城區有一家蟹黃面做的不錯。”

“吃吃吃,火燒眉毛了還吃!”陳君諾沒轉過氣場,還帶着教訓弟弟的戾氣,等反應過來一想,她這半個月來對待沈濯的态度,也跟對待她那個不成器的弟弟沒兩樣,“沈元熙,你懂不懂出千?”

沈濯被點了名,擡起頭望向後視鏡裏兇神惡煞的女人,半晌微微點頭。

文冠木下午送來了賭場的鑰匙,當然比他腰上的那串少了幾個。陳君諾正想去闖闖他的老窩之時,忽然收到了手下的消息——在黃河下游附近的村落裏打聽到了沈桀的消息。

陳君諾二話不說就命令阿強開車,陳君磊看着賭場就在眼前卻突然要浪費時間去什麽河邊,死活不幹,就差一哭二鬧三上吊。

“那是我哥。”沈濯也不願放棄這個線索,找到二哥,他就自由了,再不用面對兇神下凡的嫂子和蠻不講理的二傻子。想到這裏他更加義憤填膺:“他失蹤這麽久,生死未蔔,甚至連幕後黑手都不知道是誰!”

陳君磊冷哼一聲:“除了文冠木還有誰!”

“不是他。”文冠木表面上看起來是沈桀失蹤後得利最多的人,但陳君諾知道,文冠木正在通過沈桀牽線搭橋,做一樁大生意,這個節骨上他不會落井下石——他完全可以等上一兩個月。

至于是什麽生意,陳君諾其實并不知曉,但是他們不急于一時,好似是長久合作。沈濯假扮以來,文冠木只是偶爾用眼神示意,卻沒有私下找過,好似他們在耐心等待生意的那一頭回話。

更何況,文冠木沒有作案時間,他那天在夜總會宴請警察局長。

陳君磊又開始嗷嗷亂叫:“可是五天不查出來,他們就要剁我的手!你選吧,你那個不知死活的未婚夫重要,還是你弟弟的手重要!”

“別瞎胡鬧,”陳君諾把他腦袋按在桌子上,“你要是不想去就回學校寫作業。這件事情也不需要你出手,剁了就剁了。”

沈筠是報社的副主任,同時還是印刷廠的小股東。她上大學時做四五份兼職,把賺來的錢投資了同學開的廠房和報社,果然借着報紙興起的東風,小賺了一筆。曾經父親訓斥她走旁門左道學人投資,等到真的賺錢補貼家用之後,沈牧威的态度才有所緩和。

《黃河日報》是黃河下游各個城市暢銷的報紙,不僅有民生和農牧業相關的新聞,還有對國家大事犀利的讨論,以及一些脍炙人口的小說、漫畫,覆蓋所有年齡層。

沈筠這次來,是想調查一下官兵操練壓垮麥田且拒不賠償的傳聞是真是假,只不過她還沒走出軍營,就見到路上行駛過一輛車,朝着西北方向快速駛去——她認識車牌號,是自家弟弟和弟媳的車。

駐軍的小上尉看記者小姐眉頭不展,問道:“是不是還有疑慮?我們千真萬确賠了錢,是一些沒被壓壞田地的農民眼紅想要補償,才故意舉報,你們報社可不許瞎寫。”

“事情已經了解清楚,多謝合作,”沈筠彎眉一笑,“我想問問,這條路向西北走,是去哪裏呀?”

“哦,那是泺城外面的一個土匪山寨,就是那臭名遠揚的徒駭寨,下面有四五個村落都屬于他的管轄。因為村落連成一線擋住了軍隊的路,我們強攻暗取幾次都沒能成功,還被他們搶走了團長的壽禮。”

沈筠心裏打着鼓,弟媳雖然是幫派大小姐,但他們講究一個“仁義”,應該不會跟土匪達成共識,若是打起來出了事可怎麽辦?“長官,這山上最近有什麽動靜沒有?比如打槍放炮的?”

“這倒是沒有,不過挺奇怪,最近有幾個人拿着一張畫像在找人,甚至找到過軍營來。聽說是掉進黃河失蹤了,對,就是半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一個男的,二十多歲,眼睛大大的。”

沈筠心裏的疑問越來越沉重,她跟上尉道了謝,回到車上,卻一打方向盤朝着西北方向駛去。

“村口是什麽人?”沈濯趴在前座頭枕處打量着車外的景色,信中提到的村落被一圈荊棘灌木包圍,唯一的出入口守着兩個男人,一看就不是吃素的。

陳君諾已經徑直下了車,徑直繞過隔開官道的樹林走到村口,徑直往裏走。一個男人伸手想攔住她,卻被陳君諾瞬間反手抓住手腕來了個擒拿,按在地上之後又順勢被奪了腰間藏着的駁殼槍。

沈濯被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打鬥場面吓傻了,心道戀愛中的女人不能惹。他小步跑過去,看到另一個男人也掏出槍來急忙剎車,弓步站好舉起手:“停停停,我們沒有惡意!”

“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來幹什麽的?”

“找人!”沈濯怕槍走火聲音怕得都有些尖銳,“你們有沒有從河裏撈上來一個年輕的男人,二十多歲,眉清目秀?”他不敢說那人長得和自己一樣,徒駭寨和文冠木也許私下有交情。但只要他們見過沈桀,見到沈濯的時候也會驚訝。

但沈濯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驚訝。男人狐疑掃他一樣,不耐煩說道:“沒見過,滾滾滾。”

陳君諾臉色鐵青:“胡說八道,河邊有拖拽的痕跡,還有戒指在泥土上的拓印,那枚戒指整個泺城只有一對!”

“什麽戒指?”

“對對對,”沈濯急忙幫腔,“那位是我們的,我們的親戚,他手上有一個家傳的戒指,傳了一百多年了不會有重樣的。”

被陳君諾按在身下的男人說話了:“我知道這事,是有個村民在河裏看見了銀光閃閃的玩意兒,下去撿不小心嗆水,被人救上來。他手裏拿着戒指留下印子,被人救上來留下兩道痕跡,不就是這個樣子的?”

“你說真的?”陳君諾狠狠一掐那人的手腕,惹得男人吃痛呻吟。

“撈戒指的叫狗三,住在村西頭,我騙你幹什麽!”

陳君諾眼圈紅了,她抿緊嘴唇松開手後撤兩步,轉身向西就要擡腿走。忽然聽見那個男人說道:“戒指不在他身上,在我這兒。爺我是咱們徒駭寨的大少爺徐劍,你要是想拿回那東西,也簡單,陪我睡一晚。”

“你再說一遍!”陳君諾手裏的槍重新舉起來,卻看到村口的荊棘叢中跳出來手裏拿着獵槍四五個獵戶或是山匪,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埋伏在這裏的。

沈濯立刻躲到陳君諾身後,縮着肩膀盡力讓二嫂的嬌小身軀擋住自己。他還沒來得及展現精湛的演技,大少爺身邊的小跟班說話了:“少爺,債主剛剛立了規矩,不能胡亂殺人。”

“他就是被那個新來的師爺鬼迷了心竅,不殺人就罷了,還不讓勾搭村姑,爺我看上她們是她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徐劍意識到跑了題又趕緊回頭望向陳君諾,猥瑣一笑,“要不然這樣,我就把這玩意放在褲兜裏,你來摸出來。”

3.落淚

他說完拿出那個沈桀家傳的戒指,放進右側褲子口袋,刻意仰頭挺胸等着陳君諾來拿。陳君諾就要一拳打過去,被沈濯攔住了。他使勁眨眨眼,然後繞過陳君諾站到徐劍身前,伸手往自己西裝口袋裏摸。

咔嚓咔嚓全都是上膛的聲音,沈濯一個激靈,拿出來的煙盒從手裏脫落,他又急忙彎腰去撿,總算是在落地之前把這盒不算便宜的濾嘴進口煙給救了。但是一擡頭,徐劍距離他就十來厘米的距離,有些尴尬。

徐劍也知道尴尬,後退一步,沈濯忙狗腿地給他點上煙,說道:“消消氣消消氣,咱們都在泺城混,低頭不見擡頭見,傷了和氣多不好。這戒指我們就不要了,改天給您送幾瓶好酒,您看是喜歡啤的白的紅的?要不一樣給您來一箱。”

“兩箱!”

“得得得,每樣兩箱,改天就給您送過來。”沈濯點頭哈腰哄好了這尊大佛,轉身往回走。陳君諾不願離開,但是沈濯不知哪來的力氣和膽子竟把她扯着轉了個圈,拽着一起走。

“二嫂,”沈濯确定背後這些人看不見自己的小動作,才抖了抖袖子,張開手露出一個金色戒指,鑲嵌着祖母綠的寶石,“走快點,不然就露餡了。”

他們繞過樹林回到車邊,沈濯一擡頭,卻發現黑色別克後面還有另一輛車,阿強身邊站着另一個人。阿強低着頭雙手緊握,哆哆嗦嗦說道:“大小姐,對,對不起……”

“阿姐,”沈濯的心忽然慌了,抛下陳君諾快步走過去,磕磕絆絆說道,“阿姐,您聽我說。”

“元烈去哪了!”沈筠眼中帶着淚,聲音沙啞,指責聲中是無盡的哀傷苦楚,“你們還要騙家裏人到什麽時候!”

沈濯看不得姐姐哭,急忙扶住她說道:“二哥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沈濯天生圓潤的性格,用嬉皮笑臉包裹起內心的脆弱,他和沈桀一胞雙生,他又如何不會痛苦難受。每一次新的線索都會将希望拔高,然後現實再将他從雲端狠狠踹下,遍體鱗傷,最後看到什麽都會是黯淡無光的。

就如同陳君諾一樣,他們心裏都清楚,沈桀十有八九已經葬身河底泥沙之中,黃河的暗流兇猛急促,想要找到屍首都是大海撈針。

沈筠倚靠在弟弟肩頭抽噎,她有預感,那天回到家的人不是二弟。她的二弟,眼睛永遠是柔和深邃的,但是沈濯,一如小時候一般,把所有的精明伶俐寫在臉上,舉止投足間彰顯着少年人的肆意灑脫。

家宴之時,沈筠注意到,“元烈”把所有的魚肉都推到一邊,卻喜歡吃粉蒸排骨。他和陳君諾之間的遙遠距離甚至都算不上“發乎情止乎禮”,半分情字都看不到,反倒是齊修遠來的那天,他二話不說追了出去。

沈濯将沈筠輕輕摟住,姐姐為這個家犧牲了太多,三十而立尚未嫁娶,每個月賺的錢全都拿來補貼家用。他怎麽忍心讓阿姐知道如此慘痛的消息。

“阿姐,”陳君諾率先開口了,“事到如今,實話實說,是希望渺茫。”

“他到底在做什麽呀,為什麽出事了都不能告訴我們?”沈筠泣不成聲,“他怎麽,怎麽落得這樣一個結局。元熙,元熙你為什麽要回來啊?”

沈濯偏頭不語,他不能說是被陳君諾威脅的,這樣阿姐就會知道他其實從沒完成過大學學業。當年沈筠賣掉股權都要把他送出國讀書,若是知道這件事,估計要直接氣暈過去。

“元熙,你看着阿姐,”沈筠顫抖地撫摸着沈濯的臉頰,“我只有你一個弟弟了,不要出事,好不好?”

“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是想找出二哥遇害的真相,不能讓他走得不明不白,”沈濯說着鼻頭一酸,“阿姐,人說入土為安,但現在找不到二哥屍首,我想,給他建個衣冠冢。”

陳君諾最早提過這件事,沈濯當時反應很激烈,力争說還有希望。但是半個月了,他們幾乎是摸遍了整個黃河,都沒有找到沈桀的任何消息。

沈筠微微點頭,又忍不住淚水直流,她知道,既然元熙頂替沈桀的身份活着,就算有衣冠冢,也不會寫着二弟的名字。

當天下午,陳君諾暗中托人在城北公墓找到了一塊空閑的墓地,沈濯怕文冠木的人耳目通達,沒敢去找賣墓碑的商販,尋了個原料商買了一塊幹幹淨淨的大理石,而沈筠回家準備了沈桀平時愛吃的瓜果點心。

他們甚至不敢逗留太久,每個人留下一束花之後,沈筠想要單獨待一會兒,陳君諾同意了,畢竟她不是東昇幫的人,引起懷疑也可以有別的解釋。

沈濯這天直到入夜都沒有露出笑容,他感覺生命裏丢了很重要的東西。他躺在公寓次卧的鐵架床上,從床頭櫃裏摸出之前悄悄潛入西廂房拿到的小聖經,翻開第一頁,上面寫着他的英文名,還有克裏斯神父的寄語。

“Anyone who loves their brother and sister lives in the light, and there is nothing in them to make them stumble.”

凡是愛弟兄的,就是住在光明中,在光明中他就不會跌倒。

文冠木摟着兩個濃妝豔抹的年輕舞娘喝到酩酊大醉,夜總會的燈光閃來閃去,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黃。文冠木的親外甥馬藺是小輩中的小師弟,內門悟字輩除了陳君磊數他年紀小,也不經事,只能給文冠木跑跑腿。

他此時正慌慌張張跑進來,差點撞翻桌上剛打開的洋酒。他看着醉醺醺的文冠木不知道該不該喊他,坐在一邊的師爺傅川芎卻搖了搖頭,招招手讓他坐到自己這邊。

“怎麽了?”

“師爺,師爺,我跟蹤發現陳君諾和沈桀,帶着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偷偷去了城北墓園。他們走後我去看了,墓碑是大理石的,沒寫名字,只有一個日期,是半個月前。墓前擺着花,還有兩個盤子,其中一個裏面放着蝴蝶酥。”

傅川芎習慣性掏出手帕,但只是對折了兩下重新放回長褲口袋裏:“沒記錯的話,沈元烈最喜歡的就是蝴蝶酥。這樣吧,不如,你再去跟蹤他們幾日,看看有什麽蹊跷的地方。”

馬藺愣頭愣腦,師爺說什麽就是什麽。

第二天的沈濯一掃昨日的陰翳,一大早就起來幫手做飯,鐘點工廚娘好說歹說把他趕出了廚房。他也不打算閑着,看陳君磊穿戴整齊一身黑色立領學生裝,便湊到他身邊,問:“去哪上課去?”

“跟你有關系?”陳君磊打心眼裏覺得他沒本事,瞧不起,說話都是鼻孔沖人,“我在泺城大學醫學院讀大三。”

沈濯咳嗽兩聲,問道:“你說哪裏?”

“醫學院。今天是新來的細菌學教授第一天上課,據說是香港過來的,還是海歸,牛氣的不行,也不知多少斤兩——”

話音剛落,沈濯已經拿上西裝外套摟着他肩膀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催促:“快點快點,上課可不能遲到。”陳君磊莫名其妙看着他,硬是被他塞進了車裏,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

後來半路沈濯給他買了個煎餅果子,被姐姐管着從沒吃過路邊攤的黑幫大少爺由衷地說出了“真香”二字。

北方開學的時間比較早,齊修遠沒有任何的休息直接開始新一學期的教學。他不知道要面對的是什麽學生,他們的知識儲備如何,上課的行為習慣如何,都需要一一摸索。而且這一次,身邊沒有沈濯幫他管着這些小孩。

但是為什麽沈濯的哥哥會坐在講堂第二排?

齊修遠揉了揉太陽穴,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随後轉過身來:“各位同學盡快入座,上課鈴已經響過了。那邊那位男生,你的本子掉在地上了。剛進門的女同學,前排還有空座。”

陳君磊看着講臺上的人,個子挺高但像是竹竿一樣瘦,梳着三七分頭,穿了一身樸素的長衫,沒有一點他想象中“海歸”的樣子,反倒是小時候的私塾先生,很年輕的私塾先生。

他戳了戳沈濯的胳膊:“我姐讓你監視我上課,還是你想來偷窺漂亮男人?”

“第二排的男生,有什麽話下課再說,”齊修遠打開備課本,頭也不擡就點出了做小動作的陳君磊,“翻到課本第一頁,今天先講一講生命起源的歷史,單細胞生物之前,這個地球是什麽樣子的。”

沈濯托着下巴看講臺上滔滔不絕的人,授課語言從英語換成了國語,內容與時俱進稍加改動,但是齊修遠的風格依舊沒變。他是個盡心盡責的人,事無巨細一定要做到完美。

他也是個熱血澎湃的人,沈濯喜歡他站在講臺上的樣子,爽朗的聲音穿透耳膜,是最舒服的享受。

“自然發生說在一千五百年前,是當時最新興的科學,但就在幾十年前,一個名叫巴斯德的科學家提出了抗議,誰能描述他的實驗?”齊修遠一眼掃過去,無人吱聲,便特地指了陳君磊,“這位同學好似很喜歡說話,你來說說。”

陳君磊站起來,剛想義正言辭說“我不會”,忽然發現沈濯在草稿本上快速畫了兩個瓶子。

4.未來

他年輕腦子轉得快,便開始看圖說話:“有兩個瓶子,一個瓶子開口朝上,另一個開口……開口彎彎曲曲。瓶子裏面是沸騰的肉湯,然後不沸騰了……第一個瓶子接觸到空氣,産生了微生物,第二個接觸不到,所以沒有微生物。”

“不錯,這個實驗證明即便是最小的生物,都不可能突然出現,”齊修遠點點頭,“下次希望你能獨立作答。”

沈濯略帶羞愧地深深低頭,默默将草稿本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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